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州府法曹司離府衙並不遠,然尉遲采與楓陵王妃的出現著實不合時宜,尉遲尚漳還是命人備下車馬,盡可能減少兩位女眷的曝光度。


    直到上了車,尉遲采才掀開兜帽透透氣。她撩起窗簾的一角,小心翼翼地向外探看。


    出了府衙所在的街坊,馬車滴溜溜拐了個彎,直入州城內最繁華的天霜大街。天光明亮,淡淡暖陽讓這北地府城的嚴冬溫柔不少。尉遲采望著大街一側,走了好一陣,卻隻見到兩三家店鋪開張營業,街上行人也少得奇怪。


    “二叔,這分明是上午最熱鬧的時辰,為何街上如此冷清?”她疑惑地轉過頭來。


    尉遲尚漳眼也不抬,“我抵達此地時即下了封城令,白日戒令不嚴,至酉時二刻開始宵禁,不允城中百姓上街。你覺著冷清,其實在我看來,現下已算是熱鬧的了。”


    “說到這個,我倒是想起來”楓陵王妃單手托腮,美眸睨著對座的尉遲尚漳:“撤換原霜州刺史邵顯雲,是因為邵顯雲疏於指揮,導致霜州軍對九王叛軍一眾鎮壓不力麽?”


    尉遲尚漳搖頭:“不全是這樣。”


    見他並無繼續說下去的打算,王妃又追問:“那是怎樣?”


    “帝令不可隨意泄露。”


    王妃的臉色一會白一會紅,咬牙勉強忍住了嘴裏的罵詞。卻聽身邊小丫頭悄聲道:


    “是因為州府中死了什麽人嗎?”


    尉遲尚漳眼中一黯,視線慢吞吞挪到尉遲采臉上。半晌:“你從哪兒聽到這些的?”


    尉遲采撇撇嘴,現出無辜的表情我們去州府議事廳見你之前,你不是正在用仵作驗屍報告什麽的拿人開涮麽?


    車廂內好一陣沉默,末了,尉遲尚漳終於吐了口氣:“罷了,早晚是瞞不住的事,告訴你們也無妨。我封鎖消息是不想引來麻煩,你們二人若不想惹禍上身,最好也把嘴給閉上。”


    “本王妃是那種長舌婦嗎?”楓陵王妃甩來一記白眼。


    “不是最好。”尉遲尚漳眉心一蹙,旋即舒展,喉間又是一歎:“三日前,邵顯雲在刺史府內懸梁自盡了。”


    “咦?!”尉遲采杏眸猛地瞪大,“邵大人死了?”


    尉遲尚漳輕輕頷首:“仵作驗屍後的結論與現場所見並無二致不過,仍不排除他殺的可能性。畢竟在衙役趕到命案現場時,屍體已被刺史府的人取下來,除了白綾還懸在梁上,懸梁時所用的凳子等物不知所蹤。也就是說,衙役們無法進行取證。”


    “如此說來,二叔尚且不能斷定邵顯雲是否自盡而亡了?”尉遲采纖指點在下唇,“若非自盡,那麽除了仇殺,也有可能是因為邵顯雲手上握有某人不可見人的把柄。”


    尉遲尚漳並未接話,楓陵王妃亦是皺了柳眉陷入沉默,看上去似乎很不愉快。


    “阿采,你想多了。”馬車停下之前,尉遲尚漳如是道。


    “唔。”


    尉遲采低低應了一聲,腦中迴想起自己被日食大爺接走之前,楚逢君的異常舉動,以及突如其來的中毒。若未記錯,那時她便躺在府衙之內。


    毒殺照長千金所言,應該是那群“夜梟”所為。他們拿錢辦事,潛入府衙刺殺在府內陪同天驕帝辦案的她。若真是如此,那麽必然存在一個雇用夜梟欲圖謀害於她的人。


    再說天驕帝親自駕臨霜州府,那時的府衙四周布置有皇衛與州師精銳,夜梟想要從外圍突破入府行刺,隻怕是難上加難。照這個路數想來,府衙中必是有夜梟的內應,否則那些殺手又怎能不驚動衛兵而安然入府、再全身而退呢?


