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思的手指從柳明華的眉心抬起,醉生閣中所有的光影,也都隨之消散了。


    有一滴淚從九思眼眶中流出,隨即便被他收入白玉瓷瓶之中。而後九思又是抬手,在柳明華滿臉淚痕之中,取出一滴晶瑩。


    白色袖袍一揮,便是兩盅瓊玉。


    柳明華一怔,不禁問道:“上仙,為何是兩盅?不是說隻要一滴便可以讓人忘記一切?”


    “其中一盅,是給你的。”九思道。


    “給我?”柳明華很快的搖了搖頭,“上仙,我不要瓊玉酒,我不願忘記慕容白塵。”


    是慕容白塵給了他即使得不到也要終其一生守著的念想,他怎肯忘記?


    九思神色未變,隻道:“你可知瓊玉酒有何作用?”


    “能讓人忘記一切難道不是嗎?”柳明華垂目。


    “並不止。瓊玉過唇,便可完成那人心中所念所想所求,若是醒來,便宛若大夢一生,榮辱皆忘;但若不願醒來,便永遠沉睡在夢中,世上再無此人。”


    柳明華眼眸明暗幾許,卻並沒有激動之色。


    “原來如此怪不得瓊玉酒那般珍貴,怪不得想要做醉生閣的有緣人,是那等之難。沉醉夢中,把夢境當作現實,雖是塵世中死去,卻在夢境中活成自己最願意要的模樣...上仙,多謝。”


    “醉生閣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不必言謝。我有了你的故事與眼淚,同等的給予你瓊玉,如此而已。”


    一滴眼淚,一個故事,一盅瓊玉。


    柳明華的眼淚,換得他己身一盅瓊玉。而九思的一滴眼淚,則是還給慕容白塵一盅瓊玉。


    思及此,九思閉眸,似有百年前遙遠的虛弱軟言在耳側環繞:“九思,我恨你...隻願這錐心之痛,遲早一日你千倍萬倍的品嚐”九思隻覺在聲音在側,一如一把利刃插入他的胸口,又穿透他的後背,在他心中翻轉攪弄,把他的心攪成一灘血水都不曾停下。


    是啊,妙之,這千倍萬倍的錐心之痛,這百年我無時無刻不在承受。


    九思的唇瓣動了動,似是喚了“妙之”二字,卻是沒有半分聲音,無聲亦無息。


    再張開眼瞼,他向柳明華道:“你已得瓊玉,與醉生閣緣分已盡,速速離去罷。”


    柳明華點點頭,穩穩的端起兩盅瓊玉,心中隻想著如何到青沂山去,如此想著想著便朝下望了望,不料這裏皆是厚重雲煙,無邊無際,更不知下方有多深。柳明華腳一抖,險些跌坐於地麵灑了瓊玉酒。呆滯了幾分他才憶起,他到醉生閣之時,不過是閉眸提劍刺向自己,再睜眼便到了醉生閣。這醉生閣分明是在雲間阿這叫他如何下得去?


    “上仙這我該如何下去?”柳明華心有餘悸的迴過頭,最後所見,是九思寬大的白色袖袍內的手微微抬起,修長手指朝向他輕彈。


    分明是輕彈,柳明華卻覺得在一瞬間身子空懸,身下是虛空萬丈。他一瞬間便被恐懼包圍,尖叫聲衝破雲霄。然,卻是在不過一息間發覺自己已然落在了實地上,且分毫無損。


    柳明華一怔,向四周望去,此處青色綿綿,正是青沂山無疑,他竟是已然到了青沂山。看地形,離琵琶洞也不會太遠了。柳明華鬆了口氣,心知九思一彈指不過是送他來了青沂山,心中繞是感謝,卻又忽然一慌,他的手中,已無瓊玉酒!


    也就是那一瞬息,九思的聲音在他耳畔傳來,說是耳畔,卻又像極了是從天邊傳來的:“隻要你心念一動,瓊玉自會在你手中。”


    柳明華明了,九思定是覺他手中端酒不便才如此,心中除了感謝,再無更多。他起身,拍打拍打身上的塵土,向前走去。複行幾步便看見了青沂山中的村落,隨之竟是聽見了他日思夜想了三年的聲音。


    “李嬸兒放心便是,康哥兒身子已無大礙,這次不過偶感風寒,與三年前那場惡疾已然全無關係,且按照我的藥房抓藥,保管藥到病除。”


    隨之柳明華聽到被慕容白塵稱為“李嬸兒”之人開口道:“白塵,真是謝謝你,三年前若不是你,隻怕是康哥兒已然死了,而我也活不得是你救了我們家啊!”隨之李嬸兒歎口氣道,“紅鶯那孩子雖是但有你替她守著那琵琶洞,守著青沂山,倒叫我覺知著,她像是還活著似的”


    慕容白塵不語。


    李嬸兒又道:“你與紅鶯都是好人,她不在了,你卻替了她”


    “嗬”慕容白塵笑了笑,卻是好似比哭聲還要悲切,“好人是嗎?”


