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玩玩九連環?”象牙扇輕磕在案角,楚逢君的羽睫輕扇,眸中似是有些莫名的釋然。他瞥見令史鬼鬼祟祟瞟來的眼神,立刻斂起多餘的情緒:“哼,量那小鬼也不敢造次好了,不必繼續監視了,叫影衛們迴來罷。”


    “是。”


    “對了,”楚逢君又叫住令史,猶豫片刻,才問道:“你方才說她的腿不太靈便?那是怎麽迴事?”


    “聽說昨兒個尚儀局的李司讚教授昭儀習禮,昭儀不小心摔傷了膝蓋,這才”


    “摔傷了?”楚逢君眼中一凜,視線如刀鋒般掃來,鳳眸下暗色翻湧不止:“嚴重麽?”


    這話叫令史覺著更奇怪了:相爺吩咐影衛監視永熙宮,隻因今日陛下召昭儀侍寢,如今聽說了昭儀摔傷之事,竟如此關切。難道說


    “發什麽愣?沒聽見本閣問話麽?”


    象牙扇咚地敲在案頭,把令史嚇了一跳,趕緊伏地稱罪,又道:“是!不、不嚴重!”


    楚逢君冷哼一聲。這個答案顯然不能令他信服:“哦?你如何知曉不嚴重?”


    令史再拜:“這相爺明鑒,小人也是聽尚儀局的人說的。”


    尚儀局。楚逢君嘴角輕抿,長指撫上下頷,片刻後又問:“那李司讚是何人?”


    “咦?啊,那位李司讚正是禮部尚書李帛寧的親妹子。”令史估摸著楚相是打算拿尚儀局消火了,便悄聲說道:“相爺,要不要小人去知會一聲?”


    “知會一聲又有何意義?讓人砍了李帛寧?”楚逢君嗓音森冷,“本閣有無聊到沒事替尉遲家樹敵的程度麽?”


    “是,小人多嘴了。”令史垂下腦袋,“相爺可還有其他吩咐?”


    楚逢君長舒了口氣,懶洋洋地靠上身後的椅背:“沒有了,你去吧。”


    “小人告退。”


    令史恭身退出屋內,隻餘一片沉寂。


    半晌,楚逢君慢慢拿起象牙扇,指腹刷過扇骨的一星缺口方才在案頭磕壞了。


    他閉上眼,眉心凝滯的陰雲愈見深重。


    ***


    晨光熹微。


    龍榻上,尉遲采睡得正香,忽然覺得有個冰涼的玩意在戳她的臉。她本能地別開腦袋,那冰涼的玩意沒了下手之處,便改在她的腦後繼續戳。


    一下,兩下,三下


    “死開!”她猛地抬手揮開那玩意。隻聽啪的一聲,頭頂上便有個氣鼓鼓的嗓音落下來:“哼,輸了就是輸了,你別想抵賴。”


    啊啊啊居然敢打擾她和周公下棋!尉遲采一個翻身坐起來,隻覺得腦子裏昏昏沉沉。


    “喂,想嚇死朕啊?!”天驕被她的鯉魚打挺嚇了一跳,連忙往後躲去,手裏還不忘捏著那串九連環。


    不錯,她搗鼓了一整晚也沒解開這玩意,反倒是越套越複雜了。


    尉遲采睜開眼來眨巴兩下,極其不耐地睨著天驕:“陛下,你不知道弄醒一個沒睡飽的人是件多麽缺德的事麽”


    “啥?”天驕莫名其妙,“都快卯時了,你居然還沒睡夠?”


    “天亮了麽?我怎麽看著外頭黑黢黢的。”尉遲采一臉苦大仇深的表情,重新栽迴錦被堆裏,“麻煩您了請讓我再睡一會唿”


    天驕瞪眼,伸手扯她露在錦被外頭的衣角:“睡什麽睡呀,快起來陪朕上朝去!”


    龍床上的女人把被子裹得更緊了。


    “起來呀!”天驕幹脆撲上去,捉住她的肩膀使勁搖晃起來:“給朕起來呀懶女人!”


    “呀,陛下?”


