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著品級,他這樣的小官,是連大殿都進不去的,李蓉見他哈欠連天走著進來,也不顧周邊人的目光,直接走到她邊上站定,雙手攏在袖中,含糊著道:“辦好了。”


    “你昨晚睡過了嗎?”


    李蓉將他上下一打量,見他眼周一片暗黑之色,仿若被人打過一般,忍不住道:“不是又沒睡吧?”


    “托公主的福,”裴文宣醒了醒神,看上去振作了些,清楚道:“又是不眠夜。”


    前夜他就沒睡多長時間,昨天又緊繃了一天,裴文宣想到這殘忍的事實,忍不住道:“再這麽下去,公主不必出手,微臣怕就撐不了多久了。”


    李蓉用小扇遮臉,低笑出聲來,裴文宣已經習慣她見著自己不高興就快樂了,隻小聲道:“昨晚他們螞蟻搬家,那些個公子哥都齊了,一家人該整整齊齊,今個兒放一起吧?”


    “隨你。”李蓉輕聲道:“等下朝再說吧。”


    兩人正說著,便見蘇閔之領著蘇容卿走了進來,蘇家人在朝堂上風評甚好,一進來便同是眾人焦點,蘇容卿隨著父親和周邊人打著招唿,而後站到了前麵位置上。


    蘇容卿一進來,眾人便忍不住看過去,李蓉自然也不免俗,裴文宣見李蓉看著蘇容卿一路走過,他不著痕跡靠近了李蓉,小聲道:“我可提醒你一句,別見了人什麽都說,他立場可還說不清楚。”


    正說著,蘇容卿就看了過來,他遙遙看見李蓉,先是愣了愣,隨後便笑起來,朝著李蓉行了個禮。


    李蓉點頭迴禮,裴文宣在旁邊輕輕“嗬”了一聲,李蓉沒理會他,怕又吵起來,於是兩個人並排站在廣場邊上,而後聽太監宣朝聲音響起來,這些大臣站成兩列,在唱喝聲中慢慢走了進去。


    李蓉和裴文宣都沒有可以進入朝堂的官職,就站在門口等李明宣召。


    裴文宣有些困了,幹脆閉上眼睛,留了句:“我睡會兒,有事兒叫我。”


    說完也不管李蓉答應不答應,就往牆上一靠,徑直閉眼睡了。


    大殿外沒什麽人,空蕩蕩的一片,反而是大殿裏熱熱鬧鬧,朝臣說話聲嘰裏呱啦,對裴文宣來說倒是極好的催眠曲了。


    他本整個人站著靠在牆上,但人一睡著,便難免控製不了自己,不由自主就朝著李蓉倒了過來。


    李蓉正還想著事兒,就感覺裴文宣逐漸靠近,隨後似是察覺失重,忽地又清醒過來,忙直了起來。


    李蓉見他困成這樣,頗為嫌棄,不由得道:“有這麽困嗎?”


    “你試試。”裴文宣沒睡好,心情暴躁,李蓉笑起來,“裴文宣,你可真嬌氣。”


    “我這是為了誰?”


    裴文宣立刻迴嘴,迴完之後,他便僵住了,似是覺得有些尷尬,扭頭道:“你倒是睡得好,懶得理你。”


    李蓉沒說話,裴文宣又閉上眼睛,片刻後,他突然聽李蓉道:“你靠著我吧。”


    裴文宣沒理會她,隨後就感覺李蓉靠了過來,他們肩並著肩,李蓉一貫清冷的聲音裏仿佛都帶了溫度,平和道:“我站穩了,你靠著我,不會倒的。”


    裴文宣假作沒聽到,他們兩肩並肩靠著,他眯眼說過去,晨光一點一點灑滿白玉石台階,緩慢向上,而後落到兩個人身上。


    晨光帶著溫度,卻都不及李蓉肩頭那點溫度灼熱,裴文宣似乎是困極了,就這麽站著,他也覺得有幾分難有的安寧。


    他覺得自個兒似乎是睡著了,又似乎是沒有,隱約還能聽到人聲,鳥雀聲,卻又覺得仿若在夢中。


    李蓉環手抱胸,聽著朝堂上大臣說著話。


    李明將楊家在邊關連丟三城的事情說了,朝野震驚,李明要求將楊氏立案,眾人自然要爭吵一番。


    大部分官員不說話,一部分官員認為李明要求不合理,楊家戰功顯赫,如今前線戰事還在繼續,不能因為輸了幾次,就將前線戰士的家眷關押問罪。


    李明聽這些官員維護楊家,冷笑出聲來:“那若楊家人被舉欺君犯上、劫持公主、刺殺朝廷命官、私通敵國呢?這樣,還能不能審?!”


    全場沒有人敢說話,許久後,有一位大臣猶豫著道:“不知陛下是從哪裏聽到這些謠言?”


