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蘇希洵甩手出去的時候,血液濺了出來,滴在寧非的臉上。他口中籲了一聲,黑馬認出是主人在它身上,便緩緩停下。


    這期間,蘇希洵用沒有受傷的那隻手執起寧非的手臂,發現袍袖上被切割出一道口子,裏麵白色的中衣也沒能幸免,而最為慘烈的景象是卷裹在兩層寬袖裏的手臂不再完好。


    深紅色的血液從翻卷的皮肉裏淌了出來,隱約見到白骨。


    寧非到這時終於覺到痛了,從受傷的手臂到細弱的肩膀乃至全身,都微弱地哆嗦起來。她咬著臼齒沒有吭聲。


    蘇希洵低眼看了一下從袖子裏流淌滴落的血,閉了一閉眼睛,沒能說話,但是很快地取出一根布帶,緊緊地紮在傷口上,粗略地止住血。


    然後他從寧非緊握的手裏接過斷折的弓身:“借我一用。”說完從馬上飄落下地,甫一接觸地麵,電射一般往前方兩人撲了過去。


    寧非這才發覺,他身上連武器都沒帶。


    前方兩人偶爾迴頭,發現十拿九穩能夠拿下寧非的那人倒地不起,肩背上穿刺了一柄長劍,將他死死釘在地上。這樣的傷並不致命,然而那人抽搐不起,不知道是什麽原因。他們所不知道的是,蘇希洵精通醫理,射出長劍時注入了陰勁,兼且穿刺的是關節部位,頓時把他痛得半昏過去。


    最為讓人驚駭的是,追趕上來的不是他們口中所稱的賊婆娘,而是中途殺出的蘇希洵。


    這幾人都是淮安國裏精挑細選出來的好手,此番上山做足了功課,葉雲清與蘇希洵的麵貌特征都記得清清楚楚,一看之下頓時認了出來。


    葉雲清與蘇希洵在淮安國是什麽角色,那是人人聞之色變的山賊匪頭,被民間冠以牛頭馬麵之名。


    當然,這其中多少有淮安國朝廷的操作在內,尤其蔣衡這種深入朝廷核心的人就深知朝廷為了轉移民眾視線,讓他們甘於現狀,而刻意醜化敵人所致。


    此番上山的幾人,都聽說過葉牛頭與蘇馬麵的鼎鼎大名,十年前,他們初在雁過山落腳,當時的南安郡守發動了第一次的剿匪,結局卻是五千郡衛埋骨雁過山下。此後連年剿匪連年失敗,黑旗寨下手從不留情。對於過往商旅,他們多少是索要贖金,然而麵對前來剿匪的軍隊,他們下手絕不留情,所有俘虜全部坑殺。


    全部坑殺這是個什麽概念,沒有進過軍旅的人是不會知道的。


    山嶽與淮安也是連年戰事,兩國交戰向來不殺俘虜,最多就是押解迴國內淪為官奴。這個慣例其實不是兩國朝廷的仁心所致,而是,如果每場戰事都不給對方俘虜留下生路,那麽對方就會變成拚死之軍,完全背水一戰,決絕地寧死不降。這樣一個結果在戰場上何其可怕。


    黑旗寨敢於將俘虜全部殺害,敢於麵對淮安國戰士們一次又一次的拚死決戰,但是從無敗績,終於漸次消磨損毀了淮安國士兵的士氣。


    現在他們麵對的就是這個寨子的第二把交椅。潛入山寨之前,他們受到的命令就是決不能與葉蘇二人正麵衝突,否則必不能全身而退。兩人都往對方看了一眼,發現彼此眼中都是一樣的決心。


