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城後,董瑞雪以她優越的政治條件,在市裏得到了一份相當不錯的工作,當播音員。那時,這座規模不大的城市還沒有廣播電台,隻有一個有線廣播站。廣播站就設在市委辦公大樓二樓的一端,董瑞雪天天去大樓裏上班。


    她來了,騎著一輛嶄新的輕便型鳳凰牌自行車,在如潮的人流裏,顯得出類拔萃。這是她從那個偏僻的鄉村迴城的第二年春天,春光明麗,春風蕩漾。路邊的法國梧桐葉出新綠,黃刺梅綻開朵朵鵝黃,紫燕在空中射來射去,汽車喇叭裝點著市聲。她高揚著頭,麵帶微笑,騎得輕鬆自如,如坐春風。她的發白的軍上衣大概穿破了,換上了一件草綠的確良軍裝。雖然還是藍褲子,但不是布料,變成了錦綸華達呢。腳上穿了一雙網球鞋,雪白的。她的剪發頭紮成兩個小辮子,露出光潔的前額,和透明如玉的耳輪。她的臉頰紅潤中滿,閃耀著迷人的青春之光。看來她是成熟了,更具魅力了。騎車的人無不看她。後麵的人看見她的腰身還不算,緊蹬兒下,超過她,再迴頭看她。當看到她美麗的麵容之後,騎車的人就不願再蹬了。一路上她前後左右的人總是多些。對這種情況,她已習以為常,見多不怪,她目光平視,灑脫地走自己的路。來到市委門口,站崗的解放軍戰士老遠就向她微笑致意。她矜持地點點火,下了車子就進去了。剛要把車子推進存車棚,看車的老頭就迎過來,讓她把車放那兒吧,他幫著放。


    這是一座六層大樓,跨度很寬,樓麵是凝重的鏽鐵色,大幅的玻璃窗在陽光照耀下閃閃發光。樓前有一個寬敞的院子,水泥抹地,並劃成一個個方方正正的方格。院子兩側是修剪得極整平的冬青綠籬。綠籬後麵是小花園,桃花開得紅紛紛的。樓門口有三個層次的台階,每層有十幾階,台階不是很高。市委的那些幹部們,胖的和瘦的,高的和矮的,男的和女的,都款款地踩著台階,風度優地走進大樓裏去了。董瑞雪上台階時,已有好幾個人笑著跟她打招唿了。一個大腹便便的老幹部模樣的人,問董瑞雪答應了星期天去他們家玩,怎麽沒去呀。董瑞雪抱歉地笑笑,說星期天有別的事,沒去成,實在對不起,下次一定去。一個長相明朗的小夥子,把董瑞雪喊成董廣播,開玩笑說:“哎,我說那位女士,你不去電影製片廠,到我們這裏幹什麽來了?我們這裏又不拍電影。”醫理瑞雪很快理解了這位同事善意的玩笑和含蓄的恭維,卻說:“你自己想當電影明星,沒人攔著你,你編派別人幹什麽!”說著進了厚重的楠木雕花大門,到了鋪著水磨石地板的門庭。門庭對著寬展的樓梯,樓梯的盡頭置放著一麵寫有為人民服務手書體的大型語錄牌。門庭的頂部做成劇院式的穹頂,裝飾著好幾簇吊燈。燈是乳白的,燈托是鍍金的,富麗堂皇。走過前庭,上了一樓,往東一拐,穿過長長的寬敞的樓道,就到了廣播站。她沒有先進廣播間,而進了供播音員中午休息和值班住宿的臨時宿舍。有一個播音員先她一步到了。正對著鏡子整理頭發。兩個人互相笑笑,算是打了招唿。這間屋子很深,放了三張床,三張小桌,仍空落落的。廣播站有三個女播音員,每人占一塊地方。每個人的床都布置得很精心,仿佛不是睡覺的地方,是擺設。董瑞雪把背著的刺有紅絨字的黃挎包掛在衣架上,兩手背後捋捋小辮子,就到播音室去了。


