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是完全沒有線索啊。”


    楚逢君雙手撐在下頷處,濃密羽睫掩去鴉黑如夜的瞳子,站在青衣的角度,亦隻能瞄見他鳳眸底的一絲深色暗光。潔淨的長指慢慢翻動著案頭的幾份報告,似是慵懶至極,又似是謹慎至極。


    半晌,長指撤迴,他緩緩握緊拳頭,隻覺心底有一絲難以察覺的痛楚疾速掠過。


    大半個月了,仍是找不到你呢,尉遲采。


    唇角輕揚,笑得十二分優雅,若凝視他的鳳眸,甚至能從這雙眼底下挖到些許近似於嘲諷的意味。不錯,這才該是“楚逢君”麵對一個冒充尉遲家長千金的女人應有的態度。


    “好了,青衣,搜索就到此為止吧。”他狀似困倦地伸了個懶腰,“這個女人,不必繼續追查下去了。”


    藏得真好呢。這一次,你竟能叫本閣引以為傲的眼線們遍尋不著。


    青衣蹙起眉心,試探著喚了一聲:“主子。”


    投入所有的暗衛力量,隻為尋找一個女人,對於這位素來對任何事都不甚上心的主子而言,簡直是破天荒的。


    “還有何事?”楚逢君扶著桌案起身,身形微微一頓。


    青衣扁了扁嘴,最終仍是沒有開口,隻躬身一禮:“屬下告退。”


    楚逢君取過掛在椅背上的大氅,替自己圍妥。眼角餘光瞥見方桌上為舒芙備好的賀禮,嫣紅如火的綢布與描金檀木盒


    他記得那時她還年幼。不過六七歲的小丫頭,已經不屑於穿這般鮮亮的顏色,每次挑料子都挑走那些色澤沉暗的,反而將紅紅綠綠的都留給弟弟。


    尤其是尚瀾大人故去之後,她便再也不穿豔麗的衣裳,甚至將箱裏所有衣物換成青黑二色。而那時,尉遲驍離開恭州前往帝都,這位長千金遂成為了尉遲一門最大的期待。


    七歲起便不喜一切與嫵媚有關的存在,如今的她,該是怎生模樣呢?


    不過一捧白骨罷了。


    楚逢君皺緊了眉心,深唿吸。鳳眸下隱痛漸次淡去,取而代之的是陰寒之色:


    “來人,擺駕舒府!”


    *****


    隆冬時節,甫入夜的霜州冷得令人發指。離霜州城還有四五日的路程,方家一行人今夜便要在驛館宿下了。


    走了這一整日,腿腳酸痛得似是快要斷掉,尉遲采正想歡唿總算能休息一陣了,卻見八撇胡師爺陰魂不散地鑽出來,嘿嘿嘿獰笑著讓她去伺候小少爺方宿秋。


    “夥房裏已經備下了飯菜,等主子們用過了膳,你再去伺候小少爺洗浴。”八撇胡的視線在她的臉龐和胸脯上來迴逡巡,眼裏的精光不懷好意:“等主子們都歇下了,你就可以來我這兒休息了。”


    尉遲采的嘴角一抽,差點就要問出口來為咩是去你那兒休息?


    “好了,別傻愣在這裏礙眼。”八撇胡趕蒼蠅似地擺擺手,“還不去少爺跟前伺候著?”


    臭老頭尉遲采在心裏將八撇胡的祖宗問候過一遍,直想扭身走人。然眼角的餘光瞥見方才卸下了轡頭的火雲驪,又隻好把一肚子悶火強壓下去。


    先解決正事,隨後再來收拾你,哼。


    “小菜,小菜!”這就聽見方宿秋在天井那頭揮手喚她,“來這邊、這邊!”


    “八呃師爺,小菜先去小少爺那邊伺候著了。”尉遲采咧開一個欠抽的笑容,向八撇胡隨意一揖,撂下師爺轉身往對麵跑去:“來了來了!”


    方宿秋滿臉興奮,捉著尉遲采的衣袖勉力壓低嗓音:“你隨我來,我給你介紹一個人!”


    “誰啊?”尉遲采納悶了:這個地方她可沒有認識的人呐。


    “你來了再說嘛!”方宿秋像隻精力過剩的小動物,拖拽著尉遲采奮力往驛館大門前跑去,“先前我也不知是怎麽一迴事,可方才進入驛館時,那個負責替咱們拴馬的人叫住了我。”


    “然後呢?”尉遲采還是全然不得要領。


    方宿秋卻笑得格外愉快:“然後,那個人跟我說,覺著你很眼熟呢!”


    咦,又一個覺著她眼熟的?


    穿過驛館的前院與門廊,方宿秋總算再見到了先前叫住自己的那名馬夫:“喂,那位小哥!”他拉著尉遲采一道往那人的方向跑去,“我把人給你帶來了,你瞧瞧!”


    尉遲采狐疑地瞥一眼方宿秋:這話聽著怎麽像是正在交易的人口販子?


    那馬夫聞聲轉過頭來,兩眼直直瞅著尉遲采。而尉遲采也定睛看去,見那人年紀輕輕,長得也極普通,的確是不曾見過的陌生臉孔。


    到了近期,方宿秋樂嗬嗬地指著尉遲采衝那馬夫問:“你瞧瞧,是不是她?”


    尉遲采略顯猶豫地睨著馬夫:“這位小哥,你見過我?”