    此番上山能與這樣一個人物交手,就算死了都不枉了。如果能夠僥幸狙殺他,就算粉身碎骨都是有賺無賠的買賣。


    背負阿剛的那人鬆開手,阿剛便滑落在地。他從腰後抽出長長的一柄鋼鞭,與此同時,他的同伴雙鐮在手,擺出一個廝殺搏命的起勢。


    蘇希洵在他們麵前停下,他的右手緊握成拳,其中尚在緩慢地滴下血水。他的眼力極為精毒,為寧非擋下那一劍的時候,已是先用手指夾下了劍身,隻有虎口被劍氣所傷,傷口雖深,並不傷及經脈。這並不能消減他的怒意。


    他趕出來時根本來不及取迴兵刃。他所慣用的乃是掛在臥房牆上的長劍與黑鞭。黑鞭纏敵,青鋒致命,那才是他慣用的殺敵手段。


    左手所持是寧非的長弓,弓身被砍斷,獸筋弓弦卻完好,拿在手裏恰是一截天然的長鞭。兩個刺客見此狀況都是暗自輕鬆,他的武器居然僅僅是這麽一個殘破的玩意。唯一需要注意的是必須要在其他寨眾趕到之前逃脫,否則一旦糾纏,就不可能脫身了。


    兩人十分默契,同時搶出,向蘇希洵兩側攻去。他們在兵刃一項占據了絕對的優勢,長劍與雙鐮配合正是一長一短,一單一雙,既得強又得險。


    使鐮人看見蘇希洵晃似不覺自己的弱項,不由生出不屑之心,暗忖蘇希洵仗著自己武藝高強不把他們當一迴事,定會吃輕敵之苦。正要加速去勢,眼前忽然一花,蘇希洵單手揮出弓弦,往他鐮刀上纏去。


    使鐮人暗忖,弓弦再堅韌也隻是獸筋所製,對上金鐵鋒芒隻有斷損的結果,更何況他所善用的鐮刀一把鋒銳無比,一把布滿鋸齒,均是獸筋的克星。他正這麽想,獸筋卷纏上鋸齒鐮刀,他內力迸發,振臂揮割,果真立時將弓弦攔腰割斷。


    但他還沒來得及為此驚喜,脖子上猛然一緊,被一隻鷹爪一般的手抓住,拇指壓製了喉結處,中指指尖卻扣在頸椎後方。咯噔一下聲響過後,使鐮人頸骨斷折。


    蘇希洵丟下惑敵所用的殘弓,手持使鐮人的脖頸,身勢加速,將他抵在使劍人攻擊軌跡之前。這幾下速度快逾閃電,使劍人根本沒料到才一個照麵的功夫,他的過命兄弟就被幹掉,長劍去勢一阻,插入了使鐮人的胸膛。


    他微微愣神,忽然眼前一茫,就此氣絕。


    蘇希洵手指鬆開,使劍人軟軟地倒下地去。本來拗斷頸骨不會致人馬上氣絕,但他注入的陰寒真氣陰毒至極,瞬時斷了那兩人的生機。


    他迴過身去,白蘆倒在那邊的地上,蔣衡則已經不知去向,地上淅淅瀝瀝地灑了血跡,證明蔣衡即使成功逃遁,那也是與白蘆兩敗俱傷。


    寧非強忍了暈眩下了馬,正跪在白蘆身邊探他鼻息。


    蔣衡的功力修為要勝白蘆許多,畢竟他年屆三十,正當人生最為壯旺之季。又是淮安禦前侍衛教頭,手底沒兩下功夫無法服人。


    蘇希洵快步過去,寧非抬頭看他道:“他被蔣衡劈了一掌。”


    蘇希洵趕緊蹲下地去探白蘆腕脈,幸無異樣,隻受了一些震蕩之傷。他心裏略鬆:“你先睡會兒,很快就能迴去。”


    寧非還睜大眼睛看他,蘇希洵歎了一口氣:“他沒事。”


