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董瑞雪沒有去上班,是站長放了她的假,站長說,她要是覺得累,就在家裏歇一天兩天。迴到家,她跟母親說頭有些暈,就躺到**睡了。母親讓她到醫院看看,她說不用,睡睡就好了。廣播喇叭準時響,那是她的同伴在播音。她聽著這聲音十分遙遠,像是天外來青。她不敢聽,起來拉了開關,竟把開關繩也拉斷了。


    她似睡似醒,睡得昏昏沉沉。醒來了,她閉著眼,強迫自己,再睡。她不知道,若是狠睡狠睡,能不能睡過去。又睡了一陣醒來時,她明白靠睡是睡不過去的。外麵還是春天,有鳥叫,有雞叫,有人在說話,一切都在正常運行。有那麽一小會兒,她的睡覺似乎有了效果,像是通過睡覺把自己前麵的經曆都遺忘了,拋棄了。可外麵不知有個什麽東西響了一下,她心口一撞,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又紛至遝來。


    媽媽輕手輕腳走進她的屋,用手在她腦門上摸。她閉著眼不動,住媽媽摸。媽媽大概是想摸摸她發燒不發燒。她倒是想發燒,可她不發燒。發燒的隻是她的心。媽媽的手是粗糙的,也是溫熱的。媽媽這一摸,又把她的辛酸引發出來了,眼淚差點流出來。聽媽媽說,爸爸到外地出差去了,去執行一項外調任務。又是外調,那時外調是很成風的,一些公出的人,差不多都是外調的麵目。有多少人都是被外調毀了。所謂外調,好多就是揭老底,查祖宗三代,追階級根源。再好的人,也經不住這種外調法。董瑞雪想,虧得爸爸出差去了,不然的話,她的事是瞞不過爸爸的。爸爸大小是工廠的一個頭頭。而頭頭之間是互通消息的。媽媽識字不多,也沒正式工作,在爸爸所在工廠的幼兒園當阿姨。爸爸是部隊轉業幹部,結婚晚。媽媽比爸爸年輕得多,年齡相差十多歲。媽媽十七歲那年結婚,十八歲就生了董瑞雪。媽媽對董瑞雪是很好的。而過去,董瑞雪不大願意和媽媽一塊兒出門,因為有一次,有人把她們母女當成了姐妹。媽媽讓她醒醒,問她想吃什麽。她說什麽也不想吃。媽媽站在床前不走。她又說,想吃什麽她內已做。


    她覺得對不起媽媽。這半年多來,天天進入市委機關,她有了一種優越感,並自我誇大了這種錯覺。她誤以為自己進入上層建築領域了,真的成了市委機關工作人員,成了高貴的人。嫌媽媽識字少,嫌媽媽沒工作,嫌媽媽沒有一件得體的可穿出去的衣服。對爸爸,她也不怎麽跟他說話。爸爸每每問她上邊有什麽新精神,她就說沒什麽新精神,或者讓爸爸自己去看報。她下麵還有一個妹妹和兩個弟弟。這一點,她也看不慣,認為爸爸媽媽要孩子太多了。妹妹和弟弟對她很尊重,她對妹妹和弟弟們卻不夠關心和親熱。每大進得家來,她做得像個公主。看什麽都不順眼,仿佛這個家盛不下她了,然而媽媽小心翼翼,一切都順著她。有一次,媽媽炒菜鹽放重了,她嚐了一口,以保護嗓子為理由,連飯也不吃了,站起來,推出自行車上班去了,媽媽買了點心,煮了雞蛋,步行好兒裏,給她送到班上。看大門的人不讓媽媽進去。門衛給她打了電話,她從樓上下來了。她也沒讓媽媽進大樓,隻接過媽媽送來的食品就讓媽媽走了。她的鳳凰自行車是爸爸給她買的。自行車供應得極少,幾個月不進一次貨。進了貨先分票,拿到票才能買到自行車。聽說商場進了一批自行車,爸爸滿以為他的廠會分到一張兩張票,其結果一張票也沒分到。爸爸慌丫,找到在商場工作的老戰友,不知說了多少好話,給人家送了多少禮,才買到這輛好牌子的自行車。妹妹要借她的自行車學騎車,她還沒說話,媽媽先把妹妹攔下了,媽媽說,學自行車都是用破車,這麽新的自行車,摔壞了怎麽辦。她當時的感覺,因為她這個人的地位高了,她所騎的自行車也受到了特殊保護。他們家原來沒有安廣播喇叭,她當上播音員後,是媽媽擅自做主,用看孩子掙下的錢買了這個喇叭,並請人安上。媽媽禁不住地向鄰居誇耀,她女兒的聲音就是好聽,甚至說瑞雪小時候就聰明伶俐。看來她錯了,媽媽也錯了。這半年多來,她不過生活在一種良好的感覺裏,生活在一種虛假的榮耀裏。這一切都怪她,她欺騙了自己,同時也欺騙了媽媽。現在,她仿佛又迴到了人間,才看清了自己:你不過是一個一般人家的平民,一個破碎的、小完整的平民。作為平民中的一個女性,你把寶貴的東西失去了,等於把自己也失去了。一切都壞在那個知道上,別人要是不知道,她蒙混一天算一天,說不定一輩子都能蒙混過去。別人一知道,她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她的腿還在,胳膊還在,頭臉俱全,全身都是健康的,生機勃勃的。就因為那個事情的敗露,她好像就全變了,她就不是她了,健全的肢體全成了空架子似的。當然這都是大家的目光,公共的看法。這沒辦法,她隻能順從大家和公共的意誌來看自己。她不可能拔著自己的頭發把自己拔離地麵,拔到沒有人煙的天上去。


