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氏那孩子到底沒保住,或者說從太醫那話鏗鏘落地後,這孩子就已經是板上釘釘地保不住了。


    隻是四福晉總是心軟,說出來那好聽的話哄一哄李氏,其實又有誰相信呢?


    借太醫的話說,李氏本就身體寒涼不宜有孕,先前落了一胎便是佐證。這一胎雖然看著安穩,但內裏卻是虛的,在外頭經了風,母體受寒,孩子也站不住了。


    四阿哥聽了萬分傷心,傷心之下也是歉疚,拉著李氏的手落了淚,指天發誓以後二人還會有孩子。


    四福晉攥著帕子在後頭看著,見李氏麵色蒼白的樣子,想起方才那滿床的血汙和包出去那個已隱隱約約有了人形的……


    “唉。”四福晉緊緊抿著的唇畔間泄出一絲微不可聞的輕歎,隨即消散在空氣中。她心中思緒萬千,垂頭看著地上厚厚的藏藍毯子,眉頭微擰,若有所思。


    直到李氏哭鬧夠了疲憊睡去,四阿哥起身迴頭,就見四福晉若有所思地站在那兒,滿是糾結。


    於是四阿哥也微微擰眉,喚了一聲:“福晉?”


    “爺。”四福晉下定了決心,擺擺手揮退了下人,對著四阿哥低聲道:“爺,這事兒我覺著不對勁。”


    四阿哥緩緩攥緊了拳,薄唇緊抿,問:“怎麽?”


    “不過是吹了些風,這胎都快四個月了,怎麽可能就這樣去了呢?”四福晉壓低了嗓音,因為自己的猜測,背後浮起些冷汗來。


    她緊緊攥著四阿哥的手,心中慢慢升起了許多的恐懼來,即便屋子裏燃了炭分外溫暖,她卻也起了滿身的冷汗:“爺,您也覺出不對了對不對?”


    幾乎是下意識的,四阿哥心中浮出一個人選來,然後又訊速地被打了下去。


    他狠狠皺了皺眉,拍了拍四福晉,似乎在安撫四福晉,又似乎在安撫他自己。


    他聲音低沉暗啞,“好了,別去想這些了。明日不是嶽母進宮嗎?你今日好生歇著。另外,告訴太醫院那邊,換掉給宋氏安胎的太醫。爺信不過這個,換林太醫,爺會讓蘇培盛過去說。”


    想到知歡和李氏是共用一個太醫安胎,孕期又諸多不適、十分虛弱,四福晉隻覺心中陣陣的慌亂,又看了看床上虛弱躺著的李氏,她竟然不合時宜地升起了些慶幸來。


    她緊緊抿著唇點了點頭,諾諾應答:“妾身知道了。”


    四福晉在李氏房中坐立不安地待了片刻,便轉身離去了。


    黃鶯捧了一頂厚厚的鴨蛋青羽緞繡姚黃牡丹的大毛鬥篷來為四福晉披上,握了握四福晉的手,見冰涼涼的,忙將一個包著織錦套子的小手爐遞給了四福晉,又為她攏了攏鬥篷,低聲勸道:“福晉莫要傷心了。奴才讓畫眉取了些安神茶在爐子上煮著,您迴去喝一盞,睡一覺,再去德妃娘娘宮裏迴話。”


    “咱們去知歡屋裏。”四福晉握緊了手爐,感覺著源源不斷的暖意流入四肢,長長吐出一口濁氣,低聲道。


    黃鶯略有些不解,卻還是低低答應了一聲,扶著四福晉的手慢慢走著,不忘小心叮囑:“福晉小心台階。”


    宋知歡正伏在案上抄著兩卷《往生咒》,麵上透著些淺淺的哀愁。


    四福晉見了就知道她是由人及己心中不安,於是輕輕歎了口氣,解了鬥篷道:“你幾時也信起這個了。”


    “聊解不安罷了,我何曾見過這樣的場麵。”宋知歡輕輕歎了口氣,住了筆,道:“怎麽這個時候過來了?”


