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夏日的太陽剛露出半塊臉時,一列破舊的客車從市裏火車站徐徐開出了,鐵輪碾在鐵軌的接口處,起初好一會兒才格登一下,後來越格登越快,再往後就分不出點兒了,隻有隆隆的聲音。這是一列從市裏開往省城的短途列車,逢站必停,一會兒一停,被當地人稱為趕集車。沿途的農民要趕集,有票沒票的,扒上車一會兒就到了。車上的人不算多,有的座位坐一個人,有的座位坐兩個人,還有的座位空著。董瑞雪自己坐了一個夠三個人坐的座位,身子靠著車窗的框了,臉朝著列車前進的東方,若有所思地往外看。車窗半開,帶有清晨涼意和潮濕的風被疾馳的車帶進來,吹著她的烏發,吹著她鬢角耳旁有點發黃的絨毛,吹著她的微微眯起來的彎彎的眼睛。今天她去采石場報到。身旁放著一個新刷洗過的灰色人造革提包,提包裏塞得鼓鼓囊囊,大概是換洗的衣服之類。她的被褥放在頭頂上方的行李架上。這套被褥是她下鄉時用的。采石場離市區有三十多裏,她不能天天同家住了,隻能住在采石場的單身宿舍裏。媽媽非常舍不得她再離開這個家。她明白媽媽的想法,以前就是因為她離開了家,到了一個生地方,才受了人家的欺負。媽媽要爸爸活動活動,給她換一個單位。爸爸答應去找熟人了,可董瑞雪主意已定,非要到采石場去。她不想讓爸爸為她的事去求人。她給爸爸添的苦惱夠多了,再讓爸爸去送禮,去看人家的臉色,她於心不忍。既然她給這個家帶來不好的名譽,還是離開這個家好一些。她不怕吃苦,她願意懲罰一下自己,她覺得離家越遠越好,地方越牛越好。到了比較遠的生地方,她就可以隱蔽自己,過一種平靜的生活。媽媽要送她去車站,她堅決不讓媽送。媽塞給她幾十塊錢,臨出門時,她又壓到媽的枕頭底下去了。她的神情是決絕的,帶有告別過去的性質。她的心是悲痛的,但她把悲痛壓抑著,不在人前露出半分。


    列車吼叫著從這座小城市裏擺脫出來,城市裏的一切飛速的向後移動,樓房,冒黑煙的煙囪,廁所,煤渣堆,拉板車的婦女穿著帶堿花的黑衣服的後背,汙水溝,鍛煉身體的老頭兒,食堂采購員騎著二輪車和車上裝的茄子辣椒,以及小城的早起特有的尿臊味和燒煤的硫磺味兒,都被列車甩過去了。列車很快進入城郊農村,董瑞雪眼前陡然豁亮起來。她又看見了久違的田野,田野墨綠色的莊稼,起伏的山巒,山巒上縈繞的霧嵐。她不由地眨眨眼,臉貼向窗子更近些。


    太陽已經升起來了,斜刺裏把金色的光芒照向大地,給田野添上一層迷人的色彩。田野的基本色調是綠,但綠得不單調,有很多層次。新綠,老綠,淺綠,深綠,黃綠,墨綠等,層層遠去。在不盡的綠色中,那紅色的高粱穗子,那白色的芝麻花兒,那閃爍在紅薯葉片上的露珠,還有玉米林子地頭那黑色的陰影,都顯得格外鮮明,像一幅剛剛畫好,塗上水彩的美麗風景畫一樣。車過村莊時,她看見農家白色的院牆,牆角開黃花的向日葵,大早起就光著屁股站在坑邊的孩子,和揚著臉看火車的花狗。車過鐵路橋時,橋下發出空洞的轟鳴。大橋橫跨兩個山包,極高,像架在雲端一樣。橋下並無水,而是一條黃色的土路,土路上正跑著一輛手扶拖拉機,聽不見響,也很小,像一隻大甲蟲。一位扛鋤戴草帽的婦女在橋下走,上麵駛過火車,她可能習以為常,並不慌張,隻管矮矮地蠕動。董瑞雪眼前忽地一明,一座大水庫到了。一庫水飽飽盈盈,碧波蕩漾。近處,水庫中的水萬層玻璃般深藍。遠看,陽光下閃耀著金色魚鱗般的光澤。岸邊有靜靜的垂柳和散淡的人靜靜地垂釣。水庫中間,有人踩著兩頭尖的小木船在張網捕魚。網撒得很圓,像一個硬的固體,一下子罩進水裏去了,激起一些銀色的水花。漁人並不急著收網,而是蹲下身子,伸手在水裏涮涮,而後慢慢拉網綱。


