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能再去一趟李府,采薇倒是想能見上曾伯母一麵,問上一問,不想,沒過幾天,安遠伯府裏又出了件喪事,五老爺突然暴病而亡,合府又開始披麻帶孝。


    三年之內,太夫人連喪兩子,其悲痛自不必言,采薇原還擔心她身子承受不住。不想太夫人雖然傷心,但這個兒子既不如二子那樣一向最得她器重,尤其後來又鬧出來*被抓、杖責罷官這樣極為丟臉之事,對這個兒子的心也就越發淡了,早已當他是個廢人,隻把心思寄托在幾個嫡孫身上。


    待聽五太太細說了五老爺生的是何等“暴病”之後,所餘的那幾分悲痛更是全數化為了恨鐵不成鋼的怒火。這兒子懂事聽話了幾十年,怎麽到了老,反越發的為老不尊、荒唐胡為起來,既丟了官,又挨了板子,不說在家中好生保養身子,反倒左一個右一個的納了一堆小姑娘迴來做房裏人,生生把自己的一條老命給斷送了。


    一時又罵五太太道:“縱你老爺糊塗不知節製,你怎麽就不知道勸著他些,再將那幾個賤婢管得嚴些,就由得他日夜都和小老婆胡鬧?”


    五太太眼睛哭得紅紅的,委屈道:“母親,兒媳一早就勸過他的,可老爺如今哪裏還聽我的話,自他丟了官之後再也不是從前的老爺,脾氣極是暴躁易怒。我略勸上幾句,就拍桌子摔茶碗的罵我是醋汁子老婆擰出來的。說都是因為我這些年一個姨娘都不給他納,這才逼得他到那青樓勾欄院裏去,這才會被抓到順天府衙,丟了官挨了打,麵子裏子都丟得淨盡!”


    五太太是真心委屈,哭訴道:“母親是知道的,當日明明是老爺自己主動不要納妾的,我提了好幾次將他那兩個通房丫頭抬做姨娘,都被他斷然拒了。他雖沒有姨娘,但婚後卻是一直有兩個通房丫頭侍候著的,每隔幾年就換了年輕貌美的進來。”


    “如今卻都推到我身上,口口聲聲說都是因著我這般善妒不賢,才害得他這個夫主落到如今這步田步。出不得門,見不得客,隻有這點子房中消遣,我還要吃醋攔著不許他快活一二,我這是看著他礙眼,生生想要苦悶死他!”


    “老爺這話說得這般厲害,媳婦如何還敢再勸下去,又怕告訴了母親惹得您又動怒傷心,隻得拿出私房錢,買了幾根上好的人參迴來,每日熬一碗參湯給老爺補身子。可哪成想,前天早上,那新納的通房忽然命人請我快去,我去了一看,就見老爺趴在她身上,已然不成了……”


    太夫人也一時無語,這自來男尊女卑,若是兒子定要作死,哪裏就能指望媳婦去管住他呢?又見自己這侄女哭得雙眼通紅,長歎一聲,也沒再多說什麽,揮揮手讓她去了。


    五太太迴到自已房裏,她的陪房嬤嬤早給她備好了一盆熱水好讓她淨臉。待洗去滿麵的淚痕,五太太舉起那塊已是半濕的帕子,半是麻木,半是淒楚的道:“先前我總以為,若是老爺有朝一日走到了我前頭,我不知會有多傷心。卻不想,真到了這一日,我竟要靠這沾了辣椒水的帕子才能流得出淚來。”


    “太夫人嫌我沒有勸阻住老爺作死,若說起先我還想勸他,可是到後來,我倒盼著他不如早些死了算了。”


    當日五老爺罵她的那些話裏,有幾句她沒敢說給太夫人知道。她原以為五老爺如今不過是受了連串的挫折,這才性情大變,早先他們也曾是一對恩愛夫妻,有過相敬如賓的十幾年美好時光,他的不納妾也讓她被一眾夫人太太羨慕了十幾年,成為京城中的一段佳話。


    卻不想五老爺氣急之下罵出來的那些話,將這最後一層溫情的蓋頭也給扯了下來。


    “若不是看在你是我娘侄女的份上,我如何會娶了你,便是不納妾,也不過是為了討我娘歡心罷了,你當真是為了你嗎?我才幹比不上二哥,便隻能處處都順著母親的意,來討她喜歡。要不然,若依了我的心,我早納七八十房美妾來房中消遣。橫豎這爵位又沒我的份,不及時行樂做什麽?”


