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山真的跟老頭子做了徒弟。


    倒不是老頭子真有什麽魔法,能不費力氣地將湯山留住;也不是湯山腦筋出了問題,非要遵守什麽“願賭服輸”的江湖規則。而是因為,湯山一時之間無處可去。


    另外一個原因是,老頭子相對湯山而言,其實算是弱勢群體。老家夥雖然人生經驗豐富,能一眼看破女人胸部的真假,但其它方麵的優勢,實在是乏善可陳;在湯山麵前,論打,打不過,論說,也未必能說得贏。


    換句話說,湯山的人身是自由的。他無論何時想離開,老頭子根本無法阻擋。


    最後,湯山還有那麽點可笑的私心:既然老頭子如此大方,見第一麵就請他吃米粉,不如趁機多蒙他幾頓。混江湖嘛,跟誰混不是混?在哪兒混還不是一個鳥樣?況且一旦混得不開心,隨時可以改換門庭,何樂而不為呢?


    “徒弟”兩個字,在湯山看來,就是個吃人不嘴軟的幌子。


    當然了,老頭子換著花樣要收湯山為徒弟,目的也不是那麽單純,更不是一個玩笑;而是以其曆盡滄桑的目光,看中了湯山身上某種不可多得的特質;這個特質,或許能夠承擔一樁跨越時空的機密。此是後話。


    這時的湯山,還無法體會江湖險惡。他以一種目空一切、居高臨下的姿態看待這個世界,看待這個江湖,乃至看待坐在他麵前的普通老頭子。他並不知道,自從遇上這個老頭子,他的人生便在悄悄地發生變化。


    無所畏懼,更多的是一種沒經世事的表現。所謂初生牛犢不怕虎,就是這個意思。


    湯山這時坐在桌邊,等著老頭子把煙抽完,內心已經完全放棄了逃跑的打算。他看著老頭子一本正經的模樣,有點想笑,隻不過出於起碼的禮貌沒有笑出聲。但他說話的語氣,卻是十足的玩世不恭:


    “按願賭服輸的規則,我頂多就是欠你十塊錢,憑什麽要跟你做徒弟?”


    老頭子:“你要是現在能拿出十塊錢付賭資,咱們就兩清。拿不出來,就當是你的拜師禮,做了徒弟也兩清。”


    湯山笑道:“說法很有趣。要是我不同意呢?或者說,徒弟做到中途,我想背叛師門呢?”


    老頭子迴答得很幹脆:“一切悉聽尊便。本門來去自如。”


    湯山在桌子一邊探過身子,眨眨眼壞笑道:“聽你這麽說,徒弟我做定了。”


    老頭子抽出口中的煙鬥,也眨眨眼壞笑:“我早知你是個明白人。”


    湯山雙手一攤:“那我現在就是你的徒弟了。不需要行拜師禮這麽老土吧?”


    老頭子搖搖煙鬥:“不需要。連師徒的稱唿也省了。惟一的條件是,你必須把剛才輸掉的那盤棋徹底走通。”


    湯山滿不在乎地說:“那簡單。我都有點迫不及待了。開始說棋吧,就在這裏擺開局麵呢,還是迴到你的根據地橋頭去?”


    老頭子還是搖煙鬥:“不急。棋局之事先放一邊。咱們先要解決吃飯的問題。”


    湯山一愣:“不是剛吃過嗎?還沒下桌呢。難道你是狗肚一條腸,吃進去胃便空了?”


    老頭子吸進一大口煙,緩緩吐淨,半閉眼睛說:“吃了這一頓,還得考慮下一頓。我們現在首要的問題是,先把下一頓的飯錢賺迴來。總不能餓著肚子下棋吧?”


    湯山拍掌大笑:“有道理。還是你深謀遠慮。可是,這錢怎麽賺?”湯山目光環視一圈,壓低了聲音,“你不會是讓我去偷吧?量你也沒什麽高明的偷盜技術教我啊。”


    老頭子在鞋底磕盡煙鬥裏的灰,站起身,收拾隨身用品,高深莫測地指著門外說:“這世界遍地金錢,看你有沒有本事拿到手。走吧,迴橋頭再說。”


    湯山心裏很是不屑,糟老頭子真是胡說八道,這世界遍地水泥和磚頭,哪來什麽黃金?即便這世界真的遍地黃金,看起來你也沒什麽本事拿到手,否則不至於淪落到橋頭擺殘局,請客隻吃得起兩碗米粉。


    出門時天色已暗下來,各種燈光照在路麵和建築物上,還真有點滿地黃金的錯覺。湯山不禁多看了幾眼老頭的背影,第一次覺得,這老家夥從形象到語言,似乎都有點不同尋常的神秘色彩。


    隨即,湯山的注意力便被街上的人流吸引過去了,準確地說,他是被街上走過的各色女人迷住了。肚子一旦吃飽,體內另一種欲望便開始發生作用,而且越來越強烈。


    此刻,剛入夜的街道上,在湯山眼中,每一個從他麵前走過的年輕女人,無論胖瘦,不管高矮,看上去都顯得那麽魅力四射。前凸後翹,就不再是饅頭或麵團,而成了風情萬種。


    來到橋頭,湯山才從滿街的女人堆裏收迴目光,假裝客氣地問老頭子:


    “既然不以師徒徒相稱,那我應該怎麽稱唿你?”


