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慈掀開布簾,兩隻袖子高卷著,纖瘦的腕子上竟沾滿了殷紅血漬。宋慈衝外麵守站了大半日的沈傲君叫了一聲:“唉!”


    沈傲君眨眨眼,叫我?


    宋慈抬高手腕,避開手指上的血漬用手肘擦拭臉上的汗,宋慈目光有些迷離,聲音也很疲憊,宋慈無奈瞥了眼沈傲君,有氣無力道:“不叫你叫誰?這除了你還有別人麽?”


    沈傲君聞言四處張望了下,果然無人,是在叫他。這裏位於藥鋪後堂,沒有問診的病人時是一片清靜之地,沈傲君跟隨宋慈進去,裏麵的一張床榻上昏迷著自己的主子,趙譽。


    宋慈在一個木盆中清洗著雙手,交代道:“你們王爺傷口縫好了,往後幾日叫他注意點,別再逞強練什麽武了。”


    沈傲君鬱悶,宋慈老是“你你你”“他他他”的稱唿趙譽,真是太不敬,可是當事人沒說什麽,沈傲君也不敢多嘴說半句不是,沈傲君甚至感覺趙譽總在縱容這個無法無天的少年。沈傲君看著昏昏睡睡的趙譽,問宋慈:“爺他怎麽了?”


    “他睡著了,你快把他叫醒吧,我可不想他在這裏多呆半刻。”


    沈傲君莫名看著一臉不甘願意甚至有些不耐煩的宋慈,很是不解——誰人一輩子有此殊榮為王爺所信任幫忙療傷,對別人來說那是天大的福分,在宋慈這裏反倒成了天大的煩惱?!沈傲君道:“爺看樣子睡得沉,更何況他還有傷,不如你在這裏騰個房間,等爺自己醒了再說吧。”


    騰個房間給趙譽睡覺?!天知道趙譽會睡到什麽時候,趙譽可是喝了三碗麻藥的!宋慈一驚,大叫:“不行!”


    沈傲君皺眉,“怎麽?讓堂堂軒王屈身降貴在你這小藥鋪睡覺,還折辱了你不是?”


    屈身降貴?!宋慈翻白眼,又來了,拿這種權貴之名欺壓老百姓——簡直無恥!宋慈極不服氣,一身倔骨頭差點就要挺起來。可人在屋簷下不得不彎腰,宋慈就算自己毫不畏懼王權,可也要擔心一心堂上上下下幾十號人的安危。


    宋慈不奈道:“好好好,小民不敢違逆親衛大人的意思,可這不是小民的藥鋪,這是小民舅舅的藥鋪,小民......”做不了這主,這種話在看到沈傲君嚴厲的目光後宋慈梗了一下,默默咽迴去。若是真讓沈傲君去找到祝枝山做主那還得了,憑小舅舅那種典型趨炎附勢的小老百姓劣行,一聽到“軒王”二字不嚇得尿褲子才怪,把趙譽當天神佛祖燒香祭拜才怪。畢竟對於那年代尚不開化的平民百姓而言,王公侯爵就是天之驕子,對他們一個個又敬又懼。宋慈想了想,沒法子道:“這裏是藥鋪,在這睡覺人來人往也不妥,不如這樣,若你們真不嫌棄,我就把我的房間讓出來。”


    於是宋慈極不情願的把趙譽往自己房間裏送,宋慈喃喃:“為何我一碰到他就事事不如意呢?”


    宋慈把趙譽送過去後又迴到診室,心情極度消沉。這時,診室中等候著一名客人。


    那人背對著宋慈,宋慈稍稍打量了一下,來人體態苗條,衣飾華貴,宋慈道:“請問......”


    那人聞言轉身,宋慈微怔,不是因為別的,而是因為眼前身穿男裝的人是個容貌清麗的女子!宋慈從不認得此人,“請問姑娘有何事?”


    “姑娘?!”那人低頭看看自己衣服,“我穿成這樣你還認得?!”


    宋慈汗顏,太明顯了好不好,“你有耳洞。”


    那人愣了一下,仿佛不曾想過宋慈會注意那麽微小的細節。


    宋慈還沒問,姑娘一拍桌子,將一錠金元寶大刺刺地放在桌子上,道:“我問你,從一早上就進來的那位紫衣公子來這幹什麽?”


