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這個時期,報業和出版業已經完全市場化運作,到了現在,滬上出版界已是人才濟濟,精英薈萃。這個是法國留學歸來的編輯,那個是日本留學迴來的校對……


    福州路之望平街,從前人們都稱它“報館街”。因為這一條街道雖然不長,然而報館卻很多。滬上的各大報館差不多盡在於此。不過到了現在,關的關,遷的遷,所存在者隻有《申報》、《晨報》、《民報》幾家。《時報》和《時事新報》早已將編輯印刷部分遷到小花園及江西路去,望平街上僅設一發行機關和編輯部分。


    《申報》的報館就設立在滬上,除了主報《申報》,還有一些副刊。編輯部每天都能收到來自全國各地的稿件,當然,要以海派居多,京派的大多都投稿去往了北平。當然,海派與京派之爭我們容後再議。


    這天副刊《自由談》的於編輯照往常一樣地上班,開始審閱稿件。這件事情他做的挺熟的了,不合格的稿件就退迴去,合格的就暫留,然後再開始進一步的篩選。實在難以取舍的就附上自己的意見交給主編。


    他照例打開一封稿件,漫不經心地看了下去。


    大致說來就是一個書生在野外被毒蛇咬傷之後,暈倒在河邊,被一個清麗的陌生女子救了的故事。那名女子在書生醒來之後,倉惶逃離,隻遺落了一隻珍珠耳墜。


    “那是一顆渾圓的珍珠做成的耳墜子,極其漂亮,在陽光的照射下,隱隱泛著瑩潤的光輝……”


    這個作者肯定是個女人,把一個耳墜子描寫得這麽詳細做什麽?男人才不會在意這些東西,男人甚至連耳環和耳墜的區別都說不上來……於編輯漫不經心地想著,不過字寫得不錯,文筆也還通順流暢,看得出還是練過的……然後果斷跳過這一段如果是女人絕對不會跳過的描寫,再繼續往下看去。


    然後是一見鍾情的戲碼,書生愛上了那個救了他的女子,日日到河邊去期望再見到她一麵,然而佳人在水一方無從尋覓,書生隻能對著那一隻珍珠耳墜,睹物思人。相思入骨,書生理所當然地病了。


    馬馬虎虎,老套的劇情,但勝在字寫得賞心悅目,文筆也流暢舒服,讓人順順當當地看了下去,沒有任何不適。於編輯打了個哈欠,接下來就該是重逢的劇情了吧?那女子肯定是什麽山精鬼魅,野外突然出現的漂亮女子……沒有什麽問題誰信呢?讓他猜猜,是深夜潛入書生房間內找迴遺落的耳環,還是在河邊偶遇呢?不管怎麽樣,主編絕對是不會喜歡這樣才子佳人相愛相戀的故事的。


    書生的母親見自家兒子病了,憂心忡忡。那一日,母親端來了一碗河蚌湯:“今日村裏的漁夫新打上來的一隻河蚌,聽說你病了,送與你熬了湯補補身子。你是沒有看見,那河蚌那麽大,怕要成了精了……”


    書生心不在焉地聽著,一心想著那個女子。為了趕快打發掉母親的囉嗦,他接過那碗湯,一口飲盡。然而碗裏還有些什麽東西,碰著碗壁,發出一聲“叮咚”的響聲。


    “書生放下碗,隻見碗裏有一隻耳墜,那是一顆渾圓的珍珠做成的耳墜子,極其漂亮,在陽光的照射下,隱隱泛著瑩潤的光輝……”


    於編輯:“……”


    明明是午後,陽光透過百葉窗照入了編輯辦公室,灑在他身上。明明該察覺到這冬日裏難得的暖意的,可是於編輯卻絕得周身發涼。


    正好是要下班的時候,隔壁辦公室的那些同事們唿朋喚友地說:“下班下班!下館子去嘍!”


    於編輯渾身一震,迴過神來,高聲喊道,“等等我!”然後匆匆收拾好東西,和他們一起去了。


    ………………


    滬上的新聞事業當時十分發達,報社的職員收入是“與年俱增”的,以《申報》待遇最高,但大體上差不多:一般的編輯、記者月薪80至100銀圓,像徐鑄成和顧執中這樣的“名記”170銀圓左右。高級職員的月薪在200至300銀圓之間,年底同樣發一個月雙薪和獎金。1


    於編輯其實挺年輕的,年輕人總愛和年輕人玩在一塊。這一起去下館子的都是些年輕人,那些年長的人才看不上年輕人這樣“鋪張浪費”的行為的,一個個下班後都老老實實迴家去了,家裏有老婆給他們做了飯。但是年輕人覺得“下館子”的意義也不僅僅是“下館子”,還有著聯絡感情這一層麵的意思。


    鬧哄哄地坐下之後,開始點菜,飯館的老板推薦說:“今天我們這裏新進裏一批河蚌,那個頭可大了!絕對足夠新鮮!”


    於編輯聞言一個激靈:“不要!”