    “阿剛……”寧非意識逐漸模糊,還記得阿剛的事情,不肯睡過去。


    蘇希洵苦笑道:“死不了,他們不會費力氣帶一個死人下山。”為了讓她放心,還是站起身,將寧非打橫抱了,快步走到阿剛旁邊。


    這時候,在後方終於傳來衣衫窸窣的聲音,蘇希洵不迴頭也知道,自己人來了。


    他方才在竹樓外與幾個關長商議事情,聽到白蘆的哨笛當先追了出來。到達哨聲發出的地方,不見白蘆蹤影,卻看見地上有打鬥的痕跡和血跡,還有身著黑衣的身份不明者。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黑衣人身上插著寧非慣用的箭矢,他循著痕跡一路尋到此處,不知比後麵的幾個關長快了多少,他們此時趕到已屬不易。


    寧非努力往地上看去,阿剛昏得很沉實,氣色還是好的。墨綠色的衣服上被劃了一道口子,流著血,幸好出血量不大。她鬆了一口氣,這會兒安心了,阿剛和白蘆都沒事,那就很好。她甚至都沒有注意到自己是被蘇希洵打橫抱著,其實從剛才都受不住了,手臂上被砍開一道大口子,那種疼痛不是小傷小病可以比的,值得慶幸的是,還有昏迷一途可以暫作逃避。


    胡罕幾個人追到此處,看到一地血腥,兩個黑衣人死得沒氣,還有一個被長劍洞穿肩骨,釘在地上,掙紮的力氣都沒了。


    他們都認識白蘆和阿剛,見到兩人躺在地上並不動彈,都是大驚失色。


    蘇希洵道:“胡罕。”


    胡罕是下水獺的關長,曾經見過寧非一麵,他往蘇希洵懷裏看去,立時認出了寧非。蘇希洵將寧非交到他手裏,把他嚇了好大一跳,心想二當家今天是有什麽問題,怎麽會把自己女人交給別人了。


    不等他詢問出聲,鼻子裏傳來一股濃鬱的血腥味,他這才發現寧非的手臂傷了好大一塊。他頓時更慌了一線,這麽深的口子,不知道會不會把這條手臂給廢了。


    他是知道寧非箭術厲害的,此前還曾經打過她的主意,因為黑旗寨裏的匪徒們多是近戰的好手,遠戰的功力不行。所以戰鬥都集中在山勢複雜林木叢密之處,習箭的人不多,能上手的更少,如果能夠把寧非拉過來傳授心得,或許就能夠把戰域擴大到近山平原。此番上山找到蘇希洵,其中一個原因就是為此。


    現在這條手臂變成這樣,不知道以後能不能好。


    蘇希洵又指了一個人,把白蘆交托出去,自己蹲下地將阿剛抱了起來。


    看到胡罕一臉驚訝的樣子,他淡淡地說道:“他傷得最重。”


    他剛才騙了寧非,阿剛的傷最需要小心治療。這幾個黑衣人雖然想捉活口,但是不通醫理,用劍刺傷阿剛後隻有簡單地點穴止血,然後順手抹了一大把不知道什麽東西製成的止血粉麵。其實他一肩內肌腱已經斷了。


    這種傷最不能顛簸,應該盡速縫合治療,可是那些人隻想要留個活口就行,哪裏會管能不能留個完整的人下來。如果治不好,不說他一身功夫都要廢了,以後幫他爹劈柴挑水都有困難。


    阿剛才不過十六歲。


    蘇希洵對其他人說道:“去其他山頭,將各山山長、兵長都叫來。以及丁義、習黑,一定要盡速趕來。”


    “是。”其他數位關長抱拳領命,身形飛出,轉瞬沒入林間。


    蘇希洵低頭看了一眼寧非,胡罕不知道該怎麽形容那樣的眼神,隻是覺得說不出的難受。


    二當家或許是想自己抱著她的吧,到了現在,各種官方的民間的傳聞甚囂塵上,哪個不知道二當家對寧姑娘安的是什麽心。


    但是蘇希洵的輕功更好,他走得更穩,他首先照顧的是更為需要的阿剛。


    蘇希洵還是沒說話,當先往竹樓去了。


    夜幕降臨,夏日的夜晚到處可以聽到鳴蟬的叫聲,把葉雲清擾得很煩躁。


    竹樓裏來了許多人,但是依舊十分安靜,沒有人大聲說話。隻有他被擋在外麵,蘇希洵關上門的時候,冷冰冰的目光從他頭頂掃到腳下,麵無表情的說了一句話:“你今天又沒洗澡。”