    ......紫衣公子?她說趙譽嗎?宋慈低頭尋思了會兒,道:“不知道。”


    姑娘拔高聲調,“不知道?!你一早上就和他在一起你怎麽會不知道?!這元寶給你,你隻管告訴我實話。”


    宋慈不禁好笑,道:“不管他是何人,在我眼裏他隻是我的病人,無論如何,我是不會把病人的隱私隨便透露給別人的。”宋慈將金元寶放迴姑娘手中,“若姑娘隻為此事而來,那宋某對不起,無可奉告。姑娘沒有其他事就請走吧。來人,送客!”


    宋慈看得出她不甘心,但今日問診實在太累了,鬧劇一出一出,宋慈就算鐵打的也熬不住,宋慈不想和此人多糾纏,喚人直接趕人。姑娘狠狠地瞪了宋慈一眼,不屑道:“一個小小藥鋪的大夫,裝什麽清高。”說罷,拂袖而去。


    宋慈歎氣,誰說他不收銀子就是清高了,宋慈他是怕死地說,若是隨隨便便將軒王說漏了嘴,不說是他的小命,就連一心堂一門老小的性命都堪危......不為自己想想也要為別人想想,這年頭小老百姓容易麽?宋慈跟隨在宋鞏身邊多年,對民情疾苦所見所聞甚多,封建社會的晦暗不可言喻,宋慈還活在二十一世紀時根本無法想象,宋慈雖多有不甘,不服,但始終不是他出頭的時候,這時的宋慈還隻是個布衣。


    宋慈有點點八卦地想到,不會是趙譽的老婆怕他在外到處耍流氓,沾花惹草,跟蹤來了?可是不對呀,趙譽不是黃金王老五,單身貴族嗎?


    ......難道是暗戀他的人?宋慈嗤之以鼻,這種人品也能被暗戀,我雖然沒他帥,但比他有美德有內涵,我都還沒被女人暗戀過呢?


    但是宋慈不覺得,更詭異的是,自己是被男人暗戀過。


    天已遲暮,一心堂漸漸稀疏了人氣,老板和夥計也整理打點起收攤來。


    一心堂後院,宋慈的房間中,趙譽懵懵懂懂地醒來,神思還昏沉,見身邊立著一人影就一把拉住,大叫:“宋慈!”


    “不是。是我,爺。”沈傲君搖搖頭,道:“爺現在感覺可好點?”


    趙譽動了動肩胄,感覺還行,道:“沒事兒......宋慈呢?”


    沈傲君不明白,趙譽一醒來張口閉口就是宋慈,那小子什麽時候變那麽重要了?沈傲君問:“爺老問他作甚?”


    “我覺得他一直在我身邊照料著,幫我擦臉幫我擦身,溫柔賢惠的不得了......”


    沈傲君聽了,無語,眼角抽抽,宋慈自送趙譽進屋後就一直沒進來過,趙譽這是純屬幻覺,做夢。而且趙譽沉浸其中,一邊迴憶著,一邊那個自我陶醉呀......趙譽慢慢坐起身,一晃神,驚覺不對勁,宋慈怎會對他和顏悅色,幫他做這幫他做那,宋慈不都是一直以來唯一一個敢對他橫眉冷豎,目中無人,還處處損他陰他的小隻嗎?!


    趙譽記起來了,在他昏倒前,宋慈還借刀殺人狠狠陰了他一把,說他是流氓,把他當流氓群毆!趙譽憋氣地呀,很想教訓宋慈一下,宋慈實在太不把他當軒王看了,不,宋慈直接就沒把他當人看!


    趙譽也是人,容忍到一定程度也是會發飆的。趙譽咬牙問沈傲君:“宋慈那小子呢?”


    “我方才出去找了他一下,那小子在忙著幫一大家人做晚飯呢。要不我把那小子叫來?”


