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老師要知道你不舒服還出來,非罵你一通不可。到時候我也得被你連累,她治不了你還治不了我?”本來想跟穆錚開開玩笑,忽然覺得“治不了你”這句話不該講。我下意識地捂上了嘴,小心翼翼地望向坐在另一扇車窗邊的他。


    “好啦,她不是還不知道嗎?出了什麽事,我一個人扛。”他對我笑笑。


    “你確定你現在還好吧?”


    “沒問題的。吃了飯又休息了一會,我好多啦。”


    出租車寂靜無聲地穿過了大橋。我們在往江北行駛,現在七點多鍾,橋上燈火通明,江麵上卻霧氣翻騰,看不清兩岸,僅餘下模糊的燈光。待會可能要下雨吧,而我們正駛向陰雲最密集的地方。


    “小夥子,你的定位沒錯吧?”司機師傅又問了一次。


    “一點沒錯,師傅。謝謝你。”他很有禮貌地迴答。


    “那有人嗎?聽說這幾年都搬空了。以前真的熱鬧,生意也好做。現在不行嘍。”


    “總有幾個的嘛,畢竟廠區和樓房都在。我這次問得一清二楚,而且跟我朋友說了,今晚一定會到的。”


    師傅沒再講什麽。我倒是想了解,便問了他到底是去找誰。於是,在車內的陰影與車外的燈光花紋般的浮動之中,他告訴了我一個故事。


    住院的那段日子裏,穆錚認識了鄰床的一位姐姐,她二十八歲,是老師。他記住了她床位上的名字,黎菀,盡管當時還不知道第二個字怎麽念。同樣的病,隻是她更嚴重些。精神好的時候,她會耐心地教學學怎麽去彈好他那把小吉他。調弦是多麽必要,不是一句大差不差了就可以的。把握不好節拍,譜子記得再清楚,你也彈不出想要的效果。嚴謹又不失輕盈,她是音樂上的啟蒙者,讓他們從製造噪音進步到了製造還能讓人聽得進去的聲音。學學那麽喜歡音樂,除了黃老師對他有意無意的影響之外,這位在病房認識的姐姐起到了關鍵的作用。她向他們介紹了一支樂隊該有的配置,進而是無數在樂壇赫赫有名的人物。小夥伴們還在音樂課上近乎牙牙學語時,學學和穆錚就在反複傾聽和感受那些已成為藝術的作品了。時間證明了這位姐姐的品位。在長眠地下幾年之後,她為兩個孩子哼唱過的一段音樂在穆錚的小房間裏再度響起。彼時,譜寫了這首樂曲的歌手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得知這個消息,他們倆默默依靠在一起,迴憶往事,看到樹葉在十月的雨中落下。在那段黑暗的日子裏陪伴過他們的人,她的生命已飄散在了風裏。學學撥動吉他弦,穆錚仿佛聽見一聲遠去的嗚咽。


    黎菀有個弟弟,和我們差不多大,比她小了快二十歲,常和爸爸一起來看望姐姐。她的父親是個矮個子的中年男人,麵色黝黑,總披著深藍色的外套,一看就知道是工人。他牽著小兒子的手,不像父親,倒像個大伯——還沒老到像爺爺的程度。她媽媽來的次數不多,印象很深的是她那雙大手。在冬日,手背上經常帶有幾道凍瘡。比較嚴重的時候,會讓人想到嬰兒的小嘴。


    她的弟弟乖極了。從不大聲喧嘩,每次進病房都會朝望他的人點頭、打招唿。衣服並沒有多新或多好看,但總是穿戴齊整。他是能把舊衣服穿出乖巧與精神的小孩,翻好的衣領決不會起皺或發黃,外衣拉鏈拉得嚴嚴實實,褲腳也都牢牢地貼在鞋舌後麵,鞋帶從沒散開或掉到地上過——這些對那個年齡的男孩子而言簡直是天方夜譚。