    媽又迴到屋裏來了,試探著問她,別是班上出了什麽差錯吧。她說沒有,不會有什麽差錯。媽說:“出了差錯跟媽說,弄壞了東西咱賠人家。咱家裏還有百十塊錢,不夠咱再借。我看著你這閨女心裏像是有事。你長得再大,飛得再高,在媽心裏眼裏你還是個孩子,我不能看著我的孩子受委屈。”她鼻子酸得很,趕緊拉被頭蓋住了臉,說她沒弄壞東西,也沒受什麽委屈,讓媽隻管上班去吧,媽說她上班不上班沒什麽要緊,孩子有別的阿姨看著呢。閨女的班才是要緊的。


    董瑞雪在被子下麵睜開了眼睛。黑暗中,她看地了自己眼中閃爍的光環,那光環正一閃一閃地向她套過來,一會兒就把她的脖子套牢了。上班?她還有班上嗎?在那個萬人矚目的地方,會允許她長久地幹下去嗎?一切都想象得出,盡管調查她的人說過要替她保密,可在這樣的小城裏,密是肯定保不住的。須知她所在的單位是廣播站,是專門向全市人民傳播消息的地方。雖說她的事不會上廣播,但誰能保證廣播站的人私下裏不向別人“廣播”呢!她仿佛已經看見了,市委機關的人,都用另一種目光看她,在竊竊地議論她。她有些不寒而栗。宣傳部的張部長今天不知下廠沒有?作為市委常委的張部長,決不會再讓她陪他下去了。願意陪張部長下基層的人多的是。張部長要是去了礦山機械廠,一定會見到梁建梅的爸爸,說不定會談到她董瑞雪,並把她的不名譽的事透給梁建梅的爸爸,那樣,梁建梅對她就不會有好印象了。至於同在機關上班的梁建梅,過去一天到她那去幾趟的梁建梅,得消息會比別人更早一些。她想象不出梁建梅會是什麽態度,什麽表情,過去梁建梅愛她可是愛得跟一貼老膏藥一樣啊!她隱瞞了梁建梅,也算欺騙了梁建梅,無論如何,她是沒勇氣也沒臉麵再見梁建梅了。


