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醫院時已經過了五點半,教練直接帶我去了病房區。穆錚斜靠在床上,似乎是剛剛才躺上去的,黃敏學和他爸爸坐在床邊。單看他們父子倆的眼神我就不寒而栗。事情可能比我想得要嚴重得多。


    “檢查做過了嗎?”


    他們三位不約而同地微微點頭。趕在醫生下班前做完的,黃老師說,具體的結果要明天才會出。


    “我們贏了吧?”穆錚一點精神都沒有。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怎麽可能想到不久前的他還在綠茵場上奔跑,拚著命為我們打進了製勝一球。這賽季實在是太艱難了,穆錚的進球給我們帶來了首勝,讓一中在三輪以後還能勉強告訴自己,我們仍然活著。


    我十分用力地點了頭。


    “一比零?”


    “一比零。”


    “太好了。”他如釋重負地笑了,把身體往枕頭上靠了靠,“這是我最後一場比賽了,贏了就好。”


    “哪有?迴主場還得靠你呢。”我說著,看了眼一旁的學學。他也伸出手拍擊了一下穆錚露在外麵的胳膊。


    可他隻是淡淡地晃晃腦袋,像一口快停止震動的鍾。


    “跟周老師說了嗎?”教練問黃老師,後者搖頭,說穆錚不讓講。教練問為什麽。穆錚說,媽媽這周去上海賽課了,不想打擾她。


    一聽這話我就好難過。為什麽我的朋友都是這樣的人啊?永遠都把事情憋著,一個人去承擔。米樂是這樣,穆錚也是這樣。


    “你這個小孩啊。”我覺得教練的嗓音都變了,她輕輕撫摸著穆錚的額頭,又責難又心疼。這些老師都是從小看著穆錚和學學長大的吧,對他們知根知底。誰也沒多說什麽,似乎默認並尊重了穆錚做出的決定。


    “謝謝你們今天來看我。黃老師、王老師、學學,還有隊長……你們該迴去了。家裏還要做飯呢。”我知道穆錚現在肯定很不舒服,但他在盡力表現得狀態好一點,並保持著自己長久以來的陽光和禮貌,讓大家足夠放心,放心到把他一個人丟在這裏的程度。


    “再待會吧。大家聊聊不挺好的嗎?”黃老師說。


    “沒事的,黃老師,真沒事的。你們還有自己的事呢。我能處理好。”他努力把胳膊抬了抬,握出一個看起來還有一絲力量的拳頭。但他笑得好吃力,連我都騙不過。


    “爸,王老師,隊長,你們都迴去吧。我陪他。”學學說,“就像以前那樣。”


    “你作業還沒寫呢。”穆錚搖了搖頭,幅度小到讓人看不見,但他確實搖了,“迴去寫嘛。”


    “什麽時候了,你還給我扯作業?作業有這麽重要嗎,能當飯吃?”學學的迴答好衝,估計世界上沒幾個學生敢當著老師的麵說這種話吧。


    他們沒有責怪學學,教練還拍了拍他的後背。


    “反正結果也得明天出,等明天你再來嘛,好嗎?”穆錚像是在哄學學,仿佛學學才是一個生了病需要照顧情緒的小孩。


    “那個……”我挺久沒發聲了,突然有了種衝動,想提出一個更好的建議。他們都看向我,大概這時他們才意識到我的存在。


    “我作業寫好了,家裏也沒什麽事,今天我在這裏陪穆錚一會吧?”


    他們沒有迴答。我低下了頭,用鞋子悄悄蹭著地麵。


    “也好。我還挺想和隊長聊聊的。你們都迴去吧,明天再見,好嗎?”穆錚竟然答應了,兩位老師沒什麽意見,起身對穆錚說了幾句好好吃飯、注意休息的話,便帶著學學走了。我送他們出病房的門,學學在門後一把揪住了我。


    “隊長,全交給你了。”他的聲音在發顫,像在祈禱或哀求。不,發顫的不隻是他的聲音,我看到他在我身前發抖,抖得讓我起了錯覺,醫院走廊上通亮的燈光仿佛都在和他一同晃動。我驟然感到事情的嚴重性,學學正在把一件極為重要的任務交給我。


