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並不是原本便名喚月白的。


    從前我不過是一名孤兒,父母親是否健在,我都不知曉。他們究竟是過世才獨留我一人,還是因家境貧寒才棄了我,我無從得知。從有記憶起,我便是要飯為生。雖是常得欺辱,但日子得過且過,我也算命硬的活了下來。原本此生能得善終已是萬幸,卻不料我的人生一朝得以轉折。


    還記得那年我不過九歲。


    天空彤雲密布,就好似地表血流成河倒映在了雲層之上,我不過從草堆中睡醒來,便見屍橫遍野。半空中有一眾白衣仙人與一重紫色少女打鬥,卻又不敵那少女,死傷慘重。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活的神仙,除了興奮,還是萬分害怕的。於是我叫了一聲,卻因著這一聲喊叫,被那重紫少女提上半空,她的手握在我的脖頸,像是提玩具一般提著我,我隻覺下一口吸不上氣,便會命喪當場。卻不料猛然身體一輕,被誰人接在了懷中,便顧不得許多,隻顧大口大口的吸氣。待我緩過來了勁兒,再看向前麵,那紫衣少女竟是淡了身子。


    我對她的所有迴憶,都留在她最後一句話裏:“一命抵一命,你救下了這少年,我便要你女兒性命。我消散後,你女兒會中絕命毒,除非以我血中毒,不得解。”


    後來我才知道,我得救了。救我的,是清秋道的長白真人。而他救我的代價是,他那與我同歲的女兒,中了絕命毒。我那時一度認為,他會因此殺了我,可他不僅沒有,反而收我為徒,帶我迴清秋道,賜名月白。在清秋道,師父待我不錯,師兄弟待我也頗為照顧,師母卻是不甚待見我。畢竟,是因為我,他們的女兒才會中毒。


    說起他們的女兒,那是個十分美麗嫻靜的女子,名喚琴柔。師父的法器名喚獨幽琴,而琴柔在小時總愛繞著琴玩鬧,遂起名琴柔。自中了毒,便深居榕惜殿不出,那榕惜殿中,有千年榕惜樹樹脂熔煉出的水床,能抑製琴柔的毒發。那重紫少女後來聽師父說是厄仙,那厄仙之毒真乃天下至毒,多少年師父師母尋遍解毒之法,都無果,隻得勉強吊命。


    我在二十二歲之時飛升上仙,容顏便永駐二十二歲。而琴柔也因師父師母終年渡修為,早早容顏永駐。雖是容顏永駐,卻也總有身歸混沌之時,比之常人多出千百世,卻也不是沒有盡頭。我在入清秋道七百年後,師父師母仙逝,傳位與我。師父傳給我的還有一個使命,那便是在後世尋得厄仙,解了琴柔身上的毒。


    這毒,皆是因我而起,我自是應下。


    後來我的日子寥寥幾筆便可概括,我廣收弟子,又在眾弟子中選出天資聰穎的一名弟子,名喚柔泫。親身指導數年,待她功成,便讓她收了眾弟子。從此清秋道弟子喚她師父,稱我師尊。並不是我懶得傳授,而是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我要找到轉世的厄仙。


    神仙在轉世後,皆無前世記憶,如若不是機緣巧合,或得高人點撥,可能以常人般度日終其一生。所以,我要在大千世界中尋得轉世的厄仙。這是我不得不做的事。


    這一找,就又是三百年。


    那一日依舊是在凡間找尋,途徑如意城,想稍作休息,卻見有眾人圍觀一名胖公子欺壓行乞少女,甚至想要一腳踹下了。這行乞之人何罪之有?千年前我也同樣是同她一般度日,我又豈會不救?


