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都是和李蓉吃的晚飯,他一個人在屋裏,也不知道怎麽的,連飯都不怎麽想吃了。


    童業見裴文宣飯都不吃就想去接李蓉,忍不住笑起來:“公子對公主真好,人才不在多久,就掛念了?”


    裴文宣瞪他一眼,在角落幾把傘裏看了看,選了一把繪了蘆葦的傘,低聲道:“好生駕你的馬去,少管我的閑事。”


    童業嘻嘻哈哈沒有再說話,裴文宣抱著傘上了馬車,坐在馬車上時,他抬手看了看外麵積累的雲,想著自己也是公務太少,時間太多,竟是無聊成這樣,想著去接李蓉。


    但又想著李蓉這個人吧,其實很喜歡人陪著,自個兒一個人迴來,大約會覺得無聊。他去接她,路上下下棋鬥鬥嘴,她大概也會高興些。


    想到她高興,裴文宣也不覺得自個兒做這些事兒無聊了。就覺得自個兒果然是個好人,就當今日日行一善好了。


    他高高興興往著宮裏去,李蓉和皇後李川用過晚飯,皇後困得早,有些累了,便讓李川送著李蓉出去,李蓉同李川一起走出皇後的小院,她才道:“方才見你和母後臉色不太好看,可是吵架了?”


    “也不算吵架吧。”李川有些無奈,“就是……爭執了一下。”


    “這還不算吵架?”李蓉笑起來,“爭執什麽了?”


    李川沒說話,李蓉用扇子敲他:“多大點年紀,就會同阿姐藏事兒了?”


    “也不是。”李川苦笑,“就是說出來,怕你笑話。”


    “嗯?”李蓉挑眉,“那你說說。”


    “母後方才同我說,想讓我不止娶一個太子妃,想這一次,能多物色幾個姑娘,前後差不多一起定下來。人她看好了,讓我挑一挑。”


    “你不樂意?”李蓉聽出他的話端來,李川沉默。


    李蓉笑起來:“你有什麽不樂意?能娶這麽多好姑娘,多少人羨慕還來不及。”


    “可是,若有一日,我喜歡了一個人呢?”


    李川突然出聲,李蓉麵色僵住,李川抬起頭,認真看著她:“若有一日,我喜歡了一個人,她也喜歡我,我有這樣多妻子,她當如何?今日若我答應了母後,那就意味著,這一輩子,我都沒有資格,再去喜歡一個人了。”


    李蓉沒說話,李川繼續道:“而且,退一步講,就算我沒有資格再喜歡一個人。那我娶一個太子妃就夠了,我可以隻對她一個人好,沒有一個女人能容忍自己的丈夫被別人分享,母後已經痛苦一生了,我還要再糟蹋其他人,讓其他人,也這麽痛苦一生嗎?”


    李蓉垂著眼眸,李川見李蓉不迴應她,他苦笑起來:“我知道,阿姐你一定覺得我很幼稚。我也隻是隨口同你一說,我知道我是太子,我承擔著你和母親的期望,我不能任性。”


    “沒事,我都理解。”


    李川似是有些疲憊,他看了看宮門,溫和道:“阿姐,你先迴去吧,我就送你到這裏,我累了。”


    說著,李川行了禮,轉過身去,往東宮的方向迴去。


    李蓉靜靜看著他的背影,那一瞬間,她仿佛看到後來的李川,他和她隔著屏風,屏風上勾勒他出他消瘦的輪廓。


    那時候他比現在高,比現在清瘦,他離她看著很近,又仿佛很遠。


    李蓉不知道怎麽的,就感覺有一種難以言喻的酸澀湧上來,她突然覺得這個皇城好似一個吞人的巨獸,明明是七月初的夏風,卻卷席了幾許涼意,帶著悶雷,轟隆著從她身旁而過,吹得她身心發涼。


    雨滴大顆大顆砸落下來,李蓉發著愣。


    便就是那一刻,一股無形的暖意突然貼到她的身後,一把繪著蘆葦的紙傘撐到她頭頂。


    那人將這寒風瞬間遮擋,帶了幾分詫異和隱約笑意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在這兒傻站著做什麽,下雨了還不知道迴家啊?”


    李蓉愣愣迴頭,看向突然出現的裴文宣。裴文宣見著她詫異的神色,挑起眉頭:“怎麽,不樂意我來?”


    “不,”李蓉反應過來,她緩聲開口,慢慢道,“你來得很好。”


    第43章 七夕


    裴文宣聽得李蓉這話, 見李蓉神色有異, 將李蓉上下一打量, 不由得道:“你怎麽?在宮裏受欺負了?”


    “你胡思亂想些什麽呢?”李蓉拿著扇子在裴文宣腦袋上一敲,轉身道:“走了。”


    馬車在宮門外, 裴文宣追著李蓉上去,將傘撐在她頭上, 頗有些不高興道:“你說話就說話,敲我頭做什麽?”