    “先前瞧著是覺得挺像的”年輕的馬夫摸摸後腦勺,露出一臉憨憨傻笑的模樣:“現在走近了一看,又覺得不像了,嗬嗬。”


    “興許是現下瞧不清了呢?”方宿秋倒是巴不得他認識這位從天而降的小菜姑娘,“來來來,湊近些仔細瞧瞧嘛。”


    馬夫苦笑著擺手拒絕道:“這位小少爺,您可別拿小的尋開心了,小的自家的娘子怎會認錯?方才是遠遠瞧著挺像,可走近了看,哪還會有不清楚的?”


    尉遲采訕訕地扯了扯嘴角:“這位小哥,實在對不住了。”我當然不可能是你家娘子啦。


    “不不不,是我自己看走眼了,姑娘不必道歉!”馬夫立刻漲紅了臉龐,剛要開口解釋,卻見方宿秋蔫耷耷地垂下腦袋,“唉,原來是認錯了。我還以為小菜這下是總算找到親人了呢”


    “對不住、對不住!”尉遲采一麵賠笑,一麵往後退著將小方拖走。


    直到兩人的身影完全消失在驛館中,才見這馬夫舒了口氣,眼底隨即現出豁亮的光暈:


    “呿,相爺還說找不到呢,這不就出來了嘛。”


    *****


    此時的帝都翡城,舒府。宴飲正酣。


    一身深紫底銀線滾邊錦袍的楚逢君坐在舒仲春身邊與眾人飲酒言談,不時有一兩句妙語引來眾賓哈哈大笑,一派賓主盡歡的場麵。舒沁並未挑上席落座,而是坐在幾名夫人身後,聽她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各家閑事。


    雖說是並未如眾人所料那般黏著楚逢君,舒沁的眼神卻常常逗留在上席處,似是不經意,又似是不自覺。


    他到底還是來了,她很開心。


    “沁姐姐,”舒芙從上席挪來她身邊,小臉上滿是不安與失落,“你有見到阿驍嗎?”


    舒沁一愣,隨即四下裏張望一番,心中頓時明白過來。她握住妹妹的手,小聲安撫道:“人家是少將軍,說不定正有什麽事脫不開身。你別急,我想他過一會就會來的。”


    聞言,小姑娘已是一臉泫然欲泣,粉唇抿得死緊,好似在拚命忍著不讓自己哭出來。


    舒沁無奈,隻得將妹妹攬在懷裏一下下拍撫:“阿芙乖,別哭別哭,這兒還有這麽多人瞧著你呢。笑一笑,乖喔”


    “嗚他才不會過來呢,他肯定忘了今日是我的生辰”舒芙低垂著頭,不讓別人瞧見她的臉,“沁姐姐,他必是忘了!”


    舒沁暗自歎了口氣。


    倒寧可是那尉遲驍忘記了妹子的生日,也莫要是故意缺席啊她如是想著,忽然,花廳外傳來門童的高聲宣唱:


    “太祖妃娘娘駕到”


    堂中登時安靜了下來,隻見舒仲春攏著兩片衣袖緩緩起身,走下席來,大步向門口迎去。兩側在座的賓客也終於反應過來,慌忙跟著舒仲春整衣起身,朝大門口跪拜:


    “恭迎太祖妃娘娘!”


    楚逢君亦是隨眾人一道向太祖妃行禮,不過他並未跪地,而是與舒仲春一前一後地立在堂中,身形略躬,雙臂施施然抬起,端的是優雅天成,無可挑剔。


    四名紅衣女侍手捧四份賀禮步入花廳,跟隨其後的便是一身鵝黃宮裝的太祖妃。隨著她的到來,馥鬱香氣在廳堂內漸次氤氳開來,如同帶著清新濕意的晨霧。


    “此地非是宮中,眾位就不必多禮了。”柔嗓不掩三分其間笑意,太祖妃抬袖招手一記,“都起來吧。”


    “謝娘娘!”眾人得令,這才小心翼翼地起身歸位。


    楚逢君眸底笑意更盛,再向太祖妃一揖:“娘娘,請這邊坐。”說著竟是讓出了自己的位子,再命下仆取來軟墊換了杯盞,“舒大人非得讓晚輩坐在這兒,這長幼不齊,晚輩實在是受之不起啊。”


    太祖妃並未急著入座,而是揚唇微笑:“喔?楚相乃是我赤國之棟梁,這方座椅如何讓楚相受之不起了?還是說”語間一頓,笑意轉媚:“還有其他事讓楚相介懷?”


    舒沁隻覺頭皮一緊,抬眼向太祖妃望去。她的皇祖母不動如山,隻這副笑容便有滿當當的氣勢當頭迫來。


    逢君他,莫非是要向皇祖母拒婚?


    “實不相瞞,晚輩的確有難以釋懷之事。”楚逢君眉梢一挑,嘴角扯開一抹苦笑來,好似果真委屈萬分:“方才與眾位大人多喝了兩杯明兒個還得上朝,這會子就該迴去歇著了,免得明日宿醉頭疼。”他再揖:“晚輩此言不差吧?”


    “嗬嗬嗬”太祖妃掩唇笑了,“既然楚相都說到了這個份上,隻怕哀家若要強留你,倒成了哀家的不是了。”遂揚袖頷首:“那就依楚相所言,準了!”


    “多謝娘娘!”


    楚逢君高聲道了謝,旋身正欲退下,卻聽見花廳外大門的方向起了一陣騷動。


    “臣該死!”


    隱隱聽到有告罪聲傳來,楚逢君眉心一蹙:難不成是


    門童跌跌撞撞地跑進來,麵上滿是驚恐,嘴裏還忙著大口換氣:


    “陛、陛下駕到!”</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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