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不說話,他見李蓉麵色疲憊,似有許多心思。


    李明是琢磨不透這個女兒立場的,他慣來寵愛李蓉,但李蓉的弟弟是太子,如今他與李川有了矛盾,他也不清楚李蓉到底是如何想。


    李蓉聰明,卻也重感情,李明將她放在手心裏捧了多年,也捧出了感情,若非涉及權勢,他也希望這個孩子過得好。


    他沉默了很久,終於還是沒有直問,拐著彎道:“這次瞧了四個人,看上哪一個了?”


    李蓉不說話,李明猶豫著,慢慢道:“你覺得,裴文宣如何?”


    李蓉低著頭,沒有言語,李明抬眼,頗為不耐:“迴話。”


    “兒臣覺得,他人很好。”


    人很好,就是其他不好了,李明略一思量,思索了片刻後,慢慢道:“你隻需要想這個人喜不喜歡,其他的,你別管了。”


    聽到這話,李蓉眼淚就啪嗒啪嗒落了下來,似乎是受了天大委屈。


    李明見李蓉落了眼淚,忙道:“你哭什麽啊?”


    “父皇,”李蓉抽噎著道,“女兒就是覺得,一家人,怎麽就不能好好的……”


    李明聽明白李蓉的話,想著是皇後給李蓉施壓,讓她給楊泉說好話。他和皇後雖然有諸多爭執,卻從未牽涉到這個女兒身上,如今到了婚事,才不得不有一番較量,見李蓉哭得梨花帶雨,他也頗為心疼,終於道:“這事兒,是我和你母後不對。你也不必多想,就當不知道吧。你選個自己喜歡的,父皇始終都依你。你和裴文宣孤男寡女處了一夜,按著情理,你也當是他的人了,他這孩子不錯,人也長得好,你嫁了他,是不會吃虧的。”


    李蓉應聲點頭,李明歎了口氣:“你別哭了,收拾收拾,把朕的話好好想想。等楊泉的案子辦完,朕便給你們指婚。”


    “是。”


    李蓉控製著聲音,抬起頭道:“兒臣都聽父皇的。”


    李明安撫了李蓉一陣,便讓她起身來,叫了福來送著李蓉出去,福來聽了李明的話,笑道:“哪兒輪得到奴才送啊?裴大人在外麵等著公主,等許久了。”


    聽到這話,李明和李蓉都露出些愕然來,片刻後,李明笑起來:“這小子,當著朕的麵來拐朕女兒了。”


    話雖這麽說,李明卻還是催促道:“行了,你去吧,別讓我這老頭子,耽擱了你們年輕人。”


    李蓉露出羞赧之色,行了個禮,便退了下去。


    她一路出了禦書房,到了長廊之上,便見裴文宣在欄杆前等她。他穿了湛藍色的廣袖長衫,上麵落了銀絲繡卷雲紋路,提了盞宮燈,正仰頭看著天上明月。


    裴文宣的長相,生來是帶了幾分生人勿進的仙氣的,此刻掌燈望月,風拂長衫,便似如月宮之人下凡,隨時便欲乘風而去一般。


    福來送著李蓉到了門口,恭敬道:“殿下,老奴便送到這裏,餘下的路,便請裴大人作伴了。”


    李蓉點了點頭,淡道:“你去吧。”


    福來應了聲,退了下去,裴文宣聞聲迴頭,將她上下一打量,而後他提燈走上前來,停在她麵前。


    他生得高挑,瞧她的時候,便低下頭來,認真瞧著。


    李蓉見他仔細端詳著自己,不知怎麽就生出了幾分尷尬來,扭頭過去,低聲道:“你看什麽?”


    “哭過了。”


    裴文宣點點頭,說出了自己的結論,感慨道:“殿下還是比微臣走心。”


    聽了這話,李蓉頓生幾分惱怒,嘲諷一笑:“哪兒比得了裴大人,能屈能伸,智勇雙全。”


    前腳殺人,後腳哭慘,如此兩麵作風,裴文宣倒也進退自如。


    兩人說著話,後麵侍從不敢跟太近,於是兩人就肩並著肩,半步在皇城之中,裴文宣一麵走一麵道:“長話短說吧。”


    說著,裴文宣簡短將自己同李明一番對話說完,總結道:“楊泉事畢,陛下會將西北的事兒推給太子殿下,這事兒太子殿下若能辦好,兵權一事,太子殿下就不必再擔心了。”


    “辦不好呢?”李蓉小扇敲著手心,淡道,“那就是直接被廢,貶為庶民都算饒過他。裴文宣,”李蓉斜眼瞧他,似笑非笑,“這你都敢賭,你膽子倒是大得很。”


    “我膽子要是不大,”裴文宣聽了李蓉的話,神色泰然,從容道,“敢娶你嗎?”