    在門口碰見一位書生氣很足的編輯,他往上推了推白邊眼鏡,說昨天那篇稿子經小董一播,生色不少。特別是後兩句,小董播得很有感情。董瑞雪說謝謝鼓勵。編輯又說她把稿子的內容真正理解了。董瑞雪說,那是大編輯編得好。她的眼睛有點調皮地眨著,雪白的牙齒閃著磨貝似的點點瓷光。那位編輯不好意思地、但很滿足地笑了。


    廣播站的站長聽見董瑞雪說話,開了門,讓小董過去一下。站長四十多歲,麵貌清臒,一身斯,頗有長者風度。可能由於長年熬夜的緣故,眼圈有些發青。他抽煙很厲害,手裏老是拿著點燃的煙。他自己一間辦公室,寬大的舊式硬木寫字台上堆著一摞待看的稿子。董瑞雪側身進來了,他和善地笑著,讓董瑞雪坐。他對部下向來很客氣。董瑞雪有些拘謹地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了,環顧了一下屋子,說站長的辦公室太素了,牆上什麽也沒有,應該貼兩張畫,或者貼一幅地圖也是好的。站長說:“貼畫是你們年輕人的事,我這大老頭子了,愛素淨。哎,宣傳站張站長明天到礦山機械廠開座談會,想讓你跟他一塊兒去。”董瑞雪說她不想去。站長說:“宣傳部是我們的上級主管部門,張部長指名要你去,怎麽能說不去呢!”董瑞雪問去幹什麽,“可以搞點采訪嘛,一切聽張部長安排,你是黨員,組織觀念要強。過一段時間,站裏準備讓你重點接觸一下采訪和編輯業務,你是很有前途的,”“反正我不想去那個廠”董瑞雪撒嬌似地噘起嘴巴,紅唇濕了半邊,很是鮮潤,站長笑了,說他想起來了,“聽說你未來的公爹在機械廠當第一把手,你是不是不好意思見他,那有什麽關係,沒關係的。醜媳婦還不怕見公婆呢,你怕什麽!你應該很自信才對。好了,就這樣。”董瑞雪說,站長真會說笑話,八字還沒一撇呢,什麽公爹公爹的,多難聽。站長哈哈笑了。


    董瑞雪這才到了她的工作崗位,播音室。這是一間封閉嚴密的屋子,雙重門,進門起了高台,下麵是細木條鋪成的地板,地板保持著木質自然之色,打蠟後紋路清晰可見,一塵不染,牆壁是乳白色,上麵布滿似有規則可循的洞眼。窗口遮著紫紅金絲絨窗簾,窗簾直落在地板上。董瑞雪坐在工作台前的藤椅上,麵對鑲嵌在工作台上的一些儀表,開始熟悉稿子。等稿子讀順溜了,她就開始錄音,她那甜美的、富有**的聲音,將通過錄音盤,通過電線,傳向全市裏的四麵八方,飛向工廠、學校、機關、及不少家庭。她是幸運的,她沒想到自己會這麽幸運,常常有一步登天之感。在農村時,她真的相信就要在那兒紮根一輩子了,因為上頭一直說紮根呀紮根,她不敢想會調迴城,更沒想到會走進這個市的首腦機關,幹起了被人們稱為黨的喉舌的工作。她有時做夢,夢見自己正工作得好好的,上麵來了通知,又把她送到農村去了。她不想再去農村,在夢裏很害怕,甚至很恐懼,把她送迴農村好像是有原因的,但原因含含糊糊,沒人跟她說清楚,她自己也弄不清楚。醒來後,她睡不著覺,想弄清夢裏的原因是什麽。有一個原因,她不敢往那裏想,剛想到一點點,她就驚出了一身冷汗,有夢境的提醒,她對自己的這份工作非常珍視,生怕失去。她幹得兢兢業業,小心翼翼,不敢有半點懈怠,在農村的那一段經曆,她不願去想了,想把它趕快忘掉,徹底忘掉。如果那段下鄉的經曆是錄音磁帶上的一段,她願意拿起剪刀,把那段磁帶徹底剪下來,扔到垃圾箱裏去。如果扔進垃圾箱還不足於消除痕跡,她會到某個牆角,擦燃火柴,把那段磁帶燒掉。