    “宣!”李明往外一抬手,隨後便聽太監尖利的聲音響了起來,“宣平樂公主、裴文宣進殿——”


    聽到叫他們的名字,李蓉轉過頭去,便見晨光下的青年緩緩張開了眼睛。


    他五官生得立體,側麵看,似如山巒迭起。他的睫毛很長,在晨光下睜眼時,仿佛蝴蝶振翅,輕躍於這光芒之中。


    “走吧。”


    李蓉輕輕一笑,站直了身子,便朝著大殿走去,裴文宣見著李蓉清瘦的背影,一時覺得有些目眩,隱約有了幾分恍惚之感,片刻後,他才迴過神來,不由得輕輕一笑,閉眼深吸了一口氣,才又睜開眼睛,隨後正了神色,往內走去,跟著李蓉前後跪在地上,高唿出聲:“兒臣(微臣)見過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起來吧,”李明抬手道,“裴文宣,將折子給他們讀一讀。”


    要立楊氏的案,自然是要有個人來做刀,其他人不敢寫這封折子,但裴文宣卻在昨夜早已寫好。


    用筆辛辣,不帶半點遮掩,一路慷慨激昂痛斥楊氏欺君罔上專橫無理,私通敵國目無王法,一番痛罵下來,全場寂靜,過了一會兒,禦史台才反應過來,同裴文宣爭論起來。


    李蓉見裴文宣和這些禦史吵起來,自覺往裴文宣身後退了一步,看裴文宣舌戰群雄。


    裴文宣這人命硬,嘴更硬,以往裴文宣都懟的是她,不管朝堂上下,都能給他懟得嘔出一口血來,如今看裴文宣懟對麵的人,李蓉竟然有了種莫名的爽感。


    整個禦史台輪番上陣,裴文宣一人鏖戰群雄,李明起初還想管一管,但見裴文宣著實厲害,最後便沉默下來,喝茶聽著這些人嘲。


    李蓉退到一邊,讓人準備了茶,等裴文宣一口氣和這些人罵完,冷著聲著道:“諸位大臣可還有異議?”,而後全場再無一人出聲之後,李蓉默不作聲端了茶過去,裴文宣習慣性接了茶就喝,喝完以後才覺不對,一迴頭就看見李蓉笑眯眯的眼,似在同他說:“繼續。”


    裴文宣不知道為什麽,見得這樣的李蓉,忽然有了幾分羞赧,他故作鎮定扭過頭去,看向對麵那些同他爭論著的大臣。


    朝堂之上論戰,大多就是要說個大道理,扣個大帽子,且不管行不行得通,隻要能站在一件“絕對正確”的道理上,便再無人能說你什麽。


    裴文宣熟知朝堂套路,又值年輕旺盛之時,一口氣和這些人爭論了一早上,困意全消,倒興致勃勃起來。


    而對麵的臣子要麽說不過,要麽說不動,最終紛紛敗下陣來,李明見差不多了,便道:“行了,既然都商量好了,就這樣定吧。”


    說著,李明指了三個人:“平樂,裴文宣,蘇容卿。”


    被點的三人站出來,李明淡道:“事關楊氏高門,此案便由平樂主審,裴文宣提為監察禦史,協助平樂審案,因二位都與此案有所牽連,命刑部侍郎蘇容卿監察,如此,各位愛卿以為如何?”


    沒人說話。


    吵不動了。


    李明滿意點頭,同旁邊人道:“擬旨吧。楊氏楊泉意圖謀害公主、刺殺大臣,楊家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念楊氏有功,不移交牢獄,搜查證據之後,暫時軟禁在府邸之中。”


    說著,李明抬頭,淡道:“平樂,朕再給你五百人,可夠用?”


    “謝父皇。”李蓉歡喜應聲,“兒臣一定給您辦得妥妥當當。”


    朝臣皆不言語,李明似是疲憊,點頭揮了揮手,宣道:“下朝吧。”


    所有人叩拜行禮,恭送了李明,等李明走後,李蓉站起身來,看了旁邊的裴文宣和蘇容卿一眼,笑道:“現下本宮打算去搜查楊府,二位如何打算?”


    “微臣全聽殿下安排。”裴文宣恭敬開口,蘇容卿輕輕一笑,“臣也是。”


    李蓉看了看裴文宣,又看了看蘇容卿,這麽多年頭一次見兩人麵上帶笑、如此和諧站在一起,李蓉不知道怎麽的,心裏突然生出了幾分詭異地心虛來。她輕咳了一聲,提步往前道:“事不宜遲,走吧。”


    李蓉急急離他們遠點,蘇容卿和裴文宣一起跟在李蓉身後,李蓉說不出來自個兒是因著什麽原因,心跳得飛快。


    三人一起走出宮外,上了馬車,李蓉領著靜蘭靜梅搶先去了前麵的馬車,同裴文宣蘇容卿道:“本宮先行,二位稍後。”


    說著,李蓉就上了馬車,吩咐人調了府兵去楊氏門口之後,她趕緊放下簾子,用小扇急急扇著風,似乎是憋了許久的模樣。


    “公主這是怎麽了?”