    “我樂意啊。”


    李蓉斜瞟他一眼, 裴文宣頗有些無奈:“我發現你和其他人就好好的, 怎麽見我就動手動腳動嘴的,殿下, 你得好好改改你這習慣了。”


    “有問題往自己身上多找找, ”李蓉聽著裴文宣抱怨,不知道怎麽的,就覺得方才的情緒被衝淡下去, 隻想著怎麽多懟懟麵前人,於是她一麵上馬車,一麵教育著裴文宣道,“多想想為什麽我不找別人麻煩,就找你的。”


    “唉, 這個問題我很清楚,”裴文宣歎了口氣,兩人坐進馬車,裴文宣收了傘, 李蓉給自己倒了茶,聽裴文宣頗為無奈道,“隻能怪我太招人喜愛,殿下也難守芳心。”


    聽得這話,李蓉一口茶就要噴出來,她及時強行止住,便嗆迴了氣管,急促咳嗽起來。


    裴文宣見她急促咳嗽,也不玩鬧了,忙上前來,輕拍著她的背道:“下次說話別喝茶呀。”


    李蓉抬眼瞪他,一雙漂亮水靈的眼因為咳嗽染了幾分水色,突然失了平日那些個氣勢,像是盈了一汪秋水,似嗔似怒一望,看得裴文宣也不知道怎麽,突然就一個激靈從心裏一路蔓延到指尖,在觸碰到手下溫熱柔軟的肌膚後,又折返迴去,一來一往,便酥了他半身的骨頭,晃了他的心神。


    李蓉緩過氣來,見裴文宣不知道怎麽的,就愣愣瞧著她,她不由得用扇子戳了戳裴文宣,奇怪道:“你瞧什麽呢?”


    裴文宣瞬間迴神,氣定神閑起身,往旁邊坐過去,離李蓉遠了幾分,笑道:“也沒什麽,就是突然想起來點事兒。哦,”裴文宣將話題岔開,“方才你站在宮門口發什麽呆?”


    李蓉聽裴文宣這麽問,她笑了笑,隻道:“今日同母後問了一下宮宴的事兒,說是柔妃和陛下提的,我猜想著,柔妃怕是想在宮宴上請旨賜婚。”


    “就這麽點事兒能讓你愁成這樣?”裴文宣不可置信,將她上下一打量,“不像你啊。”


    李蓉懶得搭理他,棋盒從旁邊取了出來,隻道:“半路無聊,手談一局。”


    李蓉邀請,裴文宣也欣然接受,坐到她對麵來,取了棋子,同她抓了黑白,便開始落子。


    棋子黑白交錯,李蓉看著棋盤,情緒慢慢平靜下來,無論是喜是悲,似乎都變得遙遠了許多,直到這時,李蓉才開口詢問:“話說,其實我一直很奇怪。”


    “嗯?”


    “上一世,為什麽川兒會變成那個樣子。”


    李蓉緩慢出聲:“他當上了皇帝,也統一了北方,他還鏟除了世家,他想要的都有了,”李蓉抬頭看向裴文宣,“為什麽,他還活得這麽痛苦?”


    裴文宣不說話,李蓉皺起眉頭:“是因為秦真真死了?可愛一個人,能記這麽久嗎?”


    “殿下知道,陛下為什麽一定要統一北方嗎?”


    裴文宣看著棋盤,隻問了這麽一句,李蓉思索著:“因為北境常年不安,百姓受苦?”


    “這當然是原因,”裴文宣笑起來,他瞧了李蓉一眼,隻道,“可除此之外呢?”


    李蓉搖了搖頭:“他沒同我說過。”


    “有一年,我同太子殿下喝酒,他曾對我提起,宣至八年,北境和大夏打得不可開交,世家為求平穩,選擇和談,於是雲燕公主和親至北境,大夏給白銀兩千萬,美女五百人,再附贈牛羊馬匹,綾羅綢緞。一年後,雲燕公主死在了北境,陛下對外宣稱是病逝,可宮裏的人卻都知道,雲燕公主,死於戎國後宮。”


    “殿下同我說,那天晚上你嚇得不敢睡覺,你一直在問皇後,有一天你會不會也會和雲燕公主一樣,和親至北方,死無歸期。”


    李蓉睫毛微顫,聲音平淡:“我忘了。”


    “殿下記得,從那一刻開始,殿下就告訴自己,有一日,他一定會北伐往上,打得北邊那些蠻族俯首稱臣,再不敢犯。”


    “我都不知道,”李蓉輕笑起來,“原來他想北伐的念頭,有這麽早。”


    “所以,太子殿下與您不同,”裴文宣圍住棋盤上李蓉的棋子,他抬手棋子,緩聲道,“他在朝堂上所有想要擁有的,想要做的事情,大多源於他內心裏某些感情。他想北伐,是為了保護臣民,保護家人。他和世家對抗,是想保證他想要實現的事得以實現。可最終他朝堂上的目的似乎達到了,但是他也永遠失去了他最初想要的,他為何會歡喜呢?”