    “倒也是,”李蓉點點頭,“娶我可不容易,兇險得很。”


    “娶你這事兒到不兇險,”裴文宣一本正經迴嘴,“就是你這個人,太兇,太險。”


    “那也是你求著娶的。”李蓉瞪了他一眼,隨後便加快了步子,往前走去。


    裴文宣察覺她是當真生氣了,怕她失態做出些什麽瘋事兒,也不再迴嘴,摸了摸鼻子,趕忙追上去,接著道:“是是是,是我求娶殿下。不過,殿下,”他聲音裏的笑意漸失,多了幾分認真,“微臣有一事,想請教殿下。”


    “放!”


    李蓉冷聲開口,裴文宣輕輕一笑,看向她的神色中帶了幾分打量:“微臣想問,方才禦書房中,殿下要蘇容卿來督查此案,是什麽意思?”


    李蓉頓住步子,裴文宣提著宮燈,轉頭看她:“殿下是想怎麽督查呢?是全日查辦此案,將蘇大人叫過來,日日跟著查呢,還是每日請蘇大人過來商議一下,日日見一麵查呢?”


    “還有,”裴文宣似是想起什麽來,認真思索著道,“公主覺得,查辦此案,微臣在,是不是有點不妥當呢?不如此案就公主和蘇大人一起查?”


    李蓉沒說話,她抬眼看向裴文宣,裴文宣麵上帶笑,李蓉麵無表情開口:“裴文宣。”


    “嗯?”裴文宣挑眉,李蓉冷聲道,“你還能更做作一點嗎?”


    裴文宣神色僵住,李蓉抬起手來,用食指和拇指捏了一小節,湊到他麵前去,認真道:“你仔細瞧瞧,這是什麽?”


    “什麽?”裴文宣皺起眉頭。


    李蓉滿臉認真,擲地有聲:“你的心眼兒!”


    第20章


    裴文宣被李蓉的動作哽住, 他沉默片刻後, 終於道:“我心眼兒是小, 你臉皮也不薄啊。”


    他轉過臉去,提著燈慢悠悠往前道:“你年紀不小了, 人家蘇容卿現在青蔥年華,別想著老牛吃嫩草了。”


    李蓉沉默不言, 裴文宣笑了:“怎麽,說你老, 你還不樂意了?”


    “我老, 你又不老?”李蓉瞪了裴文宣一眼,轉過頭去, 淡道, “隻是覺得你這人心太濁,不想搭理你。”


    “我心濁?”裴文宣嘲諷一笑,“你敢說你沒這意思?”


    “那我還真敢, ”李蓉大方解釋,“讓蘇容卿督查,是因為他合適,這個案子你我來查,朝臣是不會服氣的。讓其他人來查, 要麽是我舅舅的人,肯定要偏幫楊家,不偏幫的,怕都不願意惹這個禍, 如今除了蘇容卿,誰還會接這燙手山藥?剛好蘇閔之跳出來說話,他說話就讓他兒子查,其他人也就不敢說了。”


    “你倒是對他有信心得很。”


    裴文宣不由自主放緩了步子,冷淡開口,李蓉走在前方,聽著裴文宣的言語,不由笑道:“蘇家雖然避禍中正,但也算滿門清貴,容卿是君子,事兒到他手裏,他不會躲。”


    “說得是冠冕堂皇,”裴文宣聲音平淡,“上一世,你也是這麽和我說的。”


    “嗯?”


    李蓉有些茫然,她迴過頭去,看見裴文宣止步站在原地,平靜看著她:“上一世你讓我救蘇容卿的時候,也是大道理一套一套搬出來給我,說蘇氏蒙冤,等日後翻了舊賬,對我不好,對陛下不好。你說你救蘇容卿,為的是道義,不是其他,不是麽?”


    李蓉沒說話,四月的春風還有些冷,裴文宣靜靜看著她,質問:“後來呢?”


    李蓉沉默不語,她看著裴文宣淡漠的神情,忍不住笑了:“這就是你討厭他的原因?”


    裴文宣愣了愣,李蓉瞧著他的神情,追問:“因為我騙了你?”


    裴文宣嘲諷一笑,沒有迴聲,但也算某種默認,李蓉抬手將頭發挽在耳後,淡道:“我早說過,我當時當真是這麽想,你不也不信嗎?那還說這些做什麽呢?”