    第一次來的時候,他走到姐姐床前,姐姐讓他坐下,他搖搖頭不肯,爸爸倒是沒客氣什麽,徑直坐到了床尾。姐姐指了指一旁的床位,說這個小哥哥叫穆錚,還有個弟弟叫黃敏學,他們倆和你一樣大,都會踢球。於是他端端正正地走到穆錚的床邊,有些拘謹地喊,穆錚哥哥好,敏學弟弟好,我的名字叫黎彬,黎明的黎,文質彬彬的彬。穆錚記住了這個名字,也記住了他瘦瘦的身軀和蓬鬆的頭發。學學問他,你踢什麽位置?他說,踢過前鋒,也可以拉邊或者在中路。穆錚笑了,一個人能做我們兩個人的事呢,真棒。姐姐看著穆錚說,等你病好了,你們仨可以一起踢球,我呢,就靜悄悄地看。要是踢得好,拿了冠軍,就教你們唱wearethechampions,皇後樂隊的歌,意思是“我們是冠軍”,champion就是冠軍哦,記住了嗎?


    穆錚想呀,要真有一天,三個人成為隊友,而黎菀姐姐給我們唱歌,那我和她肯定都已經好起來了吧。戰勝病魔可比拿足球比賽的冠軍難多了呢——到時候我可就是冠軍中的冠軍了。


    姐姐,穆錚哥哥還好嗎?黎彬無心的問題讓病房陷入了沉默。白色的牆壁讓這個不大的空間像一條在海裏飄搖的透明小船,作為水手的病人們誰都不知道此刻的風平浪靜會維持多久,自然也不知道等待他們的那條岸在哪裏,何時將會抵達。健康的人盡管與病人風雨同舟,但他們的腳始終站在叫“生命”的海岸線上。得了病的親人朋友即便就在身邊,屬於他們的生命之火卻在風雲莫測的大海上搖曳,永遠不知明天是熄滅於對岸,還是重新迴到此岸熊熊燃起。


    他很快就會好起來的,他的身體很棒。你們會迴到綠茵場上,迎著太陽一起奔跑,就像三棵追著陽光的小樹。總會有這麽一天的,不管我那時在哪裏,隻要走到陽台上,把窗戶打開,我就能看到你們的身影,聽到你們的小腳踢到皮球上的聲音。她是這麽說的吧,記不清了。孩子們聽了都很開心,穆錚幾乎產生了自己明天就會康複的錯覺。


    但現在迴憶起這幾句話來總有點不舒服。


    穆錚有點嫉妒黎彬,不隻是因為他有健康的身體——對於病人而言,每個健康的人都讓他們意識到自己身體與處境的異樣。世界真荒唐,兩個一樣大的小孩,都喜歡足球,都喜歡音樂,一個健健康康,可以去讀書上學,另一個卻躺在病床上,不知道第二天睜開眼的時候是在人間還是天堂。憑什麽我是那個躺著等死的小孩呢?我做錯了什麽呢?每當這種奇怪的問題撲上來,穆錚就想掉眼淚。可是他能掉給誰看呢?媽媽在身邊時他是不能哭的。她不在的時候他也不能哭,病房裏比他嚴重的人可不少,尤其是隔壁的姐姐。還在讀幼兒園大班的那一年,爸爸帶著他跟學學去打疫苗。那是一個非常平凡的早上,雲淡風輕,陽光溫和,穆錚不會想到二十天後他的爸爸會成為英雄,並自此在他身邊消失。醫院的注射室裏填滿了小朋友,哭喊聲不絕於耳,加上逃避的腳步和家長的追趕,鬧騰得仿佛趕集。爸爸穿著便服,摘下了警徽警帽,就像所有的爸爸那樣普通。他非常溫和地對穆錚說,你待會先去,學學比你小。要是害怕了,可以哭,但別喊出來,因為喊出來了會更怕的,學學也會跟著害怕,明白嗎?穆錚懂事地點了點頭,牢記著爸爸的話。他發現學學也異常認真地聽著,跟他一起點了頭,幅度比他還大。那天他們倆是注射室裏少有的沒哭沒鬧的小孩,得到了護士和爸爸的表揚。