    “失去了秦真真?”李蓉嘲諷笑起來。


    “他失去了您,失去了母後,失去了妻子,失去了自己,縱使坐擁山河,對於太子殿下來說,也沒什麽意義。”


    “他尋不到來路,又無歸途,若您看不明白這一點,您永遠也無法理解太子殿下。”


    李蓉不說話,她靜靜看著裴文宣:“什麽叫失去我?”


    裴文宣抬起眼來,他注視著李蓉。


    “殿下,”他無奈苦笑,“歲月改變的,不止是太子殿下。”


    李蓉愣了愣,裴文宣垂下眼眸,淡道:“還有你我。”


    李蓉沒有說話,她麵色沉靜,裴文宣的話對於她而言,似乎沒有半分影響。她平靜落子,然後伸手想要去端茶,卻在觸碰茶杯那一瞬間,發現自己的手在不自覺的、輕輕打著顫。


    裴文宣假作沒有看到,看著棋盤,神色從容。


    他看了棋局一會兒,抬手輕拉廣袖,將棋子落在棋盤上。


    “棄我去者不可留,過去的事,便過去了。”


    “殿下,”裴文宣抬眼瞧她,眼裏帶了笑意,“這局輸了無所謂,重開一局吧?”


    李蓉沒說話,好久後,她笑起來,抬手將棋子落在棋盤上。


    一瞬之間,裴文宣頓失大半江山。


    李蓉看向棋盤,抬手棋子,一麵提子一麵笑著看了裴文宣一樣道:“輸的是你,本宮可沒有。”


    裴文宣愣愣看著棋盤,隨後才反應過來:“方才你故意逗我說話?”


    李蓉見裴文宣麵露震驚,頓時大笑起來,高興道:“兵不厭詐,今個兒不同你說說話,我怎麽贏得了?”


    “果然是唯女子與小人難養。”裴文宣雙手攏在袖中,搖頭道,“今兒個我領教了,日後下棋,可不能同你說話了。”


    “別啊,”李蓉笑眯眯道:“你多同我說話,我聽著可喜歡了。”


    裴文宣露出嫌棄神色來,坐一旁不想搭理李蓉。


    李蓉同他互相埋汰著,有一句沒一句說著到了公主府,等下了馬車後,李蓉先迴了房間,她先熟悉睡下,裴文宣又去忙了一會兒,才迴屋裏去。到了門口,他見靜梅和靜蘭站在門口,他朝靜梅招了招手,靜梅有些疑惑上前來,裴文宣壓低聲道:“今個兒殿下在宮裏和太子起衝突了?”


    “這倒沒有,”靜梅搖了搖頭,老實道,“就說了會兒話,好像是太子殿下不想娶側妃的事兒,說完殿下就不大高興了,您好好安慰安慰她吧。”


    說著,靜梅擠了擠眼睛:“殿下同駙馬說說話,就高興許多了。”


    裴文宣笑了笑,沒有多說,隻道:“別告訴殿下我問你這些。”


    “奴婢明白,駙馬這是暗暗關心。”


    裴文宣被靜梅這麽一說,竟有那麽幾分不好意思,他輕咳了一聲,揮手道:“別瞎胡鬧了,下去吧。”


    靜梅抿唇低笑著迴了原位,裴文宣推門進去。李蓉已經睡下了,他抹黑暗中洗漱過後,迴到了床上。


    他在床上躺了一會兒,李蓉含糊著道:“你現在才睡啊?”


    裴文宣在夜裏低低應了一聲,李蓉背對著他,睡在另一床被窩裏,她背影很單薄,整個人看上去小小的。


    其實靜梅一說,裴文宣就差不多猜出李蓉大概和李川談了些什麽,他知道李川在李蓉心裏的分量,也知道李蓉這個人的脾氣,今日這麽一談,李蓉想著李川上一世的事兒,想必是不大高興。


    他直覺自己該勸勸李蓉,又不知道應當勸什麽,李蓉這人,若是難過傷心,便喜歡自個兒一個人遮掩著,不讓別人知道半分。你若說得太明顯,她羞惱起來,怕起了反效果。


    可若是他一句話不說……


    他又覺得,那這一世的李蓉,和上一世似乎也沒什麽區別了。他在與不在,李蓉都是一個人要去趟過所有酸澀苦痛。


    他這麽一想,就覺得自己不厚道。


    李蓉雖然驕縱一些,但其實心眼很好,對他不錯,他承了李蓉的恩情,便當多照顧她幾分。


    於是他想了片刻,終於有些笨拙道:“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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