    之後,在別的山頭的丁義、習黑都來了,就連不善於醫理隻善於藥物的丁孝都被請進了房間。還在山上找了兩個身上幹淨手腳利落的女人進去幫忙。


    聽聞阿剛出事,他爹也匆匆忙忙地趕了過來,他前段時間才被金線大王咬傷,餘毒才清完,身體正需要調養,但他根本管不上這些事情。阿剛是他的兒子,阿剛出了事,他比誰都難受。


    葉雲清和阿剛爹看著別人進進出出地傳遞熱水、剪刀等物,什麽忙都幫不上。


    房間裏早就點燃了大大小小的蠟燭和油燈,很久之後,門終於被從裏麵拉開了。


    首先出來的是丁孝和丁義兩兄弟。葉雲清連忙上前攔住兩兄弟問:“怎麽弄了這麽久,傷得很重嗎?”


    丁義是丁大伯和丁大娘的親生兒子,與丁孝相貌體型差距很大。他身材魁梧壯碩,比丁大娘還要大了兩圈,偏生皮膚白裏透紅,又滑又嫩,好像能夠透出水來。因為這個緣故,他在淮安國裏還有個稱號——白無常丁白。


    他比葉蘇二人要小,少年時隨父母上了雁過山定居。那時候,他並沒有如此高大壯碩,於是丁大娘有時興致一起,便把他打扮成女兒,帶她到山下城鎮裏過女兒節。


    有丁大伯和丁大娘的熏陶,他自幼就接觸很多跌打損傷的治療,其實最主要原因是,丁大娘十分暴力,以至於家庭常常出現傷員。丁義也很暴力,以至於膽敢調戲他的街頭地痞常常出現嚴重的傷害。這些無疑為他積攢了豐富的實踐經驗。


    但不管怎麽說,以這種偏門手法練出來的醫術,在蘇希洵手下來說,並不很高明。今天居然叫他迴來,連葉雲清都覺得很微妙。


    丁孝很疲憊,隨口迴答道:“傷得很重。”


    葉雲清愣了一下。


    阿剛爹眼睛裏都泛出了淚花,他顫著嘴,不敢相信地問:“傷得很重嗎?”


    丁義點頭道:“以後肯定無法提起重物,甚至,能不能動都是一迴事。”


    葉雲清站在那裏,心裏慢慢地溢上一點苦來。


    阿剛爹很快迴過神來,他居然露出了欣喜之色:“隻要還活著就好,活著就好!”


    葉雲清忽然抬起頭說:“怎麽可能這麽嚴重,如果這麽嚴重,蘇希洵怎麽會交給你們來做,他呢?他死去哪裏了?如果是他,一定會有辦法的!”


    丁孝抬起頭,愕然地看他一眼:“葉大,你說的什麽啊,蘇二要是有那種好心,怎麽可能下手這麽狠?”


    丁義也道:“是啊,二當家下手真狠!你還想要他出手來治?”


    三方四個人全部停住話頭,麵麵相覷。


    許久,阿剛爹終於滿懷希望地說:“我們說的,都不是同一個人吧。”


    丁孝啊的一聲,恍然大悟:“我說的是那個黑衣刺客呢。肩膀都被蘇二開了個大洞,都快唿吸不過來了。蘇二叫我過來,是為了商議防務問題,剛才他實在騰不出手,才叫我幫忙的。”


    丁義也悟了,他撓著腦門接話道:“還有一個黑衣刺客,據說是被寧非用弓身抽了個耳刮子,那家夥,左眼珠子都裂了,鼻梁骨都碎了,右眼也又紅又腫的。二當家說這點傷死不了人,還放在牆角那裏綁著沒得理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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