    爸爸不在以後,穆錚沒有忘記這種為人處世的方法。最多是埋在被子裏流淚吧,不叫任何人看到,尤其不想讓一旁的姐姐看到。偶爾之間,他覺得活著不隻是為了自己,也不隻是為了媽媽和學學,以及不在了的爸爸,他也在為隔壁病床上的人活。多活一天,身體變得更好一點,所有人都能感覺到希望的,尤其是旁邊的姐姐。


    不過還是被識破了。大白天裹著一團顫抖的被子,怎麽瞞得過人家呢?她很勉強地走下床,拍打著那一團被子,問他怎麽了。他說自己在換褲子。你換了十分鍾了,她說。掀開以後,她看到他的臉哭得跟小花貓似的。想媽媽了嗎?還是想你的小夥伴了?她問。他隻是搖頭。她說,把眼淚擦幹,你可是小男子漢了,別哭。她躺迴床上,哼了一段隻有他能聽見的歌曲,像黑夜裏的竊竊私語,飄浮在天花板上的影子在稀釋後緩緩滴落。穆錚問,這首歌叫什麽。姐姐說,給你猜一個謎語,答案就是歌的名字。這個謎語出自一部叫《美麗人生》的電影,就一句話:當你叫她名字時,她就消失了。這是什麽?


    我不知道。如果我叫什麽人,叫一聲她就會消失,那我永遠都不叫,一輩子都不叫。穆錚哭著說。不要消失,不要消失好嗎?誰都不要消失。我好害怕。


    別哭了,你真是個傻孩子。隔著床頭凳留下的空隙,她對著他笑,麵色蒼白而溫柔。這是個謎語呀。它的答案是silence,沉默。你一說話,沉默就消失了。要是不開心,你就說出來呀,讓沉默消失,不開心的事也會消失的。


    或許就是受了這句話的鼓舞,穆錚跑到了學校去,用粉筆在黑板上打破了他和同學長久以來的沉默。被揪迴病房後,周老師狠狠訓了一通癱在床上的穆錚。她紅著眼睛離開病房去給他洗衣服了。穆錚邊吊水邊自責,姐姐開了口,說你有一個好媽媽,以後別再惹她生氣了。穆錚答應了。姐姐又問,怎麽老見不到你爸爸?他死了,穆錚說。這樣,對不起呀,小男子漢,我不是有意的。沒事,姐姐,我知道的。於是她接著問,那麽,你還有兄弟姐妹嗎?沒有,爺爺家就爸爸一個,我沒有叔叔阿姨的。媽媽那邊,外公去世得很早,媽媽從小和外婆相依為命。我一個哥哥姐姐都沒有。學學是我最好的朋友了。哦,這樣,那你更得對媽媽好點了,也更得好好活著,畢竟是帶把的,你家的香火要傳下去呢。姐姐哂笑。對了,你想過要個弟弟妹妹嗎?想呀,我很想有,要是有個健康的弟弟妹妹就好了,我一定會當個好哥哥的。穆錚說。哪怕帶著病我也要寵好他們,不過是沒可能了,爸爸不在了。也不一定,萬一你媽媽遇到了很好的人,想重組家庭呢,姐姐說,就像《家有兒女》裏一樣,你看過的吧?能接受一個不認識的人突然成了你的弟弟妹妹嗎?穆錚扭著腦袋想了想,說如果媽媽想要再結婚的話,對方肯定是個非常非常好的叔叔,也會對我很好的。就算突然多了個沒血緣關係的弟弟妹妹,我也能跟他好好相處的。那萬一是個不懂事的小孩,他所有的事都需要你來照顧呢?姐姐繼續問。不會吧?說實話,我現在這鬼樣子能照顧誰呢?穆錚搖了搖頭。隻要我好起來,多熊的小孩我都能搞定。世上不可能有比現在的我遇到的困難更難的事了。當然,他沒說這最後一句話。


    那天不經意的閑談似乎讓穆錚模模糊糊明白了自己為什麽嫉妒黎彬。除了健康的身體外,他還有一個姐姐。一個溫柔體貼,唱歌好聽,上過好大學,吉他貝斯都玩過的姐姐。她要是健健康康就好了,我們要都健健康康就好了。