    “放心吧。”我不由張開手臂,他沒有猶豫地抱住我,勒得非常緊。他的額頭撞到了我的喉結上,嗓子裏一股阻塞感。


    “你答應我,明天我來的時候,穆錚是好好的。”


    我應該不止答應了一次兩次,直到他鬆開我,乖乖跟黃老師迴家去了。


    這真的太不像我認識的黃敏學了,那個受傷倒在地上都能咬緊牙關,硬撐著一聲不吭的小孩。他在病房裏就快哭了,等他鬆開我以後,我才發現自己肩膀上濕了一塊。他一定是不願意讓穆錚看見。


    不,這麽說的話,學學還是那個學學。他沒變。


    我迴病房了。穆錚有氣無力地平躺在床上,眼睛半閉半睜。我在他的床前拉了把椅子,坐下後卻不知說點什麽好。最終還是他先開的口,問了他下場後比賽的細節,然後又問了點米樂家的事。我一一迴答,對話好像英語課本上的口語練習。他說什麽,我答什麽,沒有多少情感,也不用怎麽思考,就是單純地說話。


    飯點到了。病房裏暫時隻有兩個病人,另一位是個姐姐,她孤身一人,繞過隔開病床的簾子時我們才見到她。她頭發有點散亂,穿著病號服,對我們兩個小孩露出了友善的笑,讓我覺得她很和善。她走路一瘸一拐,好像是受了外傷。我有點想去扶她一下,但她不一會就走遠了。


    她是去食堂吃飯了吧。我問穆錚要不要去,他說想再躺一會。給病人送餐的餐車在病房外搖起了鈴,於是我提議去買餐車上的飯。雖然可能沒有食堂裏的好吃,但能填飽肚子。他答應了。我就買了兩份盒飯,拎迴來後他問我多少錢,我說十五。他說他記住了,迴頭轉給我。我把穆錚扶起來,靠到床頭,再將病床上的小桌子支開。晚飯期間的住院區安靜得出奇,偶爾能聽到一些翅膀撲棱的聲音。一定是飛蛾,它們又在徒勞地撞擊燈罩了。這算是增添了一點生機嗎?但並不是所有活著的東西都能帶給人生命感的。我不喜歡這聲音。穆錚在緩慢地嚼著青菜,醫院餐車的青菜幾乎是用水過了一遍就塞進盒飯裏的,沒有放一點油,倒也清淡得很,嚼起來竟挺有節奏感。變成盒飯的青菜是死了的吧?真奇怪,死了的青菜比活著的飛蛾更讓我感受到生命的存在。


    吃完飯以後,我收拾了桌麵和飯盒,重新坐迴到床邊,和穆錚麵麵相覷。我從他的眼睛裏察覺出了無力,那是屬於病人的無可奈何。我自己生病的時候,弦弦老說我是一隻小病貓。但我隻是沒有精神,而不是無力——或許是因為我知道我會好起來,很快就會迴到健康人的世界。而穆錚的這雙眼睛裏滲透著疲乏與倦怠,不隻是疾病抽走了他的力量,似乎有別的什麽東西在纏繞著他的精神。我從沒想過我會在穆錚的眼睛裏看到這些,長久以來,他都是我們球隊最陽光、球技最好、體力最充沛、身體素質最優秀的那個球員,每每為我們衝鋒陷陣、摧城拔寨。他竟然會生病,會生這種讓眼神變得如此無力的病。


    硬漢也會倒下嗎?


    “隊長,你爸爸媽媽是做什麽的?”他突然問。


    “叫我柯柯吧。我爸爸是工程師,媽媽在單位做培訓,相當於老師吧。”


    “這樣呀。我媽媽你認識的。你猜猜,我爸爸做什麽?”他還是顯得虛弱,但或許是吃了飯,有點精神了,似乎很想和我好好聊聊,不再是你問我答。


    “嗯……我猜你爸爸是體育老師?”