    剛看了一會兒稿子,宿舍裏的那位女伴喊她接電話。播音室是不裝電話的,她們的電話安在宿舍裏。迴城以來,她不願意聽電話。因為李河敏給她打過一個長途電話,詢問她的工作安排情況。一聽說有電話找她,她的第一個反應就是懷疑又是李河敏打來的,她害怕李河敏找她,想跟李河敏徹底斷絕聯係。還好,電活是梁建梅打來的。梁建梅是別人給她介紹的男朋友,二人已淡了一段時間。梁建梅是團市委的副書記,也在這座辦公大樓裏上班,在五樓。董瑞雪釋然,雙眉色揚起來,男朋友約她下班後到郊外踏青。她說:“你別讓人家閑一天,我不想去,真的不想去……那好吧。”她看了一眼女伴,“說吧,我聽著呢……我告訴你,這一次不許你……好吧,嗯,我不吃麵包……我不管,好,再見!”


    快晌午時,梁建梅來了。董瑞雪領他到宿舍裏。宿舍裏這會兒沒有別的人。董瑞雪問他不是說的下班後過來嗎,怎麽這會兒就來了。梁建梅看著董瑞雪笑,說他下樓辦事,一走神,不知不覺就走到這兒來了,怪事,像是有鬼牽著他的手。小夥子長相英俊,方白臉,濃眉,大眼,頭發蓬鬆光亮,衣著整潔得體,高高的個兒,一身朝氣。董瑞雪和他兩個人再般配小過了。董瑞雪說:“還說有鬼牽著你,我看你自己就是個鬼。”梁建梅反應很機敏,說:“我要是鬼,就不會被鬼迷住了。”董瑞雪說他歪嘴胡纏。梁建梅認為把董瑞雪說住了,董瑞雪沒什麽詞兒了。董瑞雪不願讓梁建梅把她說成鬼不鬼的,再胡說八道她就生氣了。梁建梅走到董瑞雪跟前,離她很近,說:“嗬,你這麽愛生氣,快成幼兒園的小朋友了!”董瑞雪在**坐著,往一邊挪了挪。梁建梅也坐下,跟過去,想拉住董瑞雪的手。董瑞雪把手躲到背後去了。根據以往的經驗,梁建梅隻要一得到她的手,就不願鬆開。梁建梅滿懷渴望地對董瑞雪說:“瑞雪,咱們結婚吧!”董瑞雪有些驚奇地看他,“咱們不是講好的明年國慶結婚嗎,你怎麽又變卦了。”梁建梅順下眼,說:“我看你老躲著我,我心裏不太踏實,總是有點擔心。”董瑞雪問他擔心什麽。梁建梅說你知道,董瑞雪扭過身,伸手輕輕推了一下梁建梅的胳膊,說梁建悔真會纏人。梁建梅順勢抱住她的手,在手背上親了一下。還要再親。有人敲門,董瑞雪趕緊把手抽迴了,站起來問:“誰,請進”把梁建梅親過的手背在衣服上抹了一下。門開處,站長立在門外,招手讓董瑞雪過去一下。看見梁建梅在屋裏,他向梁建梅點了一頭。梁建梅從屋裏出來,跟董瑞雪點點頭,走了。


    來到站長辦公事,站長照例讓董瑞雪坐。站長的表情不太自然,出現了少有的嚴肅,被煙烤黑的嘴唇緊緊包著,目光也少了往日的慈祥。董瑞雪心裏一陣打鼓,問還是陪張部長去礦山機械廠的事嗎。站長說不是,有點別的事,“外地來了兩個同誌,搞外調的,下午想找你隨便談淡,你思想有個準備。”


    “哪兒來的?”董瑞雪不由地緊張起來。


    站長要她不必緊張,說估計也沒什麽大事。**員嘛,要堅持黨性原則,一切要實事求是。他說了那個縣的名字。


    董瑞雪的臉刷地變得慘白,她的第一個念頭是,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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