    這種嫉妒徹徹底底地消失於三年級的夏天快要來到的一天。穆錚發現,黎菀的爸爸很長時間沒有來醫院看她了,倒是她媽媽頻繁出現。而姐姐的身體每況愈下,吃的東西越來越少,整日躺在床上,除了眼珠外一動不動,去上廁所都要護士來幫忙拉起簾子。而與這相對的,穆錚似乎在漸漸恢複,至少精神比先前好多了。從媽媽跟醫生護士說話的語氣看,好像經久以來等待的奇跡正在悄然發生。穆錚並沒有多高興,這讓他想起發成績單的經曆,先看自己的,再看一眼學學的,就不好意思露出開心的表情了。不過,現在落下了那麽多課,就算迴去了也得慢慢補,估計會掉到全班最後的。不會留級吧?


    穆錚正胡思亂想呢,忽然發現學學真就走到了他麵前,宛如幻想變成了現實。那天病房裏恰好沒有其他人,隻剩兩個病人和健康的學學。穆錚問他單元測試的成績,還是老樣子,除了英語以外都普普通通。幹嘛一上來就問我考試的事啊,學學蠻不開心的,你腦子裏難道隻有考試啊?那你替我去考呀?我倒是想迴去考試呢,還是上學好呀。穆錚笑了,也聽到仰麵躺著的黎菀細碎的笑聲。


    然後黎彬和他媽媽就來了。她老得好快又好厲害,就像那句成語形容得一樣,一夜白發。她顫巍巍地向姐姐走過去,而姐姐好像也在等待這一刻,為此準備了很長時間。穆錚,她吃力地轉頭看向鄰床,你昨天說好點了,是這樣嗎?我聽醫生說你可以適當地下床走走了。穆錚點頭。小彬,學學,你們倆陪他到樓下玩玩吧,別太遠,不能到醫院外麵,可以嗎?與其說這是一個提議,不如說是姐姐的請求吧。他倆沒有任何問題地答應了。把穆錚從床邊扶了起來,盡管天氣有點熱了,還是七手八腳給他套了件外套。他們一左一右架著穆錚,還算輕鬆地出了門。黎菀的媽媽隨即關上了它。


    他們沒下樓。黎彬說想聽聽,爸爸半個月沒迴家了,媽媽也不提他,問就說是出去打工了,說不定她會跟姐姐聊他。穆錚表示讚同。他想知道姐姐的身體到底怎麽樣了。


    老頭子是不是跑了?


    沒有。你這孩子,想的都是什麽?你父母是這樣的人嗎?


    沒什麽。我隻知道有的人根本不配做父母,特別是把孩子的一生都給毀掉的人。


    你什麽意思?


    你們不就是想要個帶把的嗎?我正念著書呢,過年一迴家,突然發現多了個人。嗯?


    什麽叫帶把的啊?學學低聲問。黎彬也不解地搖搖頭。他們望向穆錚,他臉紅了。


    你不喜歡彬彬嗎?你把他帶得很好,他可愛,懂事……


    是呀,我可喜歡他了。為了他我願意放棄上海的那份工作,為了他我可以跟男朋友分手,為了他我沒日沒夜去工作,我都做了,一點怨言沒有,不是嗎?可你這個當媽的摸著良心說說,生他之前,你們和我商量過嗎?問過你們女兒的意見嗎?我根本不是家裏的人吧。小彬是你們塞給我的。他沒有錯,我也隻有愛他。他是個好孩子,這是我這麽多年以來唯一的一點欣慰了。可你們呢?老頭子說身體有問題,拍拍屁股下崗了。你嘛,還算有點良心,理發還是照理,但那個廠區還剩幾個活人?弟弟不還得我來養?


    菀菀,你冷靜點,爸媽是有不對的地方,但家裏總得有個男孩呀……


    是的,所以我是多餘的嘛,你們要是一早把弟弟生下來就好了。他也快長大了,我也沒用了,該走人了。忍忍吧,不會有多長時間了。要不你讓老頭子帶著你一起走吧。讓小彬再陪我一會,他是我帶大的。等我死了,就叫他跟你們去享清福,成嗎?