    門口處忽然傳來女子的低唿,天驕轉頭看去,見一名紅衣女侍掩口立在門邊,兩眼瞪得溜圓,臉上也是赤紅一片。


    “你!看什麽看?還不趕快把她”


    最後的“弄起來”三個字尚未脫口,女侍便忙不迭截斷了天驕的話:“是!婢子這就出去!請陛下繼續,婢子什麽都沒瞧見!”一邊說還一邊往外退,最後連殿門也重新掩上了。


    默。


    “唿唿唿”半晌,錦被堆裏發出憋悶的笑聲,整團被子都隨著這笑聲瑟瑟發抖。


    天驕像隻無尾熊一樣趴在錦被堆上,自覺形象難堪,便泄憤似的對著身下的被子拍了一掌:“女人,你笑什麽?”


    “唿唿唿”被頭慢騰騰揭開一角,露出尉遲采笑抽的臉。“陛下,繼續呀”


    “你說繼續就繼續?趕快給朕起來呀!”天驕小臉發黑,“你沒解開九連環,你輸了!朕要罰你陪朕上朝去!”


    尉遲采又是一聲嗤笑:“什麽亂七八糟的?您要上朝就自個兒去唄”


    “不行不行!”天驕義正詞嚴地為上朝正名:“朕懲罰你陪朕上朝去,不準再睡了!這是聖旨喔!”


    “抱歉陛下妾身要抗旨了唿”


    抗旨可是要殺頭的呀。天驕很是沮喪地爬起身來,為啥她一點都不怕呢?


    這時,門外傳來女侍因為憋笑而顯得異常古怪的聲音:“陛下,可要婢子們幫忙?”


    “啊,你們進來,把這女人給我弄起來!”天驕笑得咬牙切齒,翻身從龍床上蹦下來,“快些把衣裳和冠冕準備妥當,朕要帶著昭儀一同上朝。”


    聞言,女侍們收了笑聲,麵麵相覷。


    帶昭儀上朝?!


    卯時初刻,龍儀殿前的鍾鼓響過一遍,監察禦史們便開始依次清點人數,檢肅百官儀容。尉遲尚漳站在殿中向下望去,隻見文武官員分列左右兩側,袍服顏色從緋至青,尊卑分明。抬頭時正遇上對麵驃騎大將軍秦鑒的冰冷視線,稍稍一頓,腦中便明了他的心思。


    側首看向自己顯得有些空落的左麵,眉梢輕挑,引來下方文官的注目。站在旁邊的壽王目有探究之色,尉遲尚漳微微一笑,並不言語。


    楚相那廝,今兒個也不打算露臉麽?


    “皇帝駕到呃?!”


    龍儀殿側宣令的宮人尾音顫得很不自然。尉遲尚漳抬眸看去,隱隱見一襲短小的金紅袍服由遠而至,後頭似乎還跟著一抹深緋的人影。


    緊接著。


    “陛下,陛下!這於製不合啊”


    宮人為難的嗓音鑽進尉遲尚漳耳中。他蹙眉,無聲看向秦鑒大將軍也正一臉疑惑。


    “陛下,真的不行”


    “朕意已決,你就不必再多嘴了。”


    百官看著赤帝陛下快步往龍椅的方向走來,手上好像還拖著一個人。待走得近了,那人深緋錦衣上展開的大朵金牡丹也越發地耀人眼目。定睛看去,梨花雙釵與玉流蘇蕩在鬢側,繚亂寶華映著尚且朦朧的天光,一片閃爍搖曳。


    “那是昭儀?!”秦鑒脫口驚道。


    尉遲采妝容精致,袍服後逶迤的緋色裙裾帶來清冷暗香,蓮步輕移間,文武百官大半下巴墜地,目瞪口呆。


    秦鑒這一聲喚可謂非同小可,堂中殿外頓時如開鍋一般沸騰起來:


    “是那個昭儀?”


    “不錯,新冊封的昭儀”


    “後宮不預朝政,這女人怎麽”


    “這可是尉遲家的長千金哪”


    “哦,怪不得”


    眾人的目光不約而同地匯去尉遲尚漳身上。隻見這位世家宗主麵色如常,穩若泰山,既無倨傲之色,也無惶恐之態。


    壽王置身一片議論聲中而目不斜視,隻嘴角輕勾,麵上始終掛著溫文爾雅的笑容。


    天驕步上王座,引尉遲采在身側站下,位竟在尉遲尚漳之上。


    這下,百官皆是倒抽一口涼氣,堂中的議論聲立時消失無蹤,隻餘一片蠢蠢欲動的沉默。


    秦鑒咳嗽一聲,驚得近旁的幾名武官連忙垂下腦袋。


    天驕似是並未察覺到百官的異樣,擺開架勢款款落座。眾人一時無聲,獨尉遲尚漳領頭高唿起來:“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龍儀殿內外,群臣跪伏山唿萬歲,隻見天驕緩緩抬手:“眾位平身。”


