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山隱在雲霧裏,近樹籠在孤煙前,小橋流水,愁鴉悲啼,雨洗清秋,風吹哀愁,眼前唯見煙雨一片蒼茫,不見人家與炊煙。


    山坳裏,幾處孤墳旁,一具屍體已從棺材中被抬出,罩上白麻粗布,放置在一塊舊木板上。


    柳娘佇立在山坡下,望著丈夫的墳墓被掘開,屍身被抬出,滿臉憂鬱,不忍看,更不敢走近。嶽織兒則留在家中,由兩個暗衛照顧她。


    宋慈步履匆匆,從山坡下往上走,趙譽緊跟在他身旁。帶著幾個暗衛挖墳的沈傲君見他們來,迎上去與之低語幾句,宋慈點頭明曉,穩步走向擱屍體之處。一名暗衛此時將宋慈驗屍的工具箱子無聲地放在他旁邊,宋慈抬頭看暗衛,微愕,“謝……謝謝。”暗衛肅穆地點了一下頭,退了下去。


    趙譽走到宋慈身後,默默歎氣。宋慈直直看著覆蓋著白布的屍體,並未迴頭,問身後憑白歎氣之人:“你什麽意思?難道在怪我掘墳驗屍,驚擾了嶽弘之安息嗎?”


    趙譽道:“你可知,嶽弘之是嶽飛的後人。”


    抗金名將,民族英雄,嶽飛。嶽弘之是嶽飛的後人。


    宋慈莞爾,道:“紹興十一年,金國再犯淮西,嶽飛領八千騎兵馳援淮西,秦檜卻以‘莫須有’的罪名宣之還朝,罷宣撫使,授樞密副使,下獄大理寺,將嶽飛毒死於臨安大理寺獄中,直到孝宗即位,追複嶽飛原官,以禮改葬,賜嶽飛諡曰武穆,追封鄂王。”


    趙譽與宋慈對視了良久,良久的沉默後,趙譽漠然道:“你驗吧。”


    “嗯……”宋慈並沒有多說,因為他方才分明從趙譽眼中看見了難於言語的悲愴。宋慈側身於木板之右,俯身彎腰,伸出一隻手輕輕揭開蒙著屍體的粗布,死者嶽弘之的麵目依稀可辨。旁邊圍著一圈暗衛,他們注視著宋慈驗屍的一舉一動,雖然不說話,但皆暗歎於這個看似文弱的少年麵對顏麵可憎的死屍時表現的冷靜。


    趙譽感覺宋慈不對勁,便問:“怎麽了?”


    宋慈道:“在夏季的三個月中,屍體經過一兩天,先從麵上、肚皮、兩脅、胸前肉色發生變化。經過三天,口鼻內有液體外流,蛆蟲生,周身膨脹發臭,口唇翻張,皮膚脫爛,皰胗起。經過四五天,毛發脫落。而且這久,陰雨不斷,山中格外潮濕,屍體已經嚴重腐爛了。”


    宋慈說完抬頭,驚訝地發現身後原來肅穆站立的一群暗衛,屍體散發出難以忍受的惡臭,而他們居然麵不改色,宋慈暗歎他們不愧是久經沙場,這群護衛不僅是為保護趙譽而存在,還是趙譽的親信,趙譽的殺手,那一夜殘忍圍剿刺客的十四名護衛就是他們。宋慈不知,當他在暗暗欽佩暗衛的同時,這群暗衛也在對他重新審視,另眼相看。


    宋慈在暗衛的幫助下,剝光死者的衣物,宋慈一邊解釋一邊拿出工具洗罨屍體,“在暑熱月份裏洗罨屍體,傷損處浮皮多發白,不傷損處卻青黑,看不到確實的傷痕所在。假如怕臭避髒,隻根據當時所能看到的表麵情況檢過了事,往往誤事。稍有可疑之處,浮皮都須剝去,如有傷損,底下血蔭分明。更有暑熱月份裏屍體的九竅內沒有蛆蟲,卻在太陽穴、發際內,兩脅、腹內等處先有蛆蟲的,必定是這些地方有傷損存在。”


    說著,當宋慈手洗罨過屍體的胸前一處血肉模糊出時,許多青白色的蛆蟲從剝開的浮皮下蠕動而出,就算是慣看殺戮的暗衛也不禁渾身汗毛發怵,他們殺戮,看見的是鮮活,而此時卻是腐敗,他們齊齊看向宋慈,驚駭地發現,宋慈平靜的用一竹片將蛆蟲從腐肉內細細挑出,再用醋潑過,果有傷損顯出來。


    宋慈道:“奇怪,不一樣……”


    趙譽問:“什麽不一樣?”


    宋慈推斷道:“梅祈的屍體腐敗甚少,很是異常,故而我判斷他是身中奇毒而亡。而嶽弘之的屍體腐敗狀況正常,也就是說梅祈中了毒,而嶽弘之沒有中毒,那就是說嶽弘之的死是由於他身負的傷而致。”宋慈一一指給趙譽看,“你看,嶽弘之左下腹部有一處劍傷,但是並未傷及致命動脈,故不是致命傷,而他胸口處腐敗最為嚴重,蛆蟲腐生最多的地方有一處看似是雜亂的刺傷,刺傷傷及心髒,這才是致命之處!”


    “你看出來是被何種武器所傷嗎?”


    “腹部傷口洗罨後可推斷出是一柄寸寬寸長的陌刀所傷,而不是梅曉辰慣用的長劍,但是嶽弘之的胸口傷痕……看似是匕首之類的小刀亂刺而致的。”宋慈又道:“梅祈慣用陌刀,看來嶽弘之的腹傷是梅祈傷的,而胸上的匕首傷,卷宗上並未提及現場有什麽這一類的兇器。”


    趙譽蹙眉道:“你怎麽知道梅祈是用陌刀的?”