    你別這麽說,你會好的。彬彬還小……


    再小我也養不動了。醫生都說了,到了這個階段,除了等奇跡以外什麽用都沒有了。給弟弟省點錢娶媳婦,等著抱孫子吧,我說真的。我想放棄了。


    你是不是很恨我們?


    不恨嗎?憑什麽不恨?我那時才二十歲,還沒有學會怎麽處對象呢,你們就要我當媽了,世界上有比這更荒唐的事嗎?當老師要考試,當醫生要考試,當公務員要考試,為什麽當爸媽就不要考試呢?你們有資格嗎?我有資格嗎?


    可不都是這麽過來的嘛……


    所以就理所應當嘍?別人家要男孩,我們家就一定要,把女兒榨幹了也不管,是嗎?現在這個結果,你們高興了?弟弟高興了?他要是知道得難過死。媽的,我就想氣死你們,但一提小彬我就難過。他一點錯沒有,憑什麽要他來承擔這一切?你們偷偷摸摸生他的時候到底有沒有考慮過有這一天?告訴我,你們想過沒有?


    菀菀,你別這麽說,媽受不了。


    現在知道難過了,早幹什麽去了?太遲了,一切都太遲了。我沒幾天了。我也是人,我也有感情,也有我自己的生活。如果我願意,我可以要一個弟弟,像媽媽那樣照顧他長大也沒問題。我的確這麽去做了,但這不是我的意願,不是我的選擇。你們稀裏糊塗把他生下來然後說自己養不了,就推給我。我一輩子就這麽給你們毀了。算了,說這些有什麽用呢?生氣還得折壽,您老人家還是好好活著吧,別讓小彬變成一個沒了姐姐又沒了媽的孩子。


    穆錚和學學都注意到黎彬在發抖了,像大冬天隻穿了一件單衣站在雪地裏。他們不住地輕輕拍打和撫摸他,像兩隻小狗在照顧因饑餓倒在地上的同伴。黎彬在克製自己不發出任何聲音,雖然已控製不住眼淚了。


    不說話了?老頭子人到底去哪了?跑了嗎?


    別這麽說。媽有錢了,病還得接著治。


    你哪來的錢?給比爾蓋茨剪了個頭?


    爸媽老了,不中用了。家裏還有點存款,加上跟親戚們七拚八湊,夠了。我去問了醫生,可以給你安排手術。要不,就治治看?


    拉倒吧,咱家還剩多少錢我沒個數?少胡說八道了。那些個親戚哪還有願意借錢的?人家躲著你還來不及呢。你就直說吧,這錢哪來的?


    媽不能說。


    敢做還不敢當了?


    媽不能說。


    有什麽不能說的?我都是要死的人了。總不至於是老頭子去偷去騙的吧?諒他也沒這本事,隻能欺負欺負女兒。


    不許這麽說你爸爸。


    你們這樣的父母,做出這樣的事,還不讓快死的人抱怨抱怨?


    你爹先走了。


    什麽意思?


    他腰不是一直不好,要不也不至於幹不動了。為了給你攢錢治病,他去打工了。


    是給弟弟攢彩禮吧?


    半個月前工地出了事故。別的工人都年輕,你爹跑不動了,就沒走得掉。你看看,這是賠償的單子,三十萬。


    媽媽不是對我說,爸爸是去外地打工了嗎?黎彬的聲音輕得像薄薄的紙,一張小臉在痛苦地抽搐,穆錚和學學意識到自己這種近乎機械的拍打根本起不了安慰的作用。他們倆正慌得一籌莫展,黎彬突然猛地站起來,向樓梯口那裏衝去。學學,你快去追他,我跑不動,你抓住他,別讓他出事。穆錚邊哭邊盡力壓低聲音說。學學二話不說就跑出去了。沉重的無力感擊中了門邊的穆錚,他頹然地蹲坐下來,腦袋笨重地靠在灰白的牆上,繼續聽房間裏的聲音。醫院在任何時候都亮著燈,讓人分不清外界的時間。那眩暈的光和追逐的腳步聲扭曲了漫長而空洞的走廊,哭與笑隔著牆壁在每一個角落裏同時進行,世界正在眼中收縮和急速下落。