    “我想起了些不好的事情,心中慌得很,過來看看,心裏安穩些。”四福晉勉強笑了笑,將手爐遞給黃鶯,上前兩步摸了摸宋知歡微微挺起的肚子,感覺著手下的觸感,心中輕輕鬆了口氣。


    宋知歡敏感地覺出不對來,忙讓她坐下,又讓人捧了熱茶來,道:“怎麽了?”


    四福晉搖了搖頭,長長出了口氣,“我從沒覺著這宮裏這樣髒過。”


    “再怎麽髒,都進來了。”宋知歡心中清楚了兩分,雖然百思不得其解到底是誰害了李氏的孩子,卻還是安慰著四福晉道:“總歸咱們還有出去的一日。”


    “也是。”四福晉點了點頭,又徐徐歎了口氣,“隻是四爺要傷心了,這孩子是他盼了多久的啊。”


    話音剛落,她下意識覺出不對來,忙抬頭看向宋知歡,見她點點頭滿是讚同卻沒有傷心的樣子,於是悄悄鬆了口氣,又道:“你繼續抄吧,我就想在這兒坐會兒。”


    宋知歡挑了挑眉,略微有些疑惑,見四福晉小大人的樣子又有些無奈失笑,一時心軟。


    她伸手探了探四福晉的手,見仍然一片冰涼的便微微皺眉,“怎麽這樣涼?不是拿手爐了嗎?”又吩咐,“再添一個炭盆來。”


    “不必了,添了你也嫌悶熱,我不過是嚇得。”四福晉阻了柔成,輕聲道:“我還得去德妃娘娘宮裏,來你這兒看一眼也不過是為了安安心。”


    宋知歡憑借混跡職場多年的經驗大概明白了一些,一麵自蜜餞匣子裏抓了兩樣蜜餞遞給四福晉,道:“嚐嚐?”


    四福晉倏地覺著心頭一暖,拿起蜜餞吃了一顆,又喝了半盞熱茶,方才起身道:“我去永和宮了。”


    “一路順風。”宋知歡捧著一盞熱水坐在炕上,溫溫和和的笑著。


    她正穿著一身橘紅暗紋蘇緞裁成、以月白絲線繡著細小花朵的棉錦袍,家常搭著一件細絨邊兒的披肩,家常挽著個攥兒的頭發上隻一支挽發的銀釵,並鬢邊有一朵碧璽水蓮壓發,麵容溫柔親切。


    這一身暖洋洋的裝扮,冬日裏仿佛一下子暖進了心裏。


    四福晉笑了笑,應了,“好,我知道。”


    說完,她又猛地想起了另一件事來,對宋知歡細細道:“四爺的意思,從此你安胎的事情都交給林太醫來打理了,林太醫是爺的心腹,孝懿皇後留下來的,一直負責爺的身體,你安心。”


    宋知歡笑著點了點頭,“知道了。”


    四福晉輕輕舒了口氣,在黃鶯的服侍下披了鬥篷,戴上風帽,捧著小巧的手爐被侍女攙扶著徐徐離去了。


    此時她的步伐已經不顯慌亂了,仍然平平穩穩的,麵容沉靜。


    永和宮仿佛永遠都是宮中最為雅致秀麗的一處宮殿,正殿除了寶座、匾額、香幾等一宮正殿必備的擺設外並無其他華麗擺設,唯有一盆四季海棠在當地案幾上鮮豔綻放著,冬日裏一眼就暖進了人的心裏。