    五太太呆呆坐著,任由那些話一遍遍的在她腦中迴蕩,卻已再沒了第一次聽到時的那種震驚與痛徹心扉。也就是從那個時候起,她開始盼著能早日成為一個寡婦。


    “都說‘最毒婦人心’,嬤嬤你跟在我身邊幾十年,你說,我是不是也變成那等狠毒婦人了?”五太太唇邊忽然扯出一抹笑來,問她陪房嬤嬤。


    那嬤嬤忙道:“太太怎麽倒說這樣的話,像老爺這個樣子,與其活著拖累大家,還不如早些去了,倒還幹淨。太太也是為了替兩位少爺打算。”


    五太太的眼淚一下子就湧了出來,“還是嬤嬤懂我,老爺他身上背著這個汙名,那是讓人一輩子抬不起頭來的。當日老爺剛被罷了官,跟銘哥兒定下親的侍郎家老夫人就命人送了一封信來,言辭中很是不滿,若不是她孫女剛沒了母親,還得兩年多才能出孝,她家怕守完孝姑娘年紀大了不好再另說親事,隻怕這門親事就毀了。”


    “也隻有老爺去了,把這汙名兒也一道帶到土裏麵,等再過上個三二年的,漸漸的再沒人想起這檔子事來,我也才好給銳哥兒再尋個體麵人家的女兒說親。我如今名下就這一個兒子了,定要為他結一門好親,也好幫襯著他些。”


    因著五老爺之喪,采薇這外甥女也要守小功之孝,此後的幾個月裏便再不曾走親訪友,更是去不了李侍郎府去找曾家伯母一解她心中疑惑。就連答應要再寫一本給穎川王的下卷《酉陽雜記》,也是直到兩個月後,方始完成,請了杜嬤嬤送到王府。


    雖說自從采薇能重迴太夫人身邊每日請安侍奉後,她在伯府的境遇比之先前總算是好了些,可仍有不少地方要她再另行花上些銀錢。她們主仆再仔細著用,到了冬月,手中的現銀銅錢仍是用了個精光,隻得再讓郭嬤嬤出府去換銀子迴來。


    郭嬤嬤雖順利帶迴了銀子,卻也帶迴了個不大好的消息。“姑娘,我今兒特意又去你那處綢緞鋪子處繞了一圈,發現舊日老爺安下的掌櫃夥計已然再沒一個在那店裏了。我在左近打聽了一下,說是他們貪了店裏的錢,統統被趕走了。”


    采薇對此倒並不意外,“想來是被人排除異己了,父親雖雇了他們,可到底不曾讓他們賣身為奴,我手上既沒有他們的身契,要打發他們自然也不用很費些事。”


    郭嬤嬤心裏便有些埋怨過世的周老爺百密一疏,竟沒慮到此處,卻又不敢當著采薇的麵兒說出來。想起在街上遇見的那人那事,猶豫了片刻,還是說了出來。“姑娘,我換了銀子出來時,見著那曾家公子了!”


    “啊!”采薇忙問她,“那媽媽可和他說上話了不曾?”


    郭嬤嬤搖搖頭,“我就是遠遠的看見街邊上一個人影像是他的樣貌,因離得遠,不敢確認,隻得一路跟著他,見他進到一家當鋪去了,我就在邊上守著,好容易等他出來,正想上去相認說幾句話,路邊忽然停下一輛車,上麵一個青年公子掀開簾子,和他說了幾句把人給喊上車了。”


    “當鋪?”難道曾家真的出了什麽變故,竟至於要典當東西來換銀子?


    郭嬤嬤有些不好意思道:“我當時也是覺著奇怪,當日曾老爺家也是有房子有地的,縱他去了,也不該沒將幾萬兩的家私留給他兒子呀?也是我一時好奇,見曾家公子我是跟他說不上話了,就也進到那家當鋪,打聽他可是來當東西的,又當了什麽。那掌櫃的便拿了枚點翠的金簪子給我看,上麵還嵌了好幾塊指甲蓋大小的紅寶石。”


    “我記得曾伯母有一枚簪子便是這樣的。”采薇說道。


    “姑娘記得沒錯,曾太太那枚簪子,雖不常帶,也是帶了好幾次的,我一下就認了出來。那掌櫃的還問我要不要,我說人家怕是要來贖的,那掌櫃卻撇嘴說是那公子早已來當了三四迴了,沒見他贖迴過一次。我當時腦子一熱,也不知怎麽想的,竟說我沒帶夠錢,請那掌櫃先把這簪子給我留著……,等迴來的路上,我就有些後悔了!”