    我是仙,而他們隻是人,想要救她輕而易舉,不過抬抬手的事情。卻不料眾人反應極大,皆在叫嚷著接觸過那少女會有多倒黴,皆被厄運纏身。


    莫非她是厄仙轉世?我心中略微一動。但很遺憾,她隻是個凡人,周身沒有任何仙澤。但依舊是有讓人欣喜的地方,她是厄難之體。既是厄難之體,我便助她成仙,如此,便可為琴柔解毒。再者說,她已流落街頭無處可去,我將她帶入清秋道,也算得一個好去處。


    也就是這個決定,導致了後麵的一係列故事,和我最終的結局。


    由於我有替琴柔解毒的使命在身,我並不常在清秋道,這也導致了我隻有柔泫一名弟子。大抵因此柔泫竟是誤認為這是我對她的驕縱,她對清歌也是一開始就不甚友善。這也讓我更覺清歌乖巧,再加上本身帶她上清秋道的動機便不是太純粹,遂心便更向著清歌一些。我讓清歌與我同住在九重殿,一切由我親授,這是出於我的內疚與不得已。她的厄難之體,不能讓外界知曉。


    清歌是個天真的孩子,她想要成仙,卻隻是為了不再餓肚子。她說的那般單純,甚至還張開了嘴巴喜樂幾口氣。那是第一次我覺得自責到無顏麵對單純如水的清歌。出於琴柔的情況愈發糟糕,我隻得助清歌盡早打通穴脈,畢竟成仙不是一日之功。可讓我怎樣也沒有料到的是,在清歌的丹田處,竟隱隱約約有微弱仙澤,雖是微弱,但卻不虛。清歌乃是厄仙轉世。


    可是,我斷然不能將清歌與那千年之前讓大地染血的厄仙聯想至一處。清歌是善良且單純的,沒有人比她更加一塵不染。她會單純的問我師父怎麽了,會不計所有拋付給我她所有的真心,這讓我無法迴答她,我沒辦法直麵她告訴她,我帶你迴來是因為我要用你體內的毒去救別人。


    我離開了九重殿,一連多日不迴九重殿,隻說要清歌自己去融會貫通。這約莫七八日,我一直處在榕惜殿,用獨幽琴予琴柔渡些仙澤護身。卻不料隱約中聽聞清歌喚我,聲音十分低,又帶恐懼絕望,若非無事,她定然不會那般。我一個瞬移趕迴,卻不料的迴的正當時,出關的清歌與柔泫起了衝撞,柔泫劍指清歌。


    成仙之人七情六欲看的很淡,但那時我卻是真的動氣了,就算是清歌沒有厄仙這層身份,就算她隻是我的普通弟子,我也會護她,也會懲治柔泫。那日我用了獨幽琴的音攻,以示警戒,柔泫卻是半分悔過之心也無有。我欲再罰,卻不料清歌替柔泫擋了琴釘之刑。


    那時我與清歌已是幾日不見,卻是沒想到她的變化那般大,果然厄仙轉世,可塑之才。原本我想要由她自己融會貫通,生怕點醒她她會誤入歧途,卻不料想越是深入越是發覺清歌的心境與氣度皆是常人所不及,乃是至純至善。若成仙需他人提點,定然是要在對方毫無防備半點不知的情況下,而眼下便是正當時。我謊稱要清歌與柔泫一同受刑,作出生氣的樣子,用琴釘刺她眉心,那一釘帶著我的全部心法。隨後我抱著清歌來到幽穀,這裏是天地靈氣最充足之地,眼下正是清歌所需。


    清歌醒的還算是早,在她額間一朵新開的紫梅,證明她已成仙。我說我口渴,叫她去溪邊取水,實則想要讓她借著溪水一睹她眼下的樣子。我想瞧瞧,她的反應。我以為她會開心,會興奮,再不濟也會露個微笑,畢竟我的小徒弟清歌,是那樣的愛笑。卻不料她竟是半分喜悅也無有,反而是有些難過。我有些擔憂,不知何故,一個閃身來到她的身邊,她卻隻告訴我,她瞧著這額間紫梅想起了柔泫,擔心柔泫現下情景,甚至還因為自己平白得了我的傳授而不安。


    清歌平日愛笑,每個笑都奪目,因為她的眼中沒有任何多餘的東西,可偏偏她不笑的時候,偏偏是她這個擔憂的表情,卻印在我的心頭。她說的那二字“平白”,刺痛了我的心。是平白嗎?哪裏平白?何處平白?這整個清秋道,心心念念要利用她的,不就是我嗎?