    董瑞雪望著窗外不斷變換的一切,心上湧出一種近來少有的輕鬆感和愉悅感。天和地,山和水,都是這般自然,美妙。一陣清新感在她麵頰掠過之後,很快深入她的內心,她好久沒有這麽愉悅過了。在短暫的時刻裏,她忘記了自己去幹什麽,她仿佛要去旅遊,仿佛有世外桃源般的仙境在等待她去消受。她乘坐著神話中傳說的大鵬,超越了塵世,飛向理想鋪地的天國。她隱約記起,當年坐火車去外地串連時,似乎有這樣的心境。這時的心境和過去的心境接通了,她感到了年華的流逝,感到人生的短暫與可愛。她心中升騰起一種新的希望:我要從頭開始,我要重新生活,我要拋棄過去的舊我,重新塑造一個新我。我剛二十來歲,一切還來得及。聽說采石場在一個山窪子裏,那就更好。那裏沒有人認識她,沒人知道她的過去,她可以把過去的一頁翻過去。采石場當然是采石頭的地方,也許比種莊稼活還重些。她不怕。她已經有了一個計劃,幹活時要舍得下力,舍得流汗,不怕吃虧。要聽領導的話,領導叫幹什麽就幹什麽。對同誌們要好,要和善,誰也不得罪。總之是,多於活,少說話,做一個什麽也不爭的人。她還打算,到采石場後,每天堅持記日記,把每天的所作所為記下來,便於檢點自己,督促自己。她迴頭摸了摸那個提包,摸到廠那本李春光送給她的筆記本。李春光這個名字使她心上跳了一下,她想,李春光寫在筆記本上的信應該撕去了。


    對麵座位上坐了三個人,一個老大娘,一個小女孩,還有一個青年婦女。看樣子,三個都是農村人,她們在目不轉睛地看她。老大娘可能早就想和她說話,見她迴過頭來,總算得了機會,問她去哪兒。董瑞雪說她去上班,前麵第一站就到了。她對大娘微笑著,桃紅潤腮,白玉點齒,眼波閃動著友善的溫情。大娘問她在哪兒上班。她說在采石場。大娘問采石場幹啥的,是跳舞嗎。董瑞雪不知大娘為何把采石場和跳舞聯係起來,大概是把采石場聽成了踩十場吧,因為當地有一個民間舞蹈,名字叫踩場。她對大娘說,不是跳舞,是采石頭的。她作了一個雙手搬石頭的動作。大娘笑了,說董瑞雪說話好聽,她們這裏聽說過采花采蜜,沒聽過石頭也說采的,董瑞雪一說采石場,就把她踩迷了,她說她心裏還不明白呢,幹嗎不多不少正好踩十場呢。見大娘這樣會說笑話,董瑞雪也禁不住笑了。大娘又盯著她的手看,說她的小手跟白麵團捏的一樣,不像搬石頭的,像繡花的,別是去當幹部吧。董瑞雪臉上紅了一下,說不是當幹部,是當工人。別的座位的人聽見她們又說又笑,有了理由,也從座位上站起來,往她們這邊看,其中還有一些男人。這使董瑞雪從別人的目光裏又意識到了自己的長相,她馬上低下眉,把臉扭轉向窗外。她想一個女人還是一般化好一些。這給了她新的提示,到了新單位,她得盡量收縮著點,不打扮,不往臉上搽雪花膏,不能太顯眼。


    火車叫了幾聲,慢慢停下來,第一站棗林溝站到了。董瑞雪把被褥背在肩上,提上提包,跟大娘說了再見,匆匆下車去了。老大娘和車上的人趴在窗口目送她。那個小女孩兒這才大聲喊她阿姨,跟她再見。她迴過頭,笑著對小女孩兒擺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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