    靜梅看見李蓉這副模樣,給李蓉泡著茶,不由得笑了:“怎得這副樣子?”


    李蓉搖搖頭,從旁邊端了茶,緩了片刻後,她常常吐出一口氣道:“我忽然有些佩服那些三妻四妾的男人了。”


    “公主為何如此說?”靜梅不解,李蓉用一種劫後餘生的口吻歎息著道,“心跳得太快,受不了啊。”


    前生有段時間,她不是沒想過,自個兒養許多麵首,最好還都是裴文宣蘇容卿那種長相的,每天左擁右抱,或許也是一種快樂。


    今個兒她突然知道了,有時候,身邊人太多,可能也不是快樂。


    至少此刻,她隻覺得害怕、慌亂、心虛,沒有半點快樂可言。


    李蓉這邊情緒波瀾起伏,裴文宣和蘇容卿卻是異常沉穩,兩人共乘一輛馬車,閑來無事,便對弈起來。


    “公子與公主的婚事,怕是訂下了吧。”


    蘇容卿撚了棋子,聲音平淡:“昨夜聽聞宮中鬧騰得很。”


    “蘇大人倒很是關心公主婚事。”


    “這華京誰不關心呢?”蘇容卿笑了笑,“如今裴大人可是京中熱議的人物了。”


    “熱議什麽,熱議我會不會尚公主?”裴文宣說著,棋子“啪嗒”落到棋盤上,抬眼看向蘇容卿,“那我就給蘇公子直言一句。”


    “公主殿下,我娶定了。”


    蘇容卿笑起來,手中扇子輕敲在手心:“當真如此。不過蘇某有些好奇,”蘇容卿一麵落子,一麵道,“裴大人覺得公主如何?”


    “挺好的。”裴文宣淡道,“能言善道。”


    裴文宣說著,腦子裏浮現另一個詞——牙尖嘴利。


    “善解人意。”


    總能往他最紮心的地方踩。


    “是個極好的姑娘。”


    誇完李蓉,裴文宣突然有種再也不想說話的感覺,他覺得把這些話說出來,幾乎是耗盡全力了。


    蘇容卿聽著裴文宣的話,點著頭,溫和道:“但在下聽聞裴大人之前還有一門娃娃親,裴大人對那位姑娘……”


    裴文宣聽到這話,冷眼抬眼,看向麵前的蘇容卿,蘇容卿得了這眼神,便知裴文宣的警告,他點頭道:“明白,有些人隻是明月,可望而不及。”


    “蘇大人少提點殿下吧,”裴文宣淡道,“不然我就弄不清楚,蘇大人的明月是誰了。”


    “玩笑玩笑。”蘇容卿搖了搖扇子,“繼續下棋吧。”


    兩人下著棋,棋路卻走得亂七八糟,裴文宣失了興致,直接道:“蘇公子,在下困得厲害,先睡一會兒,就不奉陪了。”


    蘇容卿笑笑,溫和道:“請便。”


    裴文宣應了一聲,靠在邊上,閉上眼睡過去。


    睡之前,他也不知道怎麽的,就想起清晨李蓉來,她站在他邊上,任他依靠著,都能站得穩穩當當,明明清瘦的個子,風一吹就走似的,也不知怎麽能站這麽穩。


    裴文宣胡思亂想著,自己都未察覺,輕揚起笑容來。


    裴文宣一覺睡醒,便到了楊府,李蓉早已提前派人先圍了楊府,等走下馬車,就看見楊府的府兵和侍衛對峙著。


    楊府大門緊閉,兩邊士兵誰也不敢動作,李蓉走到守兵邊上,她的侍衛長江平走上前來,恭敬道:“公主。”


    “楊氏人呢?”


    “都在裏麵,不肯出來,公主未來,屬下不敢動手。”


    李蓉點點頭,她看著楊氏大門,握扇環胸,扇子輕輕敲打著手臂,倒也沒說話。蘇容卿和裴文宣走過來,蘇容卿頗為疑惑道:“殿下,楊氏為何緊鎖大門?”


    “唔,”李蓉想了想,“不敢吧。”


    說著,李蓉轉過頭,朝裴文宣招了招手,裴文宣走上前來,恭敬道:“殿下。”


    “你說,我要和這楊氏講道理,你能講贏嗎?”


    “講不贏。”裴文宣果斷開口,“朝堂有尊卑,殿下可以贏。可如今楊氏大門前,聽者皆為百姓,楊氏在百姓中聲望甚高,若無充足證據,我等強行搜府,怕留罵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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