    所以,邵顯雲與夜梟並非全然沒有聯係,也就是說夜梟有可能對邵顯雲動手。


    “小丫頭?小丫頭!”


    肩上蓋來一隻手掌,楓陵王妃搖了搖她:“還愣著呢?咱們該下車了。”


    “哦,好。”


    罩好了兜帽,尉遲采與楓陵王妃相攜步下馬車。小姑娘拈著兜帽邊仰首向前方看去,果然,黑漆立柱朱紅門扇,鬥大的烏木匾額懸掛於門頂,上書“霜州府法曹司”六個大字。而尉遲尚漳已先行邁上門前石階:“法曹大人在麽?”


    “見過刺史大人!”門前衛兵登時腳跟一磕,拱手抱拳:“法曹大人現正在司內!”


    聞言,尉遲尚漳略一頷首,轉身衝尉遲采和楓陵王妃招手:“二位隨本官來。”


    法曹司掌管霜州境內所有刑獄法典,各縣的疑難案件幾乎都由他們經辦。不多時,聽聞刺史大人駕到的法曹從二堂內快步迎出,點頭哈腰很是恭敬。待尉遲尚漳說明來意,法曹即刻答應帶三人前往大牢。


    “那位大叔應是因為偷盜之罪而被送進官府的,名字叫做遊微。”楓陵王妃跟在法曹身後小聲說道,“此人在牢獄中應該已待了七年以上,所以”


    話音未落,就聽法曹笑了:“嘿嘿,這位夫人可就有所不知了。按照咱們赤國的律法,凡扭送官府的偷盜者,按所盜物件之價錢來計算刑罰。這本就算不得重罪,偷盜者什麽的頂多關上一兩個月,再交點銀子就能出去了,可沒有因為偷盜而給關上七年八載的。”


    “沒有?”楓陵王妃眸中一震,紅唇張了張又合上:“那有沒有常常被捉進牢裏,還賴著不肯出去的?”


    法曹笑得更厲害了:“夫人您真會說笑,關在這兒的人都是想著法子爭取早日出去,哪有死賴在牢裏不走的賊呀!”


    尉遲尚漳與楓陵王妃對視一眼,王妃的眸心掠過一絲慌亂,似是自言自語地道:“不對啊,這應該錯不了的英堯說他每次來霜州都是直接到大牢裏見他”


    “不過”法曹的話鋒忽地一轉,“經夫人這麽一說,本官倒是想起一人。這人的名字並不是夫人說的姓遊,也並不與這些犯人一道關在大牢內,邵大人在的時候倒是常常來看他,還吩咐過不可虧待此人。不知夫人要找的可是他?”


    楓陵王妃嘴角繃緊了:“他、他叫什麽?”


    “哦,那人姓梁,都叫他梁先生,至於名兒是什麽,本官就不甚清楚了。”


    尉遲采不由得暗暗苦笑:這人膽子也忒大了些,竟然敢用真名?


    “既然如此,法曹大人就快些帶我們去見見那位梁先生!”這迴開口的是尉遲尚漳。


    “是、是是,三位請這邊走。”


    冗長昏暗的獄道,兩側布滿精鋼所鑄的牢柵,牢柵後便是獨立的牢室。石壁上有造型簡單的石質燈台,裏頭給挖空了盛上燈油,明紅的火苗跳動在油麵之上,不甚明亮。


    法曹頭前引路,尉遲尚漳與楓陵王妃緊隨其後,尉遲采則跟在最後頭。牢室裏陰暗潮濕的味道混雜著隱隱惡臭,讓她不由得皺起眉頭,抬袖掩住口鼻。昏黃的光亮使牢室內大半籠罩在黑暗中,偶爾有一隻腳或是一條胳膊擱在亮處,上麵或鮮紅或結痂的傷口讓她覺著莫名的不安。


    “小菜,這邊!”楓陵王妃在前方拐角處大聲喚她。


    尉遲采瞥見牢室內幽光閃動的人眼,胸中一緊,應道:“來、來了!”