    “怎麽了?你平時不是最喜歡這些河鮮海鮮之類的了嗎?”有人問道。


    “我今天審稿的時候看了個故事,我完全沒能料到這個故事的結局居然會是這樣!”於編輯無奈道,“那故事是這樣的,一開始是一個書生被毒蛇咬傷,倒在河邊……”


    等於編輯把故事說完,滿座寂靜。


    “等等等等,我想求證一下我有沒有理解錯。”同事問道,“這個故事的意思是說,那個救了書生的神秘女子其實就是那隻河蚌成了精,化作了人形?對了,河蚌是能產珍珠的,那隻耳墜是珍珠做的。”


    於編輯沉重點頭。


    戴眼鏡的小記者心直口快道:“所以說在這個故事裏,男主角把女主角給吃了?”


    於編輯沉重點頭。


    “太狠了。”同為編輯同事搖著頭歎息,“你說寫這個故事的是個女人?那這個女人簡直是太狠了!”


    “看那寫的字,應該是個女作者沒錯。”於編輯想了想,道,“我記得筆名似乎叫做……向晚?好像還在其他報紙上發過什麽文章……”


    “那就對了!”同事路編輯一拍桌子,“你看,古時候不是有句詩是什麽‘向晚意不適’麽?她自己心裏不舒服,也要來讓我們心裏不舒服。”


    滿座忍俊不禁。


    “那這篇稿子你絕對發不發?”有人問道。


    “發!”於編輯狠狠道,“讓更多人不舒服去吧!”


    ………………


    或許是托郵政局上班的那位女職員那幾句“大作家”的福氣,向晚晚的寫作之路算是逐漸走上了正軌。


    那天收到《自由談》小說板塊一位姓於的編輯的來信,於編輯在信中表示,總編輯很欣賞向晚晚的那篇不過三千字的小說《珍珠耳墜》,覺得這篇文章“很好地諷刺了那些低俗鴛鴦蝴蝶派”,想法很好,歡迎繼續向《申報》副刊《自由談》投稿,稿件不限於小說,雜文、文評之類的也可以。


    最後,於編輯表示,他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敢吃那些海鮮河鮮之類的東西了。


    這個故事的靈感其實不是向晚晚的原創,以前在哪裏看過來著記不清了,但是在某天晚餐桌上出現的一道河蚌湯讓她忽然靈光一現,當時腦洞大開,遂成此文。投出去也隻是想要身體力行地作一番市場調查,試探一下舊曆時期眾人對類似題材和腦洞的接受程度。


    白奕秋看過之後,也明確對向晚晚表示未來幾天請不要到菜市場買海鮮河鮮之類的東西,買了他也不會做。


    隻能說普通人的接受能力太低下了,不過想當初她也是這樣的,上完解剖課一段時間之內都不太想吃大片牛肉。


    可是她現在已經不是普通人了!向晚晚雄心百倍地想。


    ………………


    向晚晚想,不能總這樣下去,寫稿子不是什麽金飯碗,尤其是在風雲變幻的現在。


    世界變化得太快,時局是動蕩而變化的,滬上的新聞業小報也變化得很快。


    滬上小報風行以來,中間也有過不少的變化。比如之前駱無涯氏首創了一種橫四開的刊物《荒唐世界》,專載嫖賭吃玩等荒唐事務,很是風行一時。後來叫《xx世界》的報紙,多至不可計算。當時讀報的人們,謂之“世界化”。


    又不多幾時,康駝背氏也發行一種橫式小報,題名《牽絲攀藤》。這四個字本滬上社會上一句俗話,是表明糾葛不清的意思。出版以後居然也是哄動一時,幾乎有打倒小報業巨頭《晶報》的勢頭。然後投機的人瞧得眼紅,於是你出一張《瞎三話四》(吳語方言,意指無根據的推測,不符事實的言論。),我出一張《阿要氣數》(作者不知道什麽意思,知道的同學可以科普一下。),報名越出越離奇,文字越刊越不堪。後來終於被當局所注意,被查水表了。於是陸續休刊,停鑼息鼓,各各關門了。2


    以後會怎麽樣,向晚晚不了解,但是完全可以揣測一番。之前的時候,滬上小報上,鴛鴦蝴蝶派大行其道,興盛至此已經走入了頹勢。從於編輯的來信便可以看出,《自由談》的總編輯是看不上鴛鴦蝴蝶派的,認為它是單純追求“獵奇”、“消遣”的趣味性和頹廢傾向的。


    ………………


    現在是1936年年末,這一年要過去了,然後往後究竟會發生些什麽,向晚晚也說不上來。


    偶爾她也會想,自己是何其幸運,每日報紙上報道的那些戰亂仿佛都離她很遙遠,一覺醒來,所處之地還是那個安寧祥和的人世。每天就這樣得過且過這,拒絕去向那些遙遠的事情,總是希望,這樣安定和平的日子多一天,再多一天。


    然而這畢竟不是那個和平的年代。這個時代的神州大地戰火瘡痍,向晚晚是知道的。然而她現在所身處的滬上,即使內裏已經暗潮洶湧,卻還保留著它表麵上的浮華與安寧。那些戰亂仿佛離她很遙遠很遙遠,來到這裏這麽久了,向晚晚都還沒能清晰地感受到中華大地的動蕩不安。


    或許戰火快燒到滬上了,然而現在的滬上還沉浸在紙醉金迷的夢裏,不願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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