    李嬸兒似是愣了下,道:“瞧瞧你說的什麽話,自然是好人啊!這三年,你在青沂山寸步不出,能幫忙的都幫我們做了!”


    話到這裏,傳出了腳步聲,就像是慕容白塵與李嬸兒正在出屋。柳明華急忙藏在一邊樹後,果然見慕容白塵與李嬸兒走出。


    遠遠望去,慕容白塵沒有多大的變化,依舊宛若從前驚鴻,隻是身上卻是沒再穿紅衣,而是白衣勝雪。柳明華不用想也知,大抵柳紅鶯死後,他便再也不穿紅衣。


    又聞李嬸兒道:“白塵啊,下個月康哥兒的大喜之日你可一定要來啊!”


    慕容白塵點點頭道:“那是自然。三年前紅鶯便說,待康哥兒身子好了,就給康哥兒娶個媳婦,還要把那些首飾都送給康哥兒的媳婦”他的神情看起來淡淡的,“我自該替紅鶯來看看。”


    二人又說了幾句話,慕容白塵便走了,走的方向是琵琶洞。


    柳明華心中悲涼,加緊步子跟了上去,這一跟,便跟到了琵琶洞。


    琵琶洞此時一如三年前的模樣,濃濃鬱鬱的枇杷樹些許遮住了洞口,唯一不同的是,這四處都多了很多貼在上麵的丹青。而丹青上所畫無不是李紅鶯。


    隻見慕容白塵進了琵琶洞又出來,手中多了一張四腿木桌,桌上是筆墨紙硯。柳明華一愣,因為慕容白塵此時已經看見了他,卻是什麽都沒說。慕容白塵熟視無睹,隻自顧自的把木桌放在空地上,研磨提筆,在宣紙上描畫,所畫依舊是李紅鶯。


    半晌,丹青快要描完,慕容白塵才開口,叫的卻不是柳明華。


    “紅鶯,你知道嗎,康哥兒如今身子大好,已經要娶親了。要是你能知道,該會有多高興”


    柳明華一窒,隻覺得找了三年醉生閣所受之苦,都不及眼下慕容白塵這一句話來的更叫他痛他眼底猩紅,朝前走了幾步,在木桌旁坐下,就坐在慕容白塵的對麵。


    “白塵”


    “你來了,明華。”慕容白塵未看他,目光依舊落在快要描完的丹青之上,語氣淡的無關癢痛,就好似在問賣菜的商販這菜幾文錢一斤。


    “白塵,你這是在幹甚?你你跟我迴去好不好?”這話說完,柳明華沒等來慕容白塵的答複之前,自己便是笑了。


    嗬早知不可能,到了此刻卻還是奢望。


    “不好。”他聽到慕容白塵說。


    “白塵,”柳明華道,“我有句話想知會你聽。”


    “不說也可。”慕容白塵道。


    不說也可。


    柳明華隻覺一滴眼淚在他可以看到的狀態之下從他的眼眶滴落。慕容白塵果真永遠都能給他最致命的一刀嗬


    從前慕容白塵總是道“但說無妨”,可眼下,竟是“不說也可”。


    慕容白塵,這世間萬物,世上眾人,與你,當真半分關係都無有了嗎?


