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懷揣著心思下了片刻,有一種詭異的沉默在兩人周邊彌漫,旁邊靜梅和靜蘭遠遠站著,靜梅小聲道:“你還說公主不喜歡裴公子,我看兩個人相處得好的很嘛。”


    “公主的心思……”靜蘭歎了口氣,“越來越難琢磨了。”


    棋行半局,兩人緩和了內心的震驚。等情緒平複下去後,他們便得思考,如果對方是重生的,接下來要怎麽辦的事兒了。


    庭院外下了雨,雨水落到池塘裏,泛起漣漪。


    落子聲和雨聲交織在一起,李蓉最先開了口,慢慢道:“裴公子想要娶我,有想過娶了我之後,會是什麽生活麽?”


    “我……”裴文宣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道,“我會對公主好。”


    他會對她好,因為他上一世,就是這麽做的。


    他會試著了解這個人,努力接近她,讓她高興。


    當年李蓉喜歡他穿白色的衣服,於是成婚之後,他除了官袍,穿白色的衣服穿了很多年。直到有一天他聽說,李蓉曾經說,容卿著白衣,世上無仙人。


    李蓉喜歡吃的菜,他都學會,一次一次讓她嚐,最後成了她禦用廚子,沒有人比他更了解她的口味。直到有一天,蘇容卿開始學會下廚。


    李蓉腿寒,冷天的時候就會疼,他學了推拿點穴針灸,每次下雨天冷,他就給李蓉按腿,一直按到她舒服了,睡過去。直到有一天,他們吵架吵得太厲害,李蓉和他說,我不要你,我也有其他人。


    想起這些事,裴文宣心裏有些難受,但是李蓉問起來,他還是隻能說,這些事,他依舊也會做第二遍。


    隻是在迴答的片刻,他有了些許猶豫。


    已經知道結局了,還要再試第二遍麽?


    他們之間,並不算一個好的結局,相攜半生,你死我活。這大半輩子,似乎都是荒度。


    李蓉聽出他言語中的遲疑,知道他其實有了猶豫。她低頭看著棋盤,緩緩道:“我信公子會對我好,可是,公子會喜歡我麽?”


    裴文宣聽到這話,他垂下眼眸。


    李蓉抬眼看他,認真注視著他道:“公子會將我當做妻子,還是盟友?”


    裴文宣不言,外麵雨聲淅淅瀝瀝,李蓉看著棋盤上縱橫交錯,似是突然失了興致,她將棋子往棋盒中一拋,靠到了身後椅背上,轉頭看著庭院中被雨水打得搖擺的荷葉,緩慢道:“我想過的,我若和公子在一起,這一輩子,我大概都不會有一個丈夫,隻會有一個盟友。”


    “在內廷之中,丈夫、親人,其實都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握在手中的權力,可是當一個人走到頂峰,孤孤單單一個人行走在這世間的時候,便會羨慕人間煙火繁華。”


    說著,李蓉轉過頭去看他,輕笑了一聲:“你說孤家寡人和孤魂野鬼,又有什麽區別呢?”


    裴文宣不說話,李蓉說得這些話,他都明白。他靜靜注視著李蓉,十八歲的姑娘,當是最明豔的時候,但那懶洋洋躺著的姿態裏,舉手投足間,卻都呈現出了一種超出她年紀的蒼涼與孤寂,她像一隻遊離在世上的豔鬼,美豔又孤決,僅僅隻是看著,便讓人覺得,心都揪了起來。


    李蓉見裴文宣無言,她輕笑起來,她想若是裴文宣也是重生的,當知道她在說些什麽。


    裴文宣的確知道,卻不知如何應對,旁邊靜蘭撐著雨傘從不遠處走了進來,低聲同李蓉道:“公主,下了大雨,宮裏的公公說如今時候也差不多,可以散席了。”


    “嗯。”李蓉點了點頭,隨後道,“就說我不舒服,你去送人吧。”


    靜蘭應了一聲,便退了下去,靜蘭一走,李蓉轉頭看向跪坐在對麵的裴文宣,溫和道:“裴公子覺得,我該嫁給你,該過這樣的人生嗎?”