    “方才三位所見的那些皆是身犯重罪之人,大多數這一輩子都出不去了。”法曹一邊說著,一邊伸手拽動牆壁上凹陷處一根帶有銅環的鏈條,隻聽見嘎啦啦的機括運作聲,眼前封閉的死路忽然現出亮光來,竟是從牆上硬生生撐開一扇門來!


    四人走出狹道,待雙眼適應了光亮,這才試著睜開眼。


    “這是”尉遲尚漳四下張望一番,視線迅速鎖定不遠處的一間小屋。


    法曹拍去肩頭方才蹭上的牆灰,應道:“這是法曹司背麵那條街的院子,再過去些就是府衙了。”他伸手一指那所小屋:“喏,那就是梁先生住的地方。”


    “有勞法曹大人了,你先去忙吧。”


    “是,大人若是有何吩咐,在狹道門口那兒喚微臣一聲便是。”


    尉遲采正在整理有些滑脫的兜帽,忽然臂上一緊,抬頭看去,見楓陵王妃兜帽下的嘴唇死死抿著,似是在忍耐著什麽。片刻後,王妃將尉遲采拖近自己,俯身在她耳邊低道:


    “你聽好了,現在由你上去,告訴裏頭那人,說你是姚念琴。”


    啊?讓我扮成母親?尉遲采眨眨眼:“可是”有那個必要嗎?


    送走了法曹,尉遲尚漳轉過身來擺擺手:“不必如此,你每次都讓世子替你送信,你以為梁佑微會不清楚你的身份?”


    楓陵王妃咬了咬唇:“罷了,要去就一起去。我我不信他會因為我不是念琴,就拒絕告訴我事情的真相!”


    尉遲尚漳搖頭輕歎一息,率先邁步往小屋走去。


    小屋看上去很是平常,待三人走近了才發現,屋門竟是以精鋼鑄造而成,且屋壁亦是以極堅硬的青石鑿砌堆成,既厚且實。從外頭看約摸有十來個平方的屋子,實際不過五六平方。尉遲采靠近些,透過鐵窗瞧見裏頭一絲亮光。


    楓陵王妃在門前站定,深吸一口氣:“梁佑微!”


    好一會,才聽見石屋內傳來腳步聲,接著:


    “誰?”


    尉遲尚漳兩步搶上前去,雙手“砰”地砸在屋門上:“梁佑微,我是尉遲尚漳!尉遲尚瀾的弟弟!你還記得我麽?”


    到現在,那種被排除在外的感覺再度浮上心頭。尉遲采抽抽鼻子,隻聽屋內那人說道:“尉遲尚瀾的弟弟?哈哈哈哈哈”


    “真相。”楓陵王妃幾乎是咬牙低吼:“告訴我真相,梁佑微。”


    *****


    “真相,其實也不過如此。”


    碧璽殿的花廳內,景帝慢慢合上手中的書冊。他撫摩著深藍的封皮,指尖刷過空缺的書名處時,他嘴邊的笑意再深一分:“我記得,你有許久不曾來這碧璽殿了今兒個你我兄弟二人難得坐在一起,就打算這樣沉默下去嗎?”


    楚逢君麵無表情地捧著茶盞,鳳眸下是詭譎莫辨的暗色。


    “好了,讓我猜猜你是為何而來的。”景帝笑嘻嘻地將書冊擱去一旁,徑自取過石桌上的杯盞,揭開杯蓋,撇去茶湯麵上浮動的香果:“看看我死沒有?”


    “別開玩笑了,四哥。”楚逢君忽然失了耐性,劍眉深深蹙起:“你為何暗中命人放出消息,慫恿恭、臨、昱三州學子聯名上書?”</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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