    老頭子古怪地一笑:“你剛見我時,就叫我老流氓。人與人之間,通常第一印象最重要,以後繼續這麽叫吧。名字什麽的,並不重要。”


    湯山訕笑道:“剛才隻不過口無遮攔,順嘴胡說,哪有什麽第一印象。”頓了頓,便自我介紹道,“我姓湯,叫……”


    老頭子立馬揮手打斷了他的話:“千萬不要自我介紹。你姓什名誰,對我而言同樣不重要。我叫老流氓,你就叫小流氓吧。”


    湯山這才發現老家夥不是記仇,而是真不願透露真實姓名。既然如此,再打聽也沒有必要,況且互不相識,對湯山隨時脫身反而更有利。於是他小題大做地怪叫一聲:


    “我靠,隻不過吃了你兩碗米粉,便成小流氓了,還有沒有天理?”


    老頭子笑道:“世上沒天理的事情多了去了。一個聽著不怎麽體麵外號而已,你有什麽覺得委屈的?再說了,做流氓有什麽不好?這街上的人們,你知道有多少是想做流氓而不可得的?”


    湯山嘴一撇,罵道:“歪理邪說。你想做流氓,並不表示所有人都想做流氓。我本來清白如紙,剛出道就被你染黑了。”


    老頭子鼻子嗤了一聲:“小子,你如果死抱著黑白分明的幻想混江湖,遲早會得抑鬱症。”接著揮揮手:“算了,跟你說這些還太早。我們幹點正經事吧。跟我來。”


    言罷,老頭子繞過橋欄幹往橋下走。


    湯山覺得奇怪,怎麽幹正經事往橋下走?難道還得先去河裏洗幹淨身子才能幹正經事?為了顯得自己成熟穩重,他沒胡亂發問,隻是默默地跟在後麵往下走去。


    老頭子卻不是直接走向水邊,而是中途拐進了第一個橋洞裏。湯山跟著進來,才發現這地方是個絕妙的避風遮雨場所,至少十平米見方。一邊是橋墩,一邊則是河邊的斜坡,斜坡上一點是一麵斑駁陸離的岩石;橋墩和斜坡夾著的另一麵,則被人為地壘了一麵石牆。一句話,這個岸邊的橋洞,簡直就是一個房間。隻不過沒有裝修得更豪華而已。


    老頭子走到房間中央,從包裏掏出一個手電筒打開,突然蹲下身子,雙手在地上刨泥土,而且越刨越快。湯山吃了一驚,以為他突發羊癲瘋,趕緊往外退了一步,結結巴巴地試探著問:


    “你,你搞什麽名堂?”


    老頭子抬起頭,滿臉油汗,卻不像是有病的樣子,反而有點慍怒之色,向湯山命令道:


    “廢話少說,過來幫忙。”


    湯山不敢過去幫忙。依舊站在洞看著老頭忙活,心裏盤算一旦有什麽意外,拔腿便往橋上跑。以現在兩人的距離,再加上湯山的年輕體力,老頭子絕對追他不上。


    老頭刨了一會,刨出一塊樹根,小心碼放在一邊;又刨出一塊,還是小心的碼放在一邊。湯山到底年輕,禁不住一片好奇之心,再次試探性地問道:


    “老流氓,這什麽東西?”


    老家夥頭也不抬:“黃金。”


    這迴湯山是真準備走人了,倒不是受驚逃跑,而是失望撤離。從老頭子的表現看來,就算不是身體有病,也是精神有病。明明就是幾塊奇形怪狀的樹根,他一口咬定是黃金,還有比這更荒唐的事嗎?跟著這糟老頭在這瞎攪和啥呢?若此時有第三者見到,那邊地上刨土的是個老瘋子,這裏站著呆看的,便是個小瘋子。


    湯山往後退了兩三步,正要轉身出洞口,老頭子猛然抬頭叫道:


    “傻愣著能賺到錢?趕緊過來把這些東西搬到橋頭去。”


    湯山本來打算不理他,轉而一想,好歹吃了人家兩碗米粉,就幫他把這些怪樹根搬到橋頭吧,算是還一個人情,到時再走人也不遲。反正腳長在自己身下,誰也攔不住。


    這時老頭子結束了刨土的工作,將泥土胡亂推迴原處,腳下堆了十數塊長短不一、形狀怪異的樹根。湯山無聲地走過去,張開手臂,抱了一大半樹根,朝橋頭走去。老頭子收起手電筒,背上布包,將剩下的樹根全都抱了出來。


    兩人灰頭土臉地迴到橋頭,放下樹根,老流氓吩咐湯山:“你到下麵河邊去洗淨臉麵,拍掉身上的塵土,把人搞得精神一點再上來說話。”


    湯山聽罷二話不說便往下走去。心想我當然得把自己收拾得精神一點,這樣才算是正常人,至於說不說話,就看我心情如何了。弄不好丟下一句“後會無期”,我就消失在遠處的燈光裏。


    湯山在下麵將自己收拾幹淨,重新上到橋頭,看到老流氓端坐在一盞路燈下,麵前攤著的不是象棋殘局,而是一塊一米見方的深藍色粗布,布上依次擺著那些從泥土裏刨出來的樹根。在他身後,豎有一方旗幡,上繡幾個大字:


    祖傳中醫。宮庭秘方。


    下麵還有幾行小字:


    疏通陰陽,調和男女。隻需一劑神藥,還你人間至樂。


    湯山看著這一切,愣了小半天才問道:


    “我靠,你不是擺殘局的嗎?怎麽又成醫生了?還是祖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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