    她是認真請教裴文宣的。


    裴文宣雖然和她吵嚷了很多年,甚至於最後還殺了他,但裴文宣有一點好。


    他從不對她說謊話。


    是好是壞,這人生該不該過,她覺得,裴文宣給她的答案,必定是真的。


    而裴文宣在她問完這句話後,卻隻是抬眼,靜靜注視著她。


    她的笑容入不了眼。


    一如上一世的幾十年,他見到她的模樣。這樣的笑容,和他記憶中,真正的十八歲的李蓉,是完全不一樣的。


    十八歲的李蓉,是很好的。


    哪怕不願意承認,裴文宣卻還是記得,其實在這段婚姻剛開始的時候,他掀開李蓉蓋頭,看見姑娘抬頭又羞又好奇的朝著他看過來,然後在喝交杯酒時脆生生和他說:“文宣,不管是咱們是因著什麽在一起,既然成了夫妻,我還是想同你過一輩子的。”時候,他也曾經認認真真想過,要和李蓉好好過下去,他們會生子,會相伴一輩子。


    直到李蓉知道他喜歡秦真真。


    其實他自個兒也不知道,自己對秦真真的感情,到底算是喜歡,還是責任。他們打小一塊兒長大,他心裏一直裝著這個人,他希望能和秦真真過一輩子,但過不了。


    後來秦真真嫁給了李蓉的弟弟,太子李川。


    李川作為太子,是一個好太子,但不算一個好丈夫,他因為政治聯姻,還在太子位上,就已經有了正妃加妾室一共五人,秦真真稟性中正,不識宮中手段,因家族聯姻嫁入東宮,在東宮之中,如果沒有他的幫助,早就死在陰謀算計中。


    他出手幫人,李蓉自然知道,起初沒說,後來一次宮宴,他再一次暗中替秦真真解圍的時候,差點露餡,李蓉隻能上去幫他圓場。


    那天迴家路上,他們坐在馬車裏,李蓉什麽都沒說,他當時心裏有些慌,想解釋,又不知該解釋什麽,隻覺李蓉不管說什麽,都是正當。


    而後李蓉迴到家,等進了臥室門,她才走到桌邊,給自己倒了茶,背對著他問了他一句:“你喜歡她?”


    裴文宣站在門口,他其實想說沒有,卻又覺得自己不撒謊,於是他隻能實話實說:“我放不下她。”


    “你和她什麽關係?”


    李蓉握著茶杯,看上去特別平靜,裴文宣依舊實話實說,他們定的娃娃親,他們青梅竹馬,他家道中落,秦家退婚,秦真真被逼嫁入東宮……


    “我隻是想幫她,”他低啞出聲,“絕無妄想。他是太子側妃,我不會做什麽。”


    他說完之後,李蓉許久沒說話,靜默成為了裴文宣對那一晚最深刻的印象。


    他就看見李蓉一直在喝水,一杯又一杯,好久後,李蓉似乎才緩了過來,她轉過頭去,注視著他,隻問:“你會背叛我嗎?”


    “不會。”他立刻迴答,他注視著她,“你是我妻子。”


    “我不是你妻子。”


    李蓉看著他,神色認真:“我隻是你的盟友。”


    這話把裴文宣說愣了,李蓉轉過頭去,看著窗外,平靜道:“這一場指婚,其實你我都沒選擇,我們都是為了權勢,其實說起來,並沒有什麽男女之情,你心裏有人,我心裏也有人,隻是之前沒說清楚,有些誤會,如今說清楚了,也沒什麽。”


    “也不是什麽大事,”李蓉笑起來,一雙眼裏仿佛隨時都能哭出來,“為何不早說呢?”


    裴文宣愣愣看著她,他想否認,卻又覺得李蓉說得似乎也並沒有什麽錯,他對李蓉不是男女之情,因為一個人,不可能同時愛著兩個人,他心中有秦真真,又怎麽會容得下李蓉?


    李蓉見他不說話,低下頭來,溫和道:“說清楚,就沒什麽了,以後咱們還是一樣的過,隻是我希望裴大人心裏明白。”


    “我不是你妻子,你不是我丈夫,我不管你心裏住著誰,而你也別管我同誰在一起,你我各有各的人生,各找各的樂子。”


    “我隻要裴大人承諾我,”李蓉盯著他,目光銳利如鷹,“你我既為盟友,便絕不背叛。”


    那天晚上也下了雨。


    和此時此刻一樣,大雨傾盆而下。


    李蓉走到他麵前,盯著他,隻道:“裴文宣,說話。”


    他說不出話。


    李蓉見他猶豫,便笑了:“裴文宣,若你不說話,我便當你對我有感情。可若你我之間談了情,那你做的一切,可就太惡心人了。咱們便不該在一起,我這就去請父皇,無論如何,”她神色冷靜,“我們得和離。”


    雷聲轟隆作響,裴文宣看著仰頭看著他的李蓉。


    那一刻,他終於清楚知道,這個女人對感情的要求,多麽寸步不讓。哪怕玉石俱焚,她也要一份幹幹淨淨。


    於是他笑了。


    “何必呢?”他艱澀開口,“你說得沒錯,我們是盟友。我心裏有其他人,也不該管著你。和離對你我都不是好事,就這樣吧?”


