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瑞雪又去上班了,是硬著頭皮去的,心裏虛得很。


    她今天穿了一身樸素的舊衣服,至於為什麽要挑這些舊衣服穿,她自己也沒想明白。


    隻是快到市委門口了,才突然覺得自己的穿戴和往日多麽不一致,與市委機關工作人員的身分也不協調,這是為什麽?是為了不讓自己顯眼?還是顯示自己的樸素?身上一陣燥熱之後,她想把這身衣服換掉。


    可已經來不及了,迴家一趟再來會遲到的。


    她推著車低著頭走進去了,進大門低著頭,到存車處低著頭,一路都低著頭。


    她覺得別人都在看她,她針芒在背,就不敢看別人。


    踏上大樓門前的台階時,她突然覺得市委辦公大樓是那樣高大,像一座山峰,似乎要傾斜下來,給她心理上造成巨大的威壓。


    那個長相明朗的小夥了,站在最高一層的台階上,還是喊她董廣播,嚇得她一驚。


    她呀了一聲,問人家聲音怎麽這麽大,小夥子胳膊一抱說:“我試試你膽量如何。


    怎麽,今天穿這身衣服是不是要拍《賣花姑娘》?”董瑞雪意識到自己今天真的穿錯衣服了,不想顯眼,反而更顯眼了。


    她一時無言以對,臉黃了一下,像是一種失語狀態。


    這時她最怕碰見保衛處的那個胖子,怕碰見梁建梅。


    那天從始至終,胖子都在場,把什麽都聽去了。


    胖子再看見她,就不隻是看見她這一個人,還能看見她過去的那些醜事,那些情節和細節,那樣她會感到無地自容。


    她更怕碰見的是梁建梅。


    已往不知是巧合,還是梁建梅創造的巧合,他們多次在樓門口碰麵。


    梁建梅滿麵春風地向她問好,她也有些麵帶羞地向梁建梅問好。


    在一天開始的時候,那種碰麵是讓人愉悅的,愉悅得幾乎笑出聲來。


    有了上班時的互致問候,得來的好心情能延續一個下午。


    現在如果再碰見梁建梅,她不知道會是一種怎樣的尷尬局麵。


    還好,她走到門庭裏去了,沒有碰見梁建梅。


    這又讓她感到,事情的確發生變化了,梁建梅不見了。


    她迴過頭,往門口和院子裏看看,仍不見梁建梅的蹤影。


    這一次,她的心才重重地失落下去。


    來到宿舍,見原來放在她桌上的幾篇稿子不見了,桌麵上空無一物。


    玻璃板底下,壓著她下鄉時的兩張照片。


    一張是她在地頭學語錄的,是一個側影。


    她坐在地上,褲腿挽得老高,雙手捧著語錄本,似學得很用心。


    另一張是在豆田裏照的,她背著草帽,肩上荷著鋤,風把頭發吹得飄揚起來,背景是無際的田野,一副英姿颯爽放眼世界的樣子。


    照片是黑白的,很清晰,細部可見布衣服的紋路和絲絲頭發。


    那是省報的一個記者去采訪她,為她拍下了兩張照片。


    原說拍下的照片是要登報的,不知為什麽,一直沒在報上看見。


    她給那位記者寫了信,記者就把照片寄給她了。


    信封裏隻有這兩張照片,記者連隻言片語都沒寫。


    對這兩張照片,她還是很珍視的,這是她下鄉鍛煉的見證,也是光榮的見證。


    之所以特意把這兩張照片壓在玻璃板上,她是想把光榮展示給人看。


    梁建梅對這兩張照片都很喜歡,一再對照片發表評論,說比任何一位電影演員都不差。


    他還要掀開玻璃板,拿走一張。


    董瑞雪手捂著玻璃板,不讓他拿。


    梁建梅還是把那張荷鋤的照片抽出來了,舉在手上。


    董瑞雪去跟他爭奪。


    就是那一次,她抓到粱建梅的手,梁建梅也順勢握住了她的手。


    梁建梅說,他是跟董瑞雪逗著玩呢。


    遂把照片又放同玻璃板底下去了。


    如果說照片在以前是光榮的見證,那麽現在它所證明的內容恐怕就不是光榮了,它是一個相反的證據,起碼是一個線索。


    通過這個線索,人們就摸到她那段曆史了。


    趁屋裏還沒來別人,她把照片從玻璃板底下撤出來了。


    拿著照片她有些猶豫,考慮是不是把照片撕掉算了。


    她終究沒舍得撕,打開了一小鎖的抽屜,把照片夾在一個紅皮筆記本裏了。


    這個筆記本是李春光送給她的紀念品。


    她想,這個筆記本也不宜保存了。


    她答應過給李春光寫信,現在也沒必要了。


    把筆記本重新放進抽屜鎖起來後,她無所事事起來,胳膊支在桌麵上,雙手捧住額頭,閉上了眼睛。


    可怕的後果意識使她胸口像塞滿了鉛。


    她一直保持著這種姿勢,直到聽見站長的開門聲,才猶豫了一會兒,到站長辦公室去了。


    站長讓她坐,她沒坐,隻站著。


    她不知不覺地就罰自己站。


    她看著站長,想看看站長對她的態度有多少變化。


    她不由地就看別人的臉色了。


    站長拿了一塊抹布擦寫字台,臉上沒有明顯的可供判斷的異常表情。


    她要求站長把她調走吧。


    說了這話,她覺得非常委屈,鼻子一酸,眼淚湧滿眼眶。


    站長並不驚奇,把抹布扔在寫字台後麵的暖氣片上,在椅子上坐下了,說:“你怎麽會有這種想法呢,你是受害者,並沒有人歧視你呀。”


    董瑞雪說,她覺得她在這裏對廣播站不太好。


    站長要她不要說這種話,不要自卑,應振奮起來,和過去一樣工作。


    過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想了,讓時間去淡化它,想多了是無益的。


    年輕人嘛,有時難免會受到一些挫折,關鍵是正確對待所受的挫折,不要把挫折當包袱背起來,應該放下包袱,輕裝前進。


    站長的話使她寬慰不少,但她又覺得站長的語調兒有點冷,有點公事公辦的味道。


    她忐忑不安地問起她桌上放的稿子。


    站長說,那些稿子都是有時效性的,不及時處理就作廢了,他交給別的同誌播去了。


    考慮到她最近情緒可能不太穩定,會影響播音質量,也容易出差錯,暫不安排她播音。


    董瑞雪問那讓她幹什麽。


    站長讓她先找些書看,多學一些新聞方麵的知識。


    她不能不相信站長的話,同時也不得不承認,站長不讓她播音了。


    不管是什麽理由,她播音的權利一下子被剝奪了。


    當然,站長沒讓她完全失望,說等她情緒完全穩定下來再說。


    情緒穩定?什麽樣才算穩定?什麽時候才能穩定?情緒又是什麽東西?她不敢說一個不字,說好吧,從站長辦公室退出去了,樣子有點可憐巴巴。


    她找了一本新聞選,打開,坐在桌前看起來。


    一頁還沒看完她就走神了。


    她麵前展開的是一望無際的綠色麥田,和金燦燦的油菜地。


    大輪子水車在田頭立著,似轉非轉。


    黑色的人影在田地蠕動。


    耕地的牛把式把鞭子舉得高高的,並不打在牛身上,嘴裏吆喝著辨不清字眼兒的一成不變的具有民歌風味的調子。


    牛把背弓在褐色的土地上,低著頭,極有耐心地往前拉,拉了一道又一道,毫無怨言。


    聽見外麵有腳步聲,她趕緊收迴心思,眼睛又盯在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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