    東西兩側以紫檀落地罩隔斷,雕花是“六合常春”的花樣,垂著鬆綠色的紗帳,那紗輕軟鮮亮,遠遠看著如煙霧一般。


    這是南地進貢的珍品,除了供給太後使用的,康熙隻賜給了貴妃、德妃和小佟妃各兩匹。


    小佟妃贈了四福晉一匹,被做成了兩床絲綿被的套,四福晉贈了一床給宋知歡,自留了一床。


    而德妃則裁了這兩頂紗帳,餘下的紗贈與十四阿哥糊窗子,左右沒有胤禛的份。


    四福晉老神在在地垂眸,見地下鋪著鴨蛋青織奶白牡丹紋的厚毯,花盆底的鞋子踩在上麵都能覺出宣軟來,亦是難得的珍品。


    德妃身邊的大宮女過來引四福晉入德妃日常起坐的東暖閣,四福晉對她略笑了笑,隨著她進去了。


    東暖閣稍間是德妃供奉菩薩的佛堂,次間供日常起坐。臨南窗下一條大炕,紫檀嵌螺鈿的炕櫃,六合常春的紫檀小炕桌。


    德妃歪在炕上,身下是半舊不新藕荷色錦緞坐褥,倚著同色以月白、淡紫、豆綠三色繡出小小花朵的倚枕,正在宮女的服侍下吸煙。


    水煙咕嚕咕嚕的聲音不斷傳出,四福晉穩重地欠身行禮,“媳婦給額娘請安。”


    “起來吧。”德妃晾了她片刻,方才掀起眼皮子看了她一眼,離了煙嘴長長吐出一口白色煙霧,她一手慢慢摩挲著指上景泰藍鑲米珠的指套,頭也不抬地淡淡道:“給四福晉賜座。”


    四福晉早習慣了她不冷不熱的態度,沉靜地福身謝過後在北窗下的一張紫檀蝠紋雕花太師椅上落座,對德妃道:“李氏她……小產了。”


    “是個沒福氣的。”德妃微微擰了擰眉,握著絹帕在鼻下壓了壓,好似頗為不喜,神情冷淡。


    四福晉隻覺一陣涼意順著脊骨爬上,她抿著唇,默不作聲。


    德妃又在宮女的服侍下吸了一口煙,擺了擺手,宮女便將手中的煙交給了後頭的宮女,捧了一盞熱茶奉上。


    德妃端著白瓷蓮花紋茶碗閑閑撇了撇茶水上的浮沫,呷了兩口茶香四溢的茶水,方才漫不經心道:“既然孩子沒了,就好生養著吧。不是還有個宋氏嗎?精心照管著。”


    四福晉想起自己的猜測,隻覺心中一陣惡寒,又下意識地將德妃的話在心中細細想過,隻覺身上微微顫栗,卻仍然笑道:“四爺已經吩咐了林太醫為宋氏安胎,宋氏定然能夠平安為爺誕育子嗣。”


    “是林太醫——”德妃懶洋洋地拖長了調子,“他是個可信的,胤禛對他素來信任的很。”


    “也罷。”她吩咐宮女,“取些上好的燕窩、人參賜給李氏和宋氏,讓她們好生養著。”


    聽到德妃將李氏和宋知歡相提並論,又是這樣的話、這樣的情況,四福晉下意識地有些不喜,然後便是心尖發涼。


    她小心地抬頭打量了德妃一眼,見她仍然是那副慵懶並漫不經心的樣子,壓下了心中的驚濤駭浪,笑著道:“額娘如此關心,宋氏定然能平平安安為爺生下孩子的。李氏尚且年輕,也總有再生育的一日。”


    德妃聽了,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是嗎?”


    她隨手將茶碗合上撂在炕桌上,道:“快到新選秀女入宮的日子了。今年你房裏進新人,屋子收拾好了?”


    四福晉笑吟吟道:“收拾好了,雖說廂房沒地方,卻也打理了一間罩房。”


    “嗯,我將安氏賜給胤禛,因她看是個能生養的。日後她為胤禛綿延子嗣,一則是她的福分,二則也是你的好處。這為人正妻的,善妒最是要不得,皇家可是講究子息綿延的。”


    德妃看了四福晉一眼,見她端莊大氣的樣子便有些不喜,說出口的話也不大好聽。


    四福晉垂首恭敬聽著,比這再難聽的都聽過不知多少,也不差這一句了。


    德妃見此,許是覺著沒意思了,便擺擺手,道:“行了,我也沒什麽好吩咐你的了,你去吧。”


    四福晉於是規規矩矩地起身,對著德妃欠身一禮,“兒媳告退,還請額娘保重身體。”


    “去吧。”德妃仍然擺著手,垂眸看著衣裳上精美的刺繡,也不看四福晉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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