    “媽媽這話並沒有說錯,為何要後悔呢?那枚簪子是定要替曾伯母贖迴來的。媽媽不知道,那簪子是曾伯母出嫁時她母親傳給她的,不比尋常的飾物。媽媽可問了要多少銀子才能贖出來。”


    “那掌櫃的不肯說曾公子當了多少,管我要了二百兩。可是咱們現在哪兒有餘錢去把這簪子贖迴來,帶來的銀票雖還剩了些,可眼下還不知要在這府裏再住上多久,綢緞鋪子裏的人又都換了,便是想去那裏先支取些銀子也不能夠。”


    “事有輕重緩急,還請媽媽把咱們所餘的銀票都拿出來清點一下,看看還有多少。”


    一番清點下來,所餘的銀票還有十九張,俱是二十兩麵額的。采薇便抽出一張來,將餘下十八張都交給郭嬤嬤,又從鈞大奶奶做為見麵禮給她的那一副金頭麵裏挑了五件小首飾給她,讓她拿去再當上四十兩銀子。


    郭嬤嬤不由問道:“那簪子隻要二百兩就夠了,姑娘怎麽倒給我這麽多,還要添上自己的東西去再換四十兩銀錢來呢?”


    “我是想一共湊夠四百兩銀子,一半給他去贖簪子,另二百兩的銀票是給曾家哥哥用的。雖我不知曾家出了什麽變故,但曾哥哥若想重振家業,勢必是要參加科舉的。他先前已中了舉人,明春便是大比之年,若能一舉奪魁,便能重振家聲。”


    “但之前的這段日子,卻是極難熬的,尤其是對那些囊中羞澀之人,單是這舉子間應酬往來就要不少花費。若不是實在無計撐持,曾伯母斷不會把她家傳的金簪交給她兒子去當掉。我們既與曾家有舊,且有著那等不同尋常的關係,便是單隻念著曾家曾款待我們好幾月的情份上,這一迴也理當幫上一幫,況也不是多大的助力,不過是幾兩銀子罷了。”


    她不把這幾兩銀子看在眼中,可她奶娘卻在乎,“哎喲我的姑娘,咱們可也就剩這麽點銀子了,若是都用來贖了金簪再給個淨光,迴頭咱們若等銀錢用呢?”


    采薇笑道:“我這不是還留了一張嗎?有了這二十兩銀子也盡夠咱們用一陣子了,若不夠用時,不是還有當鋪嗎?你家姑娘手上不是還有這幾件金燦燦的頭麵首飾,且都是我素日不戴的,當出去也不心疼的。”


    “這去贖簪子倒好辦,可到時候怎麽把簪子和銀票給到曾公子手裏呢?”郭嬤嬤為難道。


    采薇想了想,搖頭道:“咱們斷不能把簪子贖出來再拿去還給曾家哥哥,他們男子是最重顏麵的,況曾哥哥也定不願意被咱們知道他現今的落魄。倒不如想個法子把這些銀子送到曾伯母那裏,她心疼兒子,有了銀子自然也是全拿出來給兒子去花用,曾哥哥又至孝,定然會先把母親的金簪贖迴來。”


    她想起香橙說那天在李侍郎府除了見到曾太太還見到了伴在她身邊的一個丫鬟,銀環,心裏便有了主意。


    “我記得曾伯母的壽辰正好是在正月裏,我這些日子也攢下了幾樣針線,便連這四百兩銀子的銀票包在一起,嬤嬤明日帶了它們直接到李府的門房處,就說想見曾太太的丫鬟銀環,然後把些都交給她。就說這是我給曾家伯母備的壽禮,因出不得府,也無法去置辦成體麵的壽禮,隻得這樣有些失禮的直接送了賀儀過來。”


    采薇也是顧慮若她真用這些銀票置辦幾件貴重的壽禮送過去,萬一曾伯母不肯動用來典當,豈不是白搭,因此,雖覺得此舉有些失禮,也隻得如此了。


    “這麽多銀票,那丫鬟該不會私吞了不給曾太太知道吧?”郭嬤嬤有些擔心。


    “明知曾家如今的境況卻還願意跟在舊主身邊,可見這丫鬟當是個忠仆,想來不會做出這等下作之事。”或許這丫鬟願意不離不棄的跟在曾太太身邊,還有些旁的原因,但若是如此的話,那她就更不會私藏了這筆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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