    你就不怕手術失敗了,人沒了,錢也沒了。


    媽隻要菀菀還活著,其他什麽都不要了。


    我可保證不了。唉,真的,你們早幹什麽去了?你們真可憐。別以為這麽做我就不恨你們了,我恨死你們了,現在隻是可憐你們。你嘛,除了幹活什麽都不懂。我爸就是個小男人,耳根子軟,親戚說什麽就是什麽。為了有個帶把的,把自己的命都搭進去,值嗎?三十萬,一條人命,哈,真他媽滑稽。給我治病?這是弟弟的彩禮錢,你的養老錢。這是爸爸的命。別砸水裏了。


    媽隻要你活著。


    是你自己把錢砸水裏的。


    穆錚吃力地站起來,一步步堅持著朝樓梯那走。他聽不下去了。病友之間的關係是特別的,每個人都可能會把對方當作一麵鏡子。不隻是互相參考病情與治療效果,他人的經曆也可能在未來的某日變成自己的。穆錚難以想象,身邊不僅僅隻有他一個人失去了父親。而在聽到這猝不及防的消息之外,他還隱隱感到了一種可能性,雖然當時的他還不能想清楚這種感覺是什麽。但在幾年後,他明白了,或許這種注定人財兩空的命運同樣會降臨到他的身上。不,不是他的身上。他是個會在某個時刻無緣無故死去的人,這種無緣無故與身上的疾病無關,它與年齡掛鉤。他正處在一個不該讓任何人聯想到死亡的年齡,孩子的死是世上最不可思議的事,然而另一個世界黑色的藤蔓已纏上了他。接受這種一無所有的命運的人隻有一個:他的媽媽。作為病人,作為孩子,或者說作為兒子,穆錚都沒有力量把自己留在病房外了。


    學學抓到了黎彬,死死抱著他,坐在樓梯間晦暗不明的瓷磚台階上。我害了姐姐,也害了爸爸。他說。要是沒有我,姐姐不會生病,爸爸也不會死。我就不該被生下來。沒有我就好了。穆錚邁下台階,蹲到了他們倆麵前,腳步沉重而輕軟。


    彬彬,別哭了。我們是男子漢,不可以哭的。


    騙人,你自己都在哭,怎麽好意思說我。


    我是病人,我可以哭。你沒有病呀,你看學學就不哭。


    說著呢,兩人扭頭往旁邊一看,便都垂下了腦袋。


    對於這個年齡的小孩來說,麵對這種事,除了絕望地哭鼻子和抱成一團外實在想不到別的辦法了。這和在注射室裏的經曆不同,那裏的哭鬧傳遞的是恐慌,而穆錚迴憶起那個狹窄的樓梯間時,感到的除了對未知與死亡的恐懼之外,還有他們三個人之間緊密的聯係。那一刻他們真正看到了彼此的內心世界,盡管其中都隻是一個小男孩無助的顫抖。他們通過這種顫抖確定了彼此的存在,那是一種“我會一直陪著你,永遠都不分開”的存在。誰都沒有再說什麽,空氣裏就隻剩下吸鼻涕和抹眼淚的潮濕聲,但他們似乎都在告訴彼此,你還有一個朋友呢,不對,不止一個。


    已記不清是怎麽迴到病房的了,天旋地轉,天花板和瓷磚變成了模糊的鍾表盤在移動,而臉上的淚痕和眼睛的紅色怎麽都衝不掉。很快就暴露了。黎菀的媽媽帶走了黎彬,相信她不久就會告訴他已發生的事實。他們一走,黎菀便帶著慘淡地微笑問躺迴床上的穆錚,窺視別人秘密的感覺好嗎?


    一點都不好。學學替他迴答了。


    小彬都知道了?