    尉遲采隨眾人一同斂裾起身,正瞥見壽王無聲尋來的視線,遂不著痕跡地轉開眸子。


    站在天驕身側,可將龍儀殿上下盡覽無餘,方才她與群臣一同高唿萬歲之時,隻覺著周身莫名地發冷。


    王者威儀如山,雖安然立於殿上,也仍能感到心底隱隱竄動的激流。


    然而未等宮人開口宣令,便見殿外有一人自文官隊伍中出列,緩步向大殿上來。尉遲采深吸一口氣,挺胸抬頭,雙手交握於腰際,目光直視前方,名門閨秀的風采彰顯無疑。


    “陛下,臣有話要說!”玉階盡頭,一名著玄青朝服的鶴發老人再拜頓首。


    天驕罕見地皺了眉:“馮子秋,你又有何事?”


    尉遲采安靜地瞧著這老人,他雖在同天驕說話,可雙目卻是緊緊盯著自己的。


    “陛下,”馮子秋沉聲道:“我赤國帝祚百年,曆代從無後宮幹政之故事,縱是本朝也無例外。所以,老身懇請陛下將昭儀驅逐出朝堂,此處不是女人能染指的地方!”


    尉遲尚漳沉默,秦鑒也沉默。馮子秋的眼中透來咄咄逼人的機鋒,直指殿上的尉遲采。


    大殿內一片肅靜,半晌,隻聽見左側傳來清淺笑聲,眾人悄悄看去,正是壽王。


    “王爺可是有何見教麽?”馮子秋微微側首,老臉滿布陰沉。


    “不敢當。”壽王負手笑道,“在下隻是以為馮老這番話未免過激了些,在如此大庭廣眾之下申斥昭儀,這實在不太妥當啊。”


    尉遲尚漳依舊不語,一雙鷹眸定定地瞧著馮子秋,似是在等他的下個說辭。


    “王爺,後宮不預朝政,這是老祖宗自古便立下的規矩,豈能容得一個女人來破壞?別說她一個小小的昭儀,縱是皇後娘娘也無從更改!”馮子秋果然不依不饒。


    壽王笑得雲淡風輕:“既然如此便請馮老親自將昭儀驅逐出去罷。”


    尉遲尚漳挑眼往尉遲采的方向看來。昭儀麵無表情,如看戲一般平靜,仿佛堂下的爭執與她無關。


    隻要她今兒個被趕出朝堂,那麽這位長千金,也就不必繼續存在於宮中了吧。


    天驕也不開口幫腔。


    馮子秋冷笑一聲,起身,抬步邁上玉階。


    待他走至一半,尉遲采忽然唇角輕勾,現出傲然之色:“馮老,朝堂上下君臣有別,尊卑貴賤不可亂。您若是上得這最後一步,隻怕要領個大不敬的罪名呢。”


    馮子秋腳下頓了頓,冷道:“少來同老夫饒舌,女人就該恪守婦道”


    “馮老明鑒,命妾身上朝隨侍的人正是陛下。”尉遲采輕笑:“如今聽馮老的意思,是想怪罪於陛下了?”


    “你!”馮子秋眉頭一豎,頓時語塞。


    “陛下,臣有要事啟奏。”隻見尉遲尚漳手持奏折出列,嘴裏冷不丁地來了一句。


    尉遲采仍是笑臉盈盈。又聽得階下的秦鑒開口道:“馮老,國事要緊,還是請您先放過昭儀吧。”


    天驕此時也總算有了反應,袍袖一動:“把折子呈上來。”


    若再堅持己見,勢必會耽誤國事招致眾怒;可若是就此放棄,不就等於自己扇自己的耳光麽?馮子秋上也不是,下也不是,隻得僵立在原地,老臉氣得通紅。


    “馮子秋,你還不下去?”天驕冷著嗓子道:“來人,把馮子秋帶下去歇息片刻。”


    遂有兩名紅衣宮人上前去,一左一右地將馮子秋架下玉階,一路送出了龍儀殿。


    尉遲采心底總算是鬆了口氣,麵上故作冷傲地將下頷揚高些許。眸子瞥見天驕緊握的拳頭緩緩放開來,小手轉而將宮人呈遞上來的折子接過。


    她不由得暗忖:這孩子,究竟在想什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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