    董瑞雪聽見妹妹迴來了。妹妹高中畢業後,劍城郊一個農場勞動去了。也算是下鄉。妹妹一迴來就找瓶子找水。她從農場裏帶迴一束桃花,枝條上都是含苞待放的花蕾。一路乘公共汽車,花蕾的花梗有些打蔫,一個個像布扣子一樣垂下來。妹妹急於把花用水養起來,有點搶救的意思。妹妹還小,還保持著浪漫的情懷。妹妹長得也很好看,好看的女孩子危險總是多一些。以後有了適當的機會,她得跟妹妹說說話,提醒妹妹注意防範別人,注意保護自己。妹妹沒到她屋裏來,原來姐妹倆是住在一間屋的,董瑞雪參加工作後,媽媽就不讓妹妹和她住一個屋了。媽媽說她迴到家還要看稿子,還要學習,需要安靜。在房前另外搭建了半間小屋,讓妹妹住在那裏了。她到農村下鄉插隊一年多,姐妹是有些隔膜的。一娘同胞的說法,對她們來說不過還是一個無關痛癢的說法,她們對這個說法沒有深究過。妹妹沒什麽怨言,讓她在哪裏睡,她就在哪裏睡,她對自己睡在什麽地方還不在意,還沒學會挑剔。她的事出來,妹妹總有一天會知道的。她想不出妹妹知道了會怎樣。反正姐妹之間總有一些連帶,姐姐名聲不好了,對妹妹來說決不是什麽好事。這樣想著,她覺得連妹妹也對不起了。


    兩個上初中的弟弟還沒迴來。放學之後,他們總是在外麵野跑,總是同來很晚。這十有**是她這個當姐姐的對他們訓斥太多,沒有好臉麵,使他們產生了逆反心理。現在想想,家裏每個人都走得正,立得端,都問心無愧。倒是她這個看似很強大的、一度盛氣十足的人,卻是一個失了身價的虛弱的人。


    天完全黑下來時,她起來了,一陣頭暈,差點摔倒。她頭發散亂,衣服皺皺巴巴,眼瞼腫得發明。她拿了一個小凳子出去了。媽問她去哪兒,她說到門口坐坐。她們家住的是爸爸工廠的房子,三問平房,獨門獨院。房前有廊子,廊下起了高台,用水泥抹得光光的。院子的院牆不是磚砌的,是用一些板皮和樹枝子柵起來的。院子比較寬展。媽媽在院子裏開起了菜園。菜園裏種的有小蔥、菠菜,還有冬蒜。這些蔬菜都返青了,碧鮮鮮的。再暖和一點,媽媽還要種茄子,種辣椒,種豆角,種葫蘆,還順便種幾株牽牛花。那時候,各種菜秧子爬滿木牆籬,院子是三麵綠牆,才自成一體,從外麵往裏什麽都看不見。她家人口多,經濟收入並不多,可以說爸爸媽媽掙的錢,除了全家人吃飯,所剩無幾。而媽媽每年種的各種蔬菜,基本上夠全家吃的。自己種菜吃,省了錢;菜隨吃隨采,也新鮮。隻是媽媽累一些。全家人隻知吃菜,沒一個人幫媽媽種菜。她想,以後她得幫媽媽種菜了。院子一側有一棵泡桐樹,桐樹正開花,滿樹白花花的。花蕊上的花蜜溶進空氣裏泄下來,院子裏彌漫著一股甜氣。她靠著樹幹,坐在明花下麵的陰影裏,要是不特別注意的話,誰也看不見她了。看來暗夜挺不錯的。可氣的是,樹上竟有幾隻喜鵲,不知從何處飛來,落在樹上叫成一片。她不能按傳統的辦法理解喜鵲的叫,從中聽出了一種嘲諷的意味。這裏有三排平房,分布在,條甬道兩側,住著像她爸爸一樣的廠級幹部。每家房子的格局都是一樣的。房子山牆一頭,公用的水管嘩嘩響,有在搓板上搓衣服的聲音,有邊走邊說話的聲音,還有孩子的哭聲。董瑞雪仰臉透過桐樹花往天上看去,天上有星星在閃爍,還有一牙子月亮。她聽人說過,天上的星星和地上的人是對應的,地上有多少人,天上就有多少星,每個人在天上都有星的值置。一旦人死了,星星就變成流星流逝了。正看之間,便有一顆流星劃了一道灰白的斜線落下來。不用說又一個人死了。她還沒死,但她不知道哪一顆星代表她,永遠都找不到。也許星星隻是一些會發光的可以用來記數兒的小石子,添一個人,就放下一個小石子,勾銷一個人,就把石子扔掉了。那麽,每日裏負責往下扔小石子的是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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