    除了道歉,他們不清楚還能說什麽。當姐姐的講,知道了也沒什麽。遲早要知道的,總不可能一直瞞著,早一點知道還好。對了,你們兩個小鬼,給我聽好了。


    他們倆的眼神認真得像入學第一天的一年級學生。


    我要是哪一天不在了,你們多陪陪小彬。他命也不比我好到哪去。廠子分給我家的房子賣了,家裏就剩兩個人,多半以後得住迴理發店去。那個破地方,人越來越少,冷清得很,要我說,早早拆了拉倒。那都沒幾個小孩了。我別的都不怕,就怕他一個人悶得慌,悶到最後想我。到那會兒,想我也沒用,沒我這個人了。


    不,姐姐,你會好起來的,不是要做手術嗎?穆錚說,話音斷斷續續。我感覺我在好了,你也會好的。彬彬不能沒有你這個姐姐呀。我也不能沒有你。不是說好了要看我們三個拿冠軍的嗎?


    我沒什麽指望了,手術嘛,就當是圓我爹媽的一個願望吧,我可憐他們。我做了,他們就安心一點。冠軍嘛,你們拿到了,我肯定會看到的,不管我到時候在哪。吹來一陣風,就當是我聽到了。算了,不哄你們了,沒意思。就這麽說吧,穆錚,我很羨慕你。你有個好媽媽,還有一個世界上最好的朋友,我都看在眼裏呢。不像我,沒什麽牽掛。更重要的是,你能好起來,總有一天,你又能迴學校,迴足球場,像其他小孩那樣健康成長。聽上去好像沒什麽特別的,但這樣普普通通的生命真奢侈呀。你們都是新鮮的,我老了。所以,你們倆要好好珍惜自己,別重蹈我的覆轍,把一輩子都交給別人了。等你們長大了,有了自己的生活,要好好地考慮。進入別人的生命、創造新的生命,這都不能馬虎。哎,我跟你們說這些幹什麽,一臉懵,不過也挺可愛的。你們是可以選擇自己想要的生活的,我想小彬也可以的。真好。珍惜這個機會吧,別浪費了。


    他們倆答應了,雖然半懂不懂。她在枕頭上把腦袋轉向了另一側,牆麵上的灰正像時間一樣緩緩剝落。這是穆錚最後一次聽黎菀姐姐說這麽久的話了。他們又相處了幾天,直到姐姐去做她的手術。一輛吱吱響的小床推進了病房,她被抬到了上麵,用眼睛的轉動跟一旁的小男孩告別。在這之前,她說,再過幾天就是她二十九歲的生日了。弟弟會用攢的一點點零錢給她買個小蛋糕,一起來吃呀。穆錚狠狠點了頭。


    沒有姐姐的那幾天,時間走得異常緩慢。呆呆地躺在床上,穆錚感到自己像小樹的根部,每一塊、每一寸都在暗暗生長。夏天在逼近了,尤其是聽見了繁密的蟲聲與縈繞不去的翅膀扇動。一粒小飛蟲在傍晚將近時落到了他亂蓬蓬的頭發上,晃晃腦袋,它落向了白色的病床床單,四腳朝天,拚命掙紮。穆錚望著它,直到它吃力地翻過身來,慢悠悠地飛走,消失在懸浮的空氣中。


    姐姐過生日那天穆錚醒得很晚。一睜眼,就看到學學坐在空空的鄰床上,出神地望著他,踢蹬著兩條小短腿。穆錚說,你下來,今天是姐姐生日,她一會要迴來的。學學哼了一聲,說坐坐怎麽了,和過生日有什麽關係。當然有關係,穆錚說,彬彬買了蛋糕呢。可小了,你要是把床坐得皺巴巴的,人家不高興,就沒你的份了。