    我問清歌若是有一日發現了我是在利用她,是否會怪我?我怕她說會怪,又怕她說不怪。若會怪,我不願,若不怪,我不忍。可清歌竟是笑了,她竟是爽朗的笑著,反問我是不是在同她說笑。在她心中,我是斷然不會負她那個人。


    就是在這一刻,我才知道,自己有多殘忍。也就是這一刻,我決定不再利用清歌,琴柔的毒,由我來想辦法,而清歌,便永生永世的待在幽穀即可。這裏好花好水好景,夠她終老。若說從前清歌厄難之體尚可不被旁人發現,可如今清歌厄難之體再加厄仙之身,在這整個仙界,人人得而誅之,畢竟千年前仙界那一場浩劫,無人願再發生。而由我設下結界的幽穀,便是她最大的保護傘。可我沒料到,即便如此,還是不可避免的傷害了清歌,她那般用力的一次一次衝撞向結界,宛若她一次次的撞在我的心頭。


    我的清歌,我最好最善良的清歌,最傻裏傻氣相信著我的清歌,還是一次次的被我傷害著。


    在離開了幽穀後,每每迴到九重殿,我都會推開那扇門瞧上一瞧,每日命人打掃幹淨,不是不想清歌,隻是如此是對她最好的決定。而榕惜殿中情景並不好,但凡能想的能做的辦法,我都試了一遍,換來的卻是琴柔的身子一點點的弱了下去。我隻能再迴幽穀,帶清歌歸來。帶清歌歸來之後,我甚至來不及與她說上幾句話,便被小姚喚走,稱榕惜殿出了事。琴柔確是出了事,比以往每一次都要嚴重,若是再不取毒,哪怕是遠古上神再世,怕也是無能為力!我隻得急匆匆趕迴九重殿,取毒。


    清歌似是睡著了,我並未喚醒她,若是睡著了,也許能讓她少些痛楚,畢竟那毒是她血液之中的,若是取了,定然是會痛的。我用瓷瓶在她腕口切口處接著,看著毒一滴一滴的滴落,說來可能膚淺,那一刻我願以我的鮮血換之,隻要不傷害她,什麽都可以。


    終歸清歌還是醒了,隻是我卻是不能對她說什麽。一來,琴柔隨時都可能喪命,此刻一息時間也不可浪費,就算此生我無所作為,一無所獲,琴柔的命我是一定要救的,因為這是我給師父的承諾,況且師父對我有救命及養育之恩,琴柔的毒更是拜我所賜。二來,我無法麵對清歌,這是一場清歌本不用卷進來的事,卻被我硬生生的卷了進來。


    千年前厄仙一語成讖,她下的毒,果然隻有她體內之毒能解,以毒攻毒。待琴柔服下清歌體內之毒時,便是唿吸歸於平穩,麵色甚至有難得一見的紅潤。如此,我便隨之返迴九重殿,眼下我更放心不下的是清歌。待我歸去,清歌似是睡著了,我輕聲喚了她幾聲,她亦沒有轉型。清歌手腕的傷口,一次又一次的提醒我,總在傷害她,輕輕觸碰,生怕弄疼她,她定然不知,我有多想能代替她受這些傷。不知她體內情景如何,我探她脈搏,還好,脈象平穩,一切正常。


    翌日,忘憂穀大宴,凡是仙門中人皆要白衣赴宴,我便換上白衣,將平日裏穿的竹青色衣袍疊放在九重殿內。那一日忘憂穀來人不少,但因為長久在凡間尋厄仙轉世不曾與眾仙人來往,識得的實在不多,略微眼熟些的,不過也就是天訣門九思上仙。


    九思好似也是百年未曾出現在仙界,此番前來怕是也因不得不來,如此一來,我與他倒是一般無二,便同坐在一處了。


    “見過九思上仙。”


    九思一怔,似是想不到此處還有人叫的上他的名字,他的眼睛在我眼上掃了一掃,問道:“九思不識,可是清秋道月白上仙?”


    “正是。”


    “見過月白上仙。”九思抱拳微鞠。


    九思當初在仙界的名聲,可謂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後下凡曆劫飛升上仙,雖是成功渡仙,卻好似是變了一人,從此歸隱於世,在山間隱匿,所居醉生閣,其中究竟為何無人得知。眼下無話可談,便隨口問了句:“九思上仙現在可還在醉生閣?”


    九思一窒,轉頭望向了我,幾息後才道:“正是。”


    “方才聽前方幾位仙友議論,月白上仙近來待在清秋道不出,定然會來此宴會,眼下可見屬實。上仙可尋到了厄仙轉世?”