    “卷宗上清清楚楚寫著,不信你可以去翻呀!案發現場有留下那把陌刀。”


    趙譽不信,命人取來卷宗一看,果真如是,趙譽狐疑地看著宋慈問:“是陌刀,難不成你把這份卷宗全背了下來?”


    “看了不下百遍,不倒背如流都不行。”宋慈摸了摸下巴,道:“若真存在這個匕首,那它就是能證明此案破綻的有力證據。”


    趙譽問:“你猜這匕首會在哪呢?”


    宋慈思考了片刻,和趙譽異口同聲道:“案發現場——華亭!”


    驗屍後,宋慈記錄下一份詳細的驗狀,趙譽又命暗衛將嶽弘之安葬。宋慈下山走到柳娘麵前,拱手道:“夫人,宋某可否問您幾個問題?”柳娘惶恐地點點頭。


    趙譽監督著安暗衛填墳,幾個暗衛嘀嘀咕咕的,趙譽耳尖,聽出了些道道,他無聲地走上去,猛拍幾個小子的後背,“說什麽呢?講大聲點讓本王也聽聽!”幾個小子驚了一下,連連搖頭,“沒……沒說什麽。”


    “嗬嗬,你們在談論宋慈?知道我家慈慈的厲害了吧,人家深藏不露,就那麽幾下功夫就查出大理寺都查不出的線索!”趙譽聽了個分明,還問,明擺著是想炫耀一下,幾個暗衛陪之訕笑,然後嚴肅著道:“宋公子的確是難得,若是大宋的刑獄官員都能像宋公子一樣精於檢驗,明察秋毫,那就是大宋之福,百姓之幸了。”


    宋慈道:“夫人不必緊張,宋某想問您,您可知道玉堂春的花魁湘靈姑娘?”


    “湘靈?”柳娘思考了良久,道:“知道,我夫君曾經跟我提起過她。”


    宋慈微怔。


    “我夫君在隨王爺出征前,不過是軍中擔任一個管糧草的閑職,時常苦於空有一身武藝不能精忠報國,在京城中又因家境貧寒單身一人,那時候幸有一位名妓資助他他才能生活,那位名妓就是玉堂春的湘靈姑娘。”


    “嶽大人當時還未成親?”


    柳娘點點頭,“我和我夫君是在邊關認識的,我隻是邊關一農家之女……自然比不上那位湘靈姑娘。十年前,我夫君在京城的生活我並不想知道太多,他以前的女人我也不在乎,雖然他試圖解除我們的誤會和我解釋過,因為我夫君說過,湘靈是他人生難覓的知音,而我才是他可以相伴一生的妻子。”


    宋慈看著柳娘,一張平實樸素的容顏,與湘靈的驚采絕豔根本不能相提並論,但是她所表現的寬容讓宋慈微微吃驚,宋慈道:“嶽大人他……他很坦誠。”


    “夫妻之間本就應該坦誠的。”柳娘忽然想起什麽,道:“我記得事發前一日那位湘靈姑娘曾邀請我夫君去玉堂春做客。”


    “這是嶽大人同你說的?”


    “嗯,我夫君明跟我說的,還讓我不要擔心,他們如今隻是朋友而已,見麵也不會怎麽樣……卻不料,我夫君竟是一去不複返。”


    宋慈點點頭,“我知道了。”


    辭別柳娘一家後,宋慈和趙譽迴到臨安城,馬車上,宋慈問趙譽:“嶽弘之和柳娘之間感情如何?”


    趙譽道:“好啊,雖然柳娘長得不是怎麽漂亮,但是人很善良樸實,在邊關打戰時救過嶽弘之的命,然後兩人日久生情就成親了,嶽弘之對柳娘也很好,兩人可是我們軍中人人羨慕的一對的眷侶呢。”


    宋慈點頭,“哦。”


    趙譽揍過去問:“你在想什麽?”


    “我在想,十年前,湘靈那麽中意嶽弘之,甚至為了嶽弘之做清倌,就是要等嶽弘之出征歸來獲得功名,堂堂正正風風光光的娶她,可是十年後嶽弘之迴來了,卻已經有了一個美滿的家庭,湘靈會怎麽樣呢?一定會很難過吧。”


    “你怎麽知道湘靈十年來就是等嶽弘之呢?”


    “柳娘說的,嶽弘之把他以前的事情跟柳娘坦誠過。”


    趙譽感慨,“好有勇氣哦,居然跟媳婦說明以前的情人。”


    宋慈笑道:“心中沒鬼,自然沒有什麽不敢坦白的。倒是某些人,口口聲聲說著喜歡說著愛,但是還和老情人餘情未了。”


    趙譽不明白,“你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


    趙譽想了想,還是覺得不對,宋慈分明是在指桑罵槐,他恍然道:“你是在說我和韓皇後?!”宋慈不說話,看著窗外風景。趙譽急道:“你誤會了,我和她沒什麽……”


    宋慈打斷道:“我不想聽你解釋,你也沒必要跟我解釋。”


    趙譽看宋慈一臉嚴肅,怕事情越說越亂,越抹越黑,故而閉口不說話,反正他也真沒什麽。車行過一心堂前,宋慈道:“停車,我要迴家看一看。”


    其實宋慈此時乘機迴家是因為他已經從一團亂麻中找到了頭緒,他就要去證明他的猜測。


    宋慈將一張紙啪得放在他小舅舅麵前,道:“小舅舅,從實招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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