    “我就是提醒你,”裴文宣冷著聲道,“不要因色誤事,上輩子栽在他手裏,這輩子還栽,那就是你蠢了。”


    “就算如此,這又關你什麽事?”李蓉聽他口吻中帶了幾分訓斥,頗有些動怒,便冷眼看他,“反正你我過些年就和離,這輩子裴大人大可放心,若我殺你,絕不是他人挑撥。”


    裴文宣沒說話,他抿緊唇,似是氣急了。


    李蓉嘲諷一笑:“每次都要吵,吵了又氣著自個兒。你真是……”


    “我不送你了,你自己迴去吧。”李蓉話沒說完,裴文宣終於忍不住,疾步上前,將宮燈往李蓉手裏一塞,轉頭就走。


    李蓉沒想到裴文宣哪怕重生迴來,都不是左相了,脾氣都還能這麽大,她舉著燈,一時有些呆住了,裴文宣走了幾步,又想起什麽,折迴來,皺著眉頭,伸手道:“給我些人手,今晚楊府的人怕要出城。”


    生氣是要生氣的,要人要錢是絕不含糊的。


    李蓉氣笑了,伸手接了令牌,拍到裴文宣手裏:“自己去點人。”


    裴文宣沒迴她,拿了令牌轉身就走,自己去公主府找人了。


    李蓉看著裴文宣疾走離開的背影,又氣又不知道自個兒是生什麽氣,等人走遠了,憋了半天,最終才緩下來,勸了自己幾句,告誡自己,為這種人把自個兒氣壞了不值得。


    等情緒緩下來,她才道:“走吧。”


    靜蘭靜梅對視了一眼,這才走近上來,靜梅打量了李蓉一眼,小聲道:“裴公子怎麽走了啊?”


    “他有病。”


    李蓉毫不猶豫迴答,侍女對看了一眼,不敢做聲了。


    李蓉走在夜風裏,吹了片刻風後,心情緩了許多,淡道:“迴宮吧,明個兒還會再見的。”


    其實裴文宣不喜歡蘇容卿這毛病,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兒了,哪怕是重生了,她知道這也是改不掉的。


    兩人打從一開始就不對付,裴文宣覺得蘇容卿做作矯情,蘇容卿到從來沒說過裴文宣什麽,可兩人隻要並肩一站,隻要是個明眼人,就能看得出來有種無形的排斥在兩個人中間。


    蘇容卿沒到李蓉身邊時就是這樣,等蘇容卿到李蓉身邊之後,便更是如此,長期以來基本處於有蘇容卿沒有裴文宣,有裴文宣沒有蘇容卿的狀態。


    期初李蓉還曾經想過,裴文宣是不是心裏有那麽點喜歡她,所以犯了醋。


    但時日久了,她也就看出來了,裴文宣對蘇容卿的敵意,期初還可能是因為吃點小醋,等到後來,不過是不甘心罷了。


    蘇容卿年少成名,打小生於清貴門第,父慈母愛,這世上最好的東西,幾乎都給了他。而裴文宣同為貴族公子,卻曆經磋磨,裴文宣年少麵對蘇容卿,便生得有嫉妒。


    後來好不容易娶了她,然後又以一己之力獨撐門第,可謂俊傑,但這時候她卻選擇了蘇容卿,而不是他,這對裴文宣來說,是極大的羞辱了。


    裴文宣不是吃醋,裴文宣隻是厭惡蘇容卿。


    早些年裴文宣或許對她還心裏存得有幾分好感,可這種好感在漫長的歲月裏,早已經消磨了。


    自知之明,李蓉慣來是有的。她本就不是招人喜歡的姑娘,又和裴文宣是那樣爭權奪利互相傷害的位置,裴文宣對她,怕早煩透了。


    隻是裴文宣這人也算良善,相處世間久了,如今又一道迴來,他怕就有了幾分同是天涯淪落人的人悲憫,這才主動提出合作。


    但他們兩個人骨子裏,是早把對方摸透了的厭惡。


    兩個知根知底的人若是相互討厭,那就是再可怕不過的事了,因為太清楚對方的軟肋和招式,於是每一次出手,都是戳人心窩的狠,隨便一句話,一個眼神,都能點在對方最疼的地方。


    傷口撒鹽,言語誅心,這便是一對消磨大半生的夫妻,最擅長不過的事。


    李蓉慢慢悠悠迴了自己的宮殿,想著白日裏的事歇了下去。


    她的公主府雖然已經建造多年,但她其實一直住在宮裏,隻有公主府詹事和李明給他的兩千護衛和一幹奴仆安置在那邊,也算是她一份產業。裴文宣拿了她的令牌,召集了人手,夜裏就守在了楊家門外。


    倒不出裴文宣意料,夜裏楊家人幾乎都撤了個幹淨,就留下老夫人帶了一些女眷守在家裏遮掩耳目,裴文宣在城外這麽一守,便像甕中捉鱉,來一個捉一個,竟就這麽捉了一夜。


    李蓉一夜好眠,等到了晨時,她起身梳洗,早早去了大殿門口,這時尚未早朝,文武百官都在外麵站著,正三三兩兩說著話。李蓉一來,眾人便有些奇怪,大夏公主參政的倒也不少,但除非特別宣召,倒不會直接上朝,於是李蓉來此,眾人便都開始揣測,李蓉來做什麽。


    而昨日聽了李明發了一攤火的幾位重臣倒不奇怪,老僧坐定站在原地,看都不看李蓉。


    李蓉在人群中掃了一圈,沒見到要找那個人,等了一會兒後,才見裴文宣打著哈欠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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