    “沒有。”我謊稱。隨之想起了清歌,勾了勾唇角。“我收了位關門弟子,她天賦極高,我近來便在指導她。”


    “原是這般。那恭喜上仙喜得高徒了。”月白說完便不再說什麽了,而是抿了口茶水。


    我也抿茶不再說話。


    約莫如此過了一炷香時辰,我尋思著過會兒便尋了借口先走,卻不料身子猛然一顫,氣息在體內四竄。


    榕惜樹!有人動了榕惜樹!


    清秋道曆代掌門人修為與榕惜樹相連,遇強則強遇弱則弱,為保護清秋道不受外敵侵犯提供保障,敵人不死榕惜樹不休。而眼下“清歌!”我低吼出聲。


    攻向榕惜樹的內力我認得,正是清歌無疑!


    “上仙怎的了?”九思問了我一句。


    “不妨事,是我徒兒有些麻煩事,九思上仙,今日我便先告辭了!”話音未落,我已瞬移。


    待我趕到清秋道,眼前之景使我駭然,清歌已被榕惜樹反噬受傷,遠遠跌落。唇邊有血。而榕惜樹還在沙沙作響。


    我先是揮袖製止榕惜樹,待榕惜樹恢複平靜,才趕至清歌身側,先是簡單療傷,才舍得對她發難。難不成她要趁我不在離開清秋道?難道她不知榕惜樹攻擊敵人不死不休?可...是了,是我忘了。我什麽都不曾傳授與她,她什麽也不知曉。清歌此番,不過是為我浣衣。待清歌跑向霧泉旁撿迴又弄髒了的衣物,我才算明白。也就是到此,我才意識到,我要將我畢生所學,毫無保留盡數傳與清歌。


    接下來的日子,大抵是我漫長千年人生中最幸福的時光。從《高山流水》到《梅花三弄》,從我獨自彈奏,到琴弦和鳴。我覺得,我漫長的時光總算是有了盼頭,就此坐化而去,也都不算是虛度。


    美好之所以稱為美好,是因為它太短暫了。小姚再次找上我之時,我便知曉,我要再一次的傷害我的清歌了。隻是這一次,我不願她再白白受苦。


    琴柔的毒早已入骨,無法根治,即使清歌取毒一次,也保不了她太久時間。可我又怎願看清歌一次次的忍痛取血?好在上天保佑,我尋得了徹底清毒之法。隻是這需要我將我一半最精純的修為凝成一株竹葉參,日日取上一滴清歌體內之毒,煎成湯藥,服用七七四十九天,餘毒便可清除。


    而這七七四十九天,足夠我與柔泫完成交接。我把這一切都交給柔泫,讓她繼任掌門之位,而我,要在琴柔餘毒清了後,帶清歌遠走高飛。這七七四十九天,琴柔的湯藥也是半分差錯都不能出的,我放心不下,便宿在榕惜殿,我斷不能讓這一切前功盡棄。


    然,當一切都在我意料中進行時,那日我與小姚在殿外對話,竟是叫柔泫聽了去。這也是除了我和小姚、琴柔以外,第一個知道的人,我告知她不許外傳,她也柔聲應下。


    似乎是一步錯,步步錯。自是那日被柔泫聽去了對話後,事情竟越發不受我控製起來。從來不出九重殿的清歌,竟是出了見了我親授柔泫之景,她氣我多日與她一道殿門之隔卻是不見她,而我卻是無法解釋。


    一直到,清歌以千年前厄仙之姿一般無二一身重紫的出現在榕惜殿裏,出現在我和琴柔麵前。我才意識到,有些事情,必須要與她道清講明,隻是卻是無法當著琴柔的麵來說。


    “收迴獨幽琴,我帶你走,把這一切全數都告知於你。清歌,信我。”


    可遺憾的是,她已不再信我。


    清歌恨透了我。既是如此,我甘願死在她手裏,隻求,她還是從前那個天真爛漫又單純善良的清歌。


    隻求,她能原諒我。


    那枚琴釘,清歌隻用了三成法力,看罷,我的清歌還是這麽善良。


    “我欠你的,我來還,你放過琴柔。如此,你可能原諒我?清歌”</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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