已經入夜了,百裏喻劫喝了不少酒,在葵紛兒的懷裏昏昏沉沉地就睡著了,安置好百裏喻劫後,葵紛兒便自行走上了迴聚筱苑的道路。


    葵紛兒沒有叫婢女掌燈照路,她自己一個人走在昏暗的廊間,慢慢整理著自己的思緒。


    緩步行至宮園附近時,門前紫衣的小姑娘和一白衣少年正在爭吵著什麽。走進了才看清,竟是黎奚公主赫連紫瑛與君玥,赫連紫瑛明顯是喝醉了,身子搖晃著指著君玥的鼻子喊著話,眼睛迷迷糊糊的,偶爾還要瞪的老大跟君玥對視。而君玥則是一臉頭疼的樣子,好話壞話說盡了都請不走這位耍酒瘋的公主,他還不能就放她在這裏不管。


    葵紛兒旁觀了一會兒,剛在想要不要去幫個忙,接下來發生的一幕卻讓她目瞪口呆。


    “這麽瘋癲的公主,以後絕對是嫁不出去的料……”君玥沒好氣地低聲說了一句後,隻見赫連紫瑛眉頭一皺,小嘴一撇,伸手就拽住了君玥的衣領,掂腳把臉湊了過去,然後……結結實實地親在了君玥的嘴唇上,令他整個人都僵在了原地。


    過了一會兒赫連紫瑛終於鬆開了君玥,掐著腰抬頭看著他,“本公主要嫁,嗝,不出去,你就要,給,嗝,給本公主負責。嗝。”說罷還笑了起來,笑著笑著坐到了台階上,沒過多久就趴在地上睡了過去。


    君玥迴過神來,臉黑的跟鍋底一樣,就那麽惡狠狠地盯著赫連紫瑛睡著後紅撲撲的臉,就差拔出腰間的短刀一刀削了她了。


    他最終彎下腰去,扶著她的肩,大力地晃了晃,“喂,公主,醒醒。”


    “走開,本公主……還能,喝……”嘟嘟喃喃地明顯醉的不輕,怎麽著也弄不醒了。君玥遲疑了一會兒,還是咬著牙將她抱了起來,走向了黎奚皇室的住處。


    直到君玥遠去,葵紛兒才從陰影處走了出來,“這公主,倒有些可愛……”她歎息一聲,轉身離開了,正打算從宮園之中抄近路迴去的時候,一個身影掌著燈迎了上來,“阿紛!”原來是阿然。


    她是專門出來找她的,眼見著天都黑了她還未迴房,醫閣也沒有人,她不放心便找了出來,就在這碰上了她。


    葵紛兒突然不想迴去,她想找一個安靜的地方待一會兒。


    阿然告訴她,可以去湖中亭,那裏最為安靜。


    可到達湖中亭後,她們卻發現已經有人在那,昏暗的燭火,一壺清酒,白衣素淨,金冠反射著燭焰閃爍的光,他的整個身上,都散發著帝王的威嚴與落寞。


    葵紛兒本不想打擾他,剛想轉身離開卻被他叫了住,“既然來了,便坐一會吧。”


    略做遲疑後,葵紛兒還是走了過去,坐在了他的對麵,“天瓔陛下為何一人在這喝悶酒?”


    “心情不好。”司空斐為自己倒了一杯酒,“月夜下,到靜謐之處,酌幾杯酒,方才能緩解心中痛。”說罷,將那一杯酒一飲而盡。


    葵紛兒約摸能猜出來他是為何事而傷心,“可是陛下有子女迷失在外?”親自來參加子歸宴,祈福時虔誠的模樣,天瓔皇無子女的消息,她隻能猜出這一個結論。


    司空斐再度喝了一杯酒,抬頭看向了夜空中的明月,“朕的妻子,和孩子。”他的眼睛突然濕潤了,“十幾年了,朕失去了她們的消息,也一直在尋找她們,卻一直未有她們的蹤跡,若不是當初天瓔內亂,朕又怎麽會讓她們離開朕的身邊。”


    “……”看著這位威鎮一國的君王竟在自己麵前流下了眼淚,葵紛兒有些感慨,一個尋找妻兒二十年都沒有放棄的君王,他明明隻需招招手,便會有無數的女人投懷送抱,可他卻整整二十年都在惦記同一個人。


    天瓔國人,真的如此重情義嗎……


    “能有您這樣的丈夫與父親,在下都有些妒忌陛下的妻兒了……”


    “陛下,您說,什麽樣的原因,會讓一個原本十分寵愛妻兒的父親一夜之間性情大變,囚禁他的妻子,虐待他的女兒,再不顧她們的生死呢?”葵紛兒轉頭看著湖麵倒映出來的琳琳月光,食指攥緊了衣袖。


    “為什麽,一個本將女兒捧在手心的人,突然之間叫她雜種,再不認她這個女兒,再也不溫柔地對待她?”她終於問出了許多年來一直壓在她心頭的疑問。


    司空斐轉過頭去看她的臉,鐵麵在溫暖的燭光下仍舊冰冷,他很清楚她在講述自己的故事,他也知道這件事是她心中一道巨大的傷痕,他不禁有些同情她,受到來自家人的背叛,是最深的痛。


    他又倒了一杯酒,遞給了她,“被親人背叛的痛苦,朕能夠理解。但是,你可能真的不是他的女兒。”


    葵紛兒愣愣地看著他,她本就想過這個可能性,卻一直不敢承認。


    她伸手接過了那杯酒,,仰頭一飲而盡,“我不是父親的女兒,父親不是我的父親,那我到底是誰的女兒,誰又是我真正的父親?母親已經去世,我該去找誰認證這一切?”