    趙譽皺了皺英眉,手無意一摸,竟從枕頭下摸出幾本書劄,趙譽隨手一翻,幾本都是密密麻麻手抄滿的蠅頭小楷,筆記雖細如烏絲,但瀟灑脫俗,字字鍾王盡可師,可見抄寫之人用心極深極細。手劄上的幾個字趙譽倒還是認識的,是《論語》中的名句:“子曰: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敏於事而慎於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謂好學也已矣。”


    趙譽抬頭看了看屋裏,屋子很小,也很簡陋,隻有一張床,一張書桌,一把椅子,一個衣箱,而且桌上地上扔滿了紙張和書籍。趙譽低頭,默默合起了手中的紮子,書劄封麵左下角注著二字——“惠父”。


    趙譽喃喃:“惠父......好名字,惠者,仁心也,父者,孝之。”趙譽一怔,反應過來,“惠父就是宋慈的字麽?”


    沈傲君迴答:“好像是。”


    趙譽不禁失笑,看著滿室狼藉,道:“本王一直以為是書生都應該是窗明幾淨,一塵不染的,孔老夫子高高掛,滿嘴都是人聽不懂的四書五經......可是宋慈這小子倒奇了,一屋子筆墨紙硯隨地扔,一張嘴巴又犀利又毒辣,而且腦子裏的溝溝迴迴也不真少。”


    宋慈的座右銘正是: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敏於事而慎於言,可不知為何跟趙譽就是事事不順,對著幹,哪裏有敏於事慎於言,趙譽不治宋慈大不敬的罪就是寬容。


    沈傲君也奇道:“更奇怪的是,看似那麽邋遢一人,可隨便撿起本書都寫滿了批注,隨便撿起張紙都筆墨不俗呀......聽說唐時有張旭,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雲煙,真正才華橫溢的人無論在何時,何地,以何種形式,都是無法淹沒其才華的。”


    趙譽玩味,“你意思是說宋慈有才?”


    沈傲君道:“不得不承認那小子是有幾分才學,一身驗死驗傷,審疑破密的功夫讓人驚歎,就連專門掌管刑獄的大理寺和臨安府的官員都比不上,還有,他懂得歧黃之術,那些醫術技法也是聞所未聞。”


    趙譽點頭,但有些氣憤地道:“你還忘了說一點,他擁有一張口若懸河的嘴巴,是得理不饒人,不得理也不饒人!”


    趙譽從床上起來,站著環顧了一下,又被窗邊一個吸引了注意,“咦?”趙譽輕輕一勾,包袱中滑出一襲月白淨色,趙譽很詫異,手指勾起了一條雪紡紗裙,“這是......女人的衣服。”


    趙譽像發現了沈驚天動地的大秘密似地,趙譽神經兮兮地問沈傲君:“宋慈是不是考科舉落榜了?”沈傲君道:“聽說是。”


    “你知道為何?”


    沈傲君搖搖頭,不知道。


    趙譽嘿嘿一笑,自作聰明道:“像宋慈那麽有才的沒考上,隻可能有一個原因。”


    “什麽原因?”


    “因為他不想考上!”


    沈傲君翻白眼,廢話,有實力考不上的當然是因為自己不想考才考不上。趙譽又道:“他不想考上又是因為他根本就是女兒身,不能考科舉,不能當官!”


    沈傲君瞪大雙眼,“不,不會吧......他是女的?”


    “看看這件女裝,看看那張臉,他很有可能是個女人呢!”趙譽愈加肯定宋慈實是個女扮男裝的少女。


    趙譽想著不禁興奮起來,宋慈又野又辣,老不把他往眼裏放,征服宋慈充滿了無限的挑戰和刺激,對他的胃口極了,若是女子,趙譽想,要不幹脆把宋慈娶進門得了。趙譽把這個想法告訴沈傲君時,沈傲君驚駭地煞白了臉,“爺,這可萬萬使不得!”


    趙譽此時一腦子想著宋慈是個姑娘,隻道:“有什麽使不得?本王就是看上了,喜歡上了,娶進門有什麽不對?往後好吃好住供著她,讓她當王妃,享清福,有什麽不好嗎?”趙譽僅憑一件女裝就懷疑宋慈是個女的。


    沈傲君急呀,趙譽就是一頭熱,不說趙譽才和宋慈認識了多久,就揚言喜歡,就算宋慈是個女人,但以征服和挑戰為名去招惹人家,若是招惹上了又覺得沒意思把人不管不顧了,豈不是辜負了一姑娘,而且......“若宋慈不是女人,是男人怎麽辦?”