    就算如此他還是會說。


    “白塵,我愛你。從八年前第一眼見你,我心中便再無他人。”


    慕容白塵依舊並未抬頭,隻道:“我知。”


    他早已知道柳明華喜歡他。所以,才在右相府廂房中說,“即使你喜,也不必言於我知。”


    柳明華勾了勾唇角苦笑,道:“白塵,你與我對飲一杯如何?就一杯,我就放過你,再也不喜歡你,再也不打擾你。”


    也就是這一瞬息,兩盅瓊玉便出現在他手中。九思說的不錯,心動則有。


    慕容白塵這才抬起頭,隻淡淡的望了一眼柳明華,便接過了他手中酒盅,道:“好。”隨即慕容白塵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就連喘息的空當都沒留給柳明華,竟是仰頭灌下了瓊玉,一滴不剩。


    “白塵!”柳明華一驚,卻隻見慕容白塵緩緩倒與地麵。


    瓊玉唇邊過,他已恍然入夢。


    在慕容白塵的夢中,是那個大雨滂沱的夜。


    慕容白塵在床榻之上翻了幾翻,身旁琵琶洞之人皆入夢了,他終是坐起了身子,緩緩向李紅鶯的閨房走去。


    那個他曾抱著睡著的李紅鶯進入的閨房。


    夜,很深,床榻上的李紅鶯睡的很熟,她不知夢了何事,映著窗外的月光她的臉微紅。


    李紅鶯到底是武藝在身,很快便察覺到了有人進了房間,她方才想開口,卻見慕容白辰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巴。


    隨後聽聞慕容白塵道:“紅鶯,我若要帶你走,你走嗎?”


    李紅鶯一愣,似是不甚明白慕容白塵之意,沒有迴答,卻見他放開了捂住她嘴巴的手,隨之感到兩片微涼的柔軟再一次覆上她的嘴巴。


    她徹底失聲。


    慕容白塵並不深吻,很快便起了身,他的眸子在月光下分在柔和。


    “如此,紅鶯,你可願與我一道走?”


    李紅鶯雖依舊不知慕容白塵何意,卻是點點頭,道:“我願意。”


    慕容白塵笑了,複問道:“亡命天涯也可?”


    “恩亡命天涯也可。”


    那一夜,朝廷所派之人分明是按照慕容白塵所傳信件尋至琵琶洞,卻不料琵琶洞中已空,而慕容白塵再不見蹤跡。後尋數日,依舊不見慕容白塵蹤影。


    後朝廷宣稱,少府慕容白塵平反青沂山山賊遇難,屍骨無所蹤。


    數年後,李紅鶯誕下一子,取名白慕禮。意為“白”愛慕“李”,而“禮”,不過是“李”的同音之意。


    從此歲月靜好,隻是世上再無慕容白塵,有的隻是白塵,與李紅鶯,而已。


    琵琶洞外慕容白塵的身子一點點的冷了下去,唇角的笑卻是完美定格。一旁的柳明華也笑了,眼淚卻在笑容蕩起的梨渦內打旋,他輕輕來到了慕容白塵身側,抱起了他。


    這是慕容白塵啊,讓他永遠都可望不可即的慕容白塵他到死都不敢亦不舍染指的慕容白塵


    隻是他永遠也不會知道了,不會知道慕容白塵的夢境中,是那個大雨滂沱的夜,而那個夜晚他柳明華被慕容白塵遣去捕滿一大桶的魚尚在小溪邊不曾迴來。


    他永遠都不會知道了,慕容白塵的夢中,就連他的影子,都沒有。


    柳明華最終隻是輕輕在他額頭落下一吻,而後便端起瓊玉,一如慕容白塵一般仰頭而盡。


    “白塵你且等等我。”


    又是吹吹打打的紅豔之景,一路朝丞相府襲來,一如八年前慕容白塵替嫁之時的場景。隻是眼下,身著喜服之人,不是柳扶風,而是丞相府二公子,柳明華。他此刻正騎高頭大馬領著迎親隊伍。


    轉眼已到丞相府門前,柳明華飛身下馬,撩開轎簾,牽出轎中同樣一身喜服之人。而後又動作很快的輕輕撩起蓋頭,親了一下,又急忙將蓋頭合上。


    這是他柳明華一個人的慕容白塵,他才不叫旁人看呢。


    隨即蓋頭下慕容白塵清冷的聲音傳來:“明華,你慣會胡鬧。”


    “嘿嘿”柳明華笑道,有些討好,又有些怕慕容白塵生氣:“我忍不住嘛白塵。”


    二人一同步入中堂,轉眼祭祖拜堂所有大禮已過,柳明華與慕容白塵已結成連理。


    柳明華望了望身側之人,還是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心中除了似要溢出的幸福之外再無其他。他柔聲道:“白塵,這不是夢罷?”


    “自然不是。”


    “你是我的了?”


    “恩。”慕容白塵道,“永遠。”


    有兩股從青沂山琵琶洞升騰而起的雲煙過眼散盡,卻又有兩名男子,笑的很甜。</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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