    司空斐覺得自己同這個孩子有種緣分,他們都曾被自己至親之人傷害過,也因為自己的人生而迷茫,“如果用心去做,上天會讓你們再度有所交集的。”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對嗎……”葵紛兒鐵麵下的雙眼朦朧,抑製不住的淚水已經流下,她踉蹌著站了起來,“陛下,我……先行告退了。”


    司空斐目送她離開,歎息了一聲,把玩著手裏的酒杯,他沉默良久,屈指將之彈入了湖中,湖麵泛起漣漪,月光也支離破碎,他拿起了整個酒壺,灌入了嘴中。


    “翊兒……小鳶……你們到底在哪……”


    迴到聚筱苑,一夜無眠,葵紛兒靜靜地盯著手中的陶塤。


    這是她以前自己做的,上麵刻著一名女子,那是她的母親,盡管在歲月的侵蝕下,母親的麵容已不再清晰,但這陶刻仍有幾分母親的味道。


    她從沒有學過陶塤,但多年來自己研究著,總算學會了當初那首刻在記憶裏的搖籃曲,那溫柔而眷戀的味道。


    想起來,自從她來到這蒼喻皇宮,便未吹響這陶塤了。


    坐在窗邊,抬頭看著高懸於天空的那輪明月,微涼的夜風早已吹散了她所有的醉意,她舉起陶塤放在唇邊,再次奏響了記憶裏熟悉而溫柔的小調,渾厚的塤音在這個安靜的夜裏緩緩飄向了遠方……


    但這首溫柔的搖籃曲吹奏到一半便戛然而止,葵紛兒收了音,沒有再吹下去,因為她看到了窗外的竹林中,一道潔白的身影。


    那不是一個人,是一隻鹿,潔白的身軀,白皙的鹿角,額間深紫妖異的紋印,雙目血色,透著冰冷的寒意。


    那麽陌生,卻也那麽的熟悉。


    那隻鹿的雙目似乎帶有一種魔力,葵紛兒隻感覺自己的一切都被那雙眼睛勘透,毫無秘密可言。


    白色的鹿走向了她,鹿蹄踩在草叢中沙沙作響,她就那麽看著它走到自己麵前,白色的鹿睫根根可數。


    “你是……誰……”話說出嘴後,她才突然意識到,自己竟然試圖跟一隻鹿說話。


    但不可思議的是,白鹿真的,迴答了她。


    “陰陽鹿,鹿裏。”白鹿的嘴並沒有動,但卻有聲音,那聲音辯不清方向,似乎從四麵八方傳來,葵紛兒整個人都僵在了那裏,她在這一瞬間意識到,這隻白鹿,絕不屬於人間!


    “陰陽鹿……鹿裏……”葵紛兒機械地重複了一遍它的話,不該存於世間之物,為何會出現在她的麵前?她是在,做夢嗎?


    “無知凡人,說到底汝便也隻是一個凡人女子而已……”鹿裏因葵紛兒吃驚的神情而冷哼了一聲,它微微垂下了眼瞼,“明明就是愚蠢而弱小的凡人,為何就能招得那麽多喜愛?”


    它冰冷的聲音沒有改變,那種無處不在、高高在上的感覺,讓人感到一種無法抗拒的壓迫感,如同神明的威壓。


    “什麽……”葵紛兒對於它的話有些不解。


    “看來,汝當真忘記了吾。”鹿裏輕輕趴在了窗邊,閉上了眼睛,“繼續吹吧,吾聽著。”


    葵紛兒愣了好一會兒,她從不記得自己有認識過這麽一隻鹿,她隻曾在百葵穀的崖穀中救過一隻幼鹿,而且那隻是一隻普通的小鹿。


    心裏疑惑著,葵紛兒還是不由自主地再度抬起了陶塤,從頭開始重新吹奏那首搖籃曲。


    與之前不同的是,這次陶塤的樂音如同鹿裏的聲音一般,自四麵八方響起,連葵紛兒本人,都無法確定這是不是自己吹奏出的。


    也許,正是鹿裏在旁邊的緣故。


    深夜裏,溫柔的塤音在皇宮中迴蕩,那聲音似乎來自天地,沒有傳來的方向,隻溫柔地包裹著每一個人,如同小時候母親的懷抱……


    而就在葵紛兒居住的聚筱苑不遠處,一處高閣之頂,白衣的中年人站在那裏,四處查看著。焦急的模樣完全不同於他原本的威嚴沉穩,他似乎想要辨清樂曲傳來的方向,可不論他如何細聽,所有的方向都有樂音,如同天地演奏的樂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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