    趙譽猶豫了一下,“男人?男人的話就娶不了了。”


    沈傲君搖了搖頭,說了一句話,那句話沈傲君對天發誓,真得是無意說的,開玩笑的,絕對沒有估計到這句話對趙譽和宋慈兩人的將來起著那麽重大的轉折作用。


    沈傲君笑著挑了挑眉,道:“爺,若真喜歡,其實是男是女無所謂,男人也可以喜歡,也可以做,也可以在一起的嘛。”


    趙譽若有所思,眯著眼狹促道:“做?兩個男人真的也可以做?”


    “聽說可以。”


    趙譽還是不放心,他決定找時機證實一下宋慈到底是男是女,最好能親眼看一看。


    宋慈在廚房一堆油煙中翻騰呀翻騰,忙得不得了,突然大大的打一個噴嚏,“咦?怪了,我這右眼皮怎麽突然跳個不停?”


    一心堂一眾老板和夥計就像是一個大家庭,他們住在一個大院子,左鄰右舍的,開飯也是攤在後院一張大桌子。


    現在天色已晚,正是晚飯時間,宋慈幾個小輩抬著盤盤碗碗穿梭忙碌在人群中,身後還屁顛屁顛追隨著小舅舅家的小女兒,宋慈忙得手忙腳亂,誰讓他又是幾個小輩中年紀最大的哥哥,還得顧小妹妹。


    宋慈彎腰抱起調皮的妹妹,掐了掐她胖嘟嘟的臉蛋,笑道:“老跟著我幹嘛?我可沒好吃的給你。”


    女娃娃舉著一支大紅色的紙風車,吃吃笑著,對著宋慈的臉口水滴流的大大咬上一口,樂道:“哥哥最好吃!”


    宋慈一臉口水,哭笑不得,對恰好路過的蕭洛問道:“那人醒了麽?”


    蕭洛也忙,匆匆迴答道:“我剛剛去看了,還沒醒。”


    宋慈沒法,“入門就是客,你過會兒送點吃的過去。”雖然不期待大富大貴的王爺能看得上他們的夥食,但是總要意思意思。蕭洛滿口答應,宋慈隻遣蕭洛過去,他可不想再見趙譽那個人渣。


    宋慈不知,趙譽早醒了,正在院子走廊拐角處隱蔽著,靜悄悄觀望著那一大家子闔家歡樂的情景,雖樸素簡陋但卻甘之如飴,趙譽不禁嘴角勾起一絲笑意。


    宋慈抱著妹妹玩,宋慈清清瘦瘦的,抱著一個大胖娃娃不免吃力,抱了一會兒就不行了。趙譽遠遠望著,不禁心裏吃味兒,趙譽聽力甚好,剛剛那些話他都聽入了耳,想,宋慈那樣子的確挺“好吃”的,比豆腐還好吃,隻嚐過宋慈幾次豆腐的趙譽明顯覺得吃不過癮,如今越看宋慈越眼饞,口水都差點流出來。


    窈窕佳人,軒王好逑,求而不得,輾轉反側。


    趙譽還在陶醉著,思考著怎麽才能看一眼宋慈“真身”,證實一下宋慈性別問題,這時候,趙譽眼一閃,隻見一個家仆引著一位年輕公子哥去找宋慈。


    宋慈不笑了,笑不出來了,放下女娃娃,對著來人道:“範文琦,你來我家做什麽?”


    範文琦有些窘迫,道:“我想請你出去吃頓飯,我們......靜下來好好談談,好麽?”


    宋慈還沒來得及說不,宋慈的母親就從後麵站出來,笑道:“既然是文琦,你就去吧!你們從小一起長大的,不去不大好。”


    母親發話,宋慈隻好訕訕答應,範文琦展顏一笑,說不出的俊朗。


    趙譽心裏那個吃味兒,難以形容......那個小白臉和宋慈一起長大,不就是俗稱的“青梅竹馬”?!看那小白臉眼神那個猥瑣,肯定不懷好意,孤男寡男就這麽出去那怎麽行,若是宋慈有什麽不測,他趙譽情何以堪?!


    趙譽衝旁邊的沈傲君道:“走,我們也跟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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