    “頂著夫妻的名義,過著各自的日子,你我共為盟友,絕不背叛。”


    “若違此誓,”裴文宣沙啞開口,李蓉笑起來,“不得好死。”


    然而他們終究還是違背了自己的誓言,最後也應了這誓言。


    第9章 道別


    裴文宣想到發誓那一刻,心中有了些許波瀾。


    其實他至死也沒想過,李蓉居然會真的為了儲君之位對他動手,因為沒有想過,所以會在迴公主府的路上沒有任何防備,在死的時候,才分外不甘,無論如何也要拖這個女人陪葬。


    他們兩上一世選了當盟友,可事實是,這世上沒有任何盟友,能利益相同一輩子。


    他們死於對方手下,而如今他們可以再次選擇,裴文宣看著麵前的李蓉,許久後,他慢慢開口,平靜道:“不該嫁。”


    說著,他叩首跪在李蓉身前,恭敬道:“微臣能給殿下的,隻有這些,而殿下要的人生,不當隻有這些。”


    李蓉聽到這話,倒也沒有詫異,她輕輕一笑,淡道:“我也知道我要的你給不起。隻是我如今有些苦惱,若不嫁裴公子,又該嫁誰呢?”


    裴文宣睫毛微顫,他想,這當是他最後一次為她謀劃了。


    他思索了片刻後,迴了一個名字:“盧羽。”


    這倒是與李蓉想法相似了,李蓉不由得有了興趣:“說說。”


    “如今公主的處境,難在聖上猜忌。其實隻要太子繼位,公主日後便可前程無憂,所以當下最重要的,就是保住太子。寧國侯、楊家、崔玉郎三個人裏,崔玉郎出身寒門,毫無用處,嫁他最是無用。加上他性格浪蕩,愛寫詩詞,到處都是把柄,公主嫁了他,怕給太子添麻煩。”


    李蓉轉著折扇,應了一聲:“嗯。”


    “而楊家權勢太盛,楊泉性格過銳,陛下讓公主與楊家聯姻,其實本質上,是因為陛下對楊家動了心思。楊泉娶了公主,不久之後陛下怕就會動手,公主會受牽連,而太子則容易牽扯進來,楊泉此人,則是萬萬不能嫁的。”


    “的確,”李蓉眼神微冷,“他野心太盛。”


    “而寧世子,寧國侯府雖不算望族,但寧國侯乃陛下當年的伴讀,曾為陛下擋劍,陛下是重情義之人,如今雖然不經常想起寧國侯,但兄弟情誼也還是有幾分的,這對於公主來說,也算是件好事。寧國侯為人穩健,寧世子癡傻幾乎不出門,於婚事來說未必是好事,但是絕不會給太子拖後腿。最重要的是,”裴文宣抬頭看她,提醒道,“寧世子,身體不好。”


    上一世的盧羽,在三年後的冬天就病逝了。


    李蓉聽明白裴文宣的意思,她用扇子輕敲著小桌:“你的意思是,他身體不好,又是個傻子,我嫁給他,等日後他過世,我皇弟登基,我便可以再嫁?”


    “是。”


    裴文宣平靜道:“這樣,如今可以放鬆如今聖上警惕,讓殿下避其鋒芒,等日後,以殿下身份,想要再嫁,不是難事。”


    李蓉點了點頭,她其實也是如此作想,隻是裴文宣說了出來,讓她又安心幾分。不過她沒想到,裴文宣竟然會說這些話,她不由得笑了,抬眼看向裴文宣,有些好奇道:“那我不嫁你,我有了出路,你怎麽辦?”


    裴文宣端起旁邊茶,輕抿了一口:“公主要是能幫個忙自然最好,不願意幫,裴某也有自己的路走。”


    說著,他輕輕頷首:“殿下不必替微臣多想。”


    他頷首那模樣,恨不得將“別多管閑事”寫在臉上,李蓉被他氣笑了,她覺得裴文宣這人是當真有本事,從來就是頃刻間就能讓她氣得血氣翻湧。


    她轉頭看天,淡道:“天色不早了,裴公子迴吧,不早點走,你借那馬車還迴去染了泥,怕又要給管家罵。”


    打人打臉,戳人戳心。


    裴文宣得了這話,覺得自己剛才給她一番打算都是喂了狗。


    麵對這種把自己一刀給戳死的女人還能這麽鞠躬盡瘁,他覺得自個兒簡直是活菩薩轉世。


    於是他譏諷一笑,恭敬行禮道,“是,裴某這就告退,微臣想走很久了,謝謝殿下恩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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