    學學那天好像還真有點被弄得不開心了。都是男孩子間最常見的別扭。


    而姐姐沒有迴來。就黎彬一個人來了,帶著臉上的淚痕。


    “一看就知道,沒有蛋糕吃了。”穆錚在說完以後長長地歎息了一聲,是那種足以吹滅燭火的歎息。


    “所以,你們後麵經常去找黎彬嗎?”我問。


    “對。就是那年暑假之前我出了院。雖然補了一假期的課,但我和學學還是會常常去找黎彬。他跟他媽媽就住在我們今天要去的地方,在江北的一個鋼鐵廠廠區裏。他爸爸以前就是那的工人,媽媽在那開理發店。不過鋼鐵廠效益早就不行了,廠區的人也越來越少,理發店生意不怎麽樣。黎彬讀的那個小學原本就是廠區的工人小學,讀到四年級就不剩幾個班了,也沒幾個老師願意留在那。後來聽說被合並了,所有的老師學生都轉到別的學校去了,一整個校園都空蕩蕩的。其實也挺好,我們去那找黎彬踢球,可以直接進學校門,根本沒人管。一到周末,這個學校就活過來了,不少找不到地方踢球的人都會來,有老有少的。唯一的壞處就是球門沒網,撿球挺麻煩的。對了,那個球場是真草,後來那些草亂長,沒人修剪,球都滾不動了,我們就不去玩了。估計再過十年,球門都要被雜草遮住了吧。”


    “他現在過得還好嗎?”


    “不知道呀。”穆錚在車內的黑暗中搖了搖頭,“所以才要去找他。趁我還走得動。”


    “為什麽不知道?你們仨不是好朋友嗎?”


    “我也不清楚。姐姐去世以後,大家都很傷心,但也都彼此約好了要堅強。黎彬還來醫院看過我幾次呢,後來我出院了,迴到球場上,我能感覺到彬彬也很為我高興。我不敢說,我和學學能治愈他失去親人的痛苦,但至少我們仨在一起的時候真的很開心,那種能暫時忘掉生活有多艱難的開心。但是……在三年前,我們去找黎彬玩,卻看到他家理發店的門鎖上了。我們以為他搬家了,想找個鄰居問問,但你能想到的,附近根本沒有人。打電話、發消息,都沒有迴。隔了幾天又去,看到門口貼了張條子,就是他手寫的,留給我和學學,說我們不要再見麵了。我不明白。”


    “是不是你們惹他生氣了?”


    “也許吧。但失聯之前玩得好好的。我們仨偶爾是會鬧點小情緒,但從沒有隔夜仇,吵兩句就好了。而且出了什麽事,我和學學都會立刻道歉。我們倆想了好久,沒想到有什麽得罪他的地方。”


    “問題可能不在你們身上。”


    穆錚向來是很誠懇的人,也不會是那種能讓人生很久氣的小孩。


    “後來我們還去找過他幾次。有一次我和學學發現他在家,燈都亮著,敲門就是不答應,隻好離開了。前段時間,你知道嗎,我看到市長杯各個學校的大名單,發現五十四中的名單裏有他,20號。我就很納悶,因為去年我找遍了每個學校的名單,都沒有黎彬這個名字。”


    “也許是他去年沒進校隊,或者因為什麽原因放棄踢球了,但今年又迴來了。弟弟去世以後,我一場球都沒踢過,直到我上初中。”


    “你這話說得好嚇人。”穆錚一哆嗦,“他家裏可就媽媽一個人了。”


    我不由像得了什麽瘋病一樣不停地搖頭,說剛剛是亂說的,不是每個人都像我這樣。穆錚說不是這個意思,而且,換成他,遇到這樣的事肯定也沒有心思再去踢球的。


    我們倆的膝蓋在黑暗與慌亂中碰了一下。


    “說起來還得感謝川哥呢,他幫我要到了黎彬的手機號。”我們倆心有靈犀地笑了,川哥真能認識全天下的人,“他終於願意見見我了。”


    “好呀。見完了他,你可得乖乖地給我迴醫院哦。”


    正說著,車停在了一片寂靜中,一道歪斜的鐵門敞開在了夜幕中。司機師傅第三次問了我們定位是否正確,穆錚第三次迴答了沒問題。師傅說,我可以在這等你們,如果待會要用車的話。我們倆都不好意思讓他等,他說沒關係。穆錚又講,師傅您要不留個手機號吧。先去外麵看看能不能接單,我們可能要在廠區待一段時間,要是湊巧的話就再搭您的車迴去。師傅說好,報了他的號碼。穆錚感謝了他,說很抱歉把他拉到那麽遠的地方來。他笑著衝我們擺擺手,說去吧,注意安全。於是,我們倆步入了黑魆魆的工廠區裏,兩邊都是建築高聳的輪廓與陰影。烏雲懸浮在它們的上方,將深秋的冷氣籠罩在這片岑寂的大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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