    “不對。”他笑著搖頭,幅度還是很小,小到讓我有點想說你不用搖了,我看著好心疼。


    “那就是足球教練?裁判?或者是運動員?不一定是踢球的,可能是長跑或者跳高,要不就是打籃球的?”我一連猜了好幾個,想著總能命中吧。


    “都不對哦。我爸爸呀,是警察。”他仿佛知道了我的心思,沒有搖頭,而是伸出手擺了擺食指,隨即緩緩地把胳膊垂下去,“他在我很小的時候就死了。為了救人犧牲的,是烈士。”


    “我很遺憾……”這話在現實中說出來一定特別別扭,滿滿的翻譯腔,但我不知道我該說什麽,沒人教過我,我大腦裏想到的就是在哪本書或者哪部電影裏看到的話。


    “所以……我明白了,你為什麽那麽勇敢,那麽關心別人。你爸爸一定會為你驕傲的。”


    我都不知道自己急匆匆地在說什麽。長久以來,我以為我是身邊所有小孩裏(除了姐姐以外)唯一一個很早就失去了親人的,所以總想著要找一個和我有類似經曆的人,說不定能說點心裏話。今天濤濤跟我說驍飛家的事時,我也很短暫地這樣發愣過。那時驍飛走遠了,要是他親口對我說他爸爸媽媽都不在了,我會是什麽反應?不知道。但穆錚跟我說了他爸爸很早很早就犧牲以後,我腦袋裏一片空白,像是蓋滿了剛剛印刷出來的試卷,帶著有點燙的溫度,印刷機還在耳邊嗡嗡作響。我根本不敢看他的眼睛。


    怪不得我們從來沒見過穆錚的爸爸,也沒聽他或者其他人提起過。


    “我很勇敢嗎?”


    “嗯!”


    “一點也不。”


    “你就是很勇敢呀,我們在一起踢球都一年多了,我看不出來嗎?”


    “那也沒什麽用,我想我快見到我爸爸了。”


    “什麽?”我抬頭看著穆錚,心裏像打翻了一盆滾燙的紅油火鍋,火辣辣的汁水還自下而上地衝擊著頭腦和眼睛。


    “就是說,我要死了吧。”


    在過去,我和姐姐說過類似的話,但說這話時都沒有當真。我是在釋放情緒,是在想象。死亡和大多數小孩無關,隻是發生在他人身上的事,被拿來當談資。盡管我見識過它的恐怖,但談自己的死亡時,我依然覺得它與我還有距離,還有遠到看不清的距離。


    光想想我對姐姐胡說八道的那副嘴臉,我就覺得自己應該被狠狠地扇一耳光,太欠揍了。但穆錚沒讓我惱火,反叫我害怕,害怕極了。他是怎麽做到說這話時波瀾不驚,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的?他那麽平靜,仿佛在討論一個和自己完全不相幹的人的生死,帶著確信無疑的語氣。


    “你到底是什麽病?不是明天才出結果嗎?”


    “我清楚自己的身體狀況。”他的臉上寫滿了慘淡的無奈,“我的噩夢又迴來了而已。”


    我問他什麽意思,於是他跟我談了他的病。就在他父親去世後不久,他老是惡心嘔吐,精神狀況非常不好。到醫院一查,才發現問題很大。他告訴了我的病的名字,我當時的臉色鐵定難看得嚇人。那是我們每個人都不希望自己或親人染上的疾病。它至今存留在世界上,每年都會奪走無數人的生命。但它的易感人群是中老年人呀,怎麽會發生在小孩身上?我問。穆錚說,就是撞上了唄,沒什麽道理,也沒什麽辦法。所以,在小學二三年級,他頻繁地出入醫院,吃藥、掛水、住院治療。那是一個過於痛苦而漫長的過程,爸爸不在了,媽媽一個人照顧他,每天在醫院和學校奔走之餘還要及時上課與批改作業,教育學生的工作一點都沒落下。她瞞著學校的所有老師,直到後來黃老師知道了,向學校反映,才由他來給周老師代課,讓她得以更好地照顧生病的兒子。


    “我把媽媽和家都拖垮了。”這句話聽上去比那句“我要死了吧”沉重得多,“掏空了,東西一點不剩了。”


    “你別這麽想。周老師,她,她是你媽媽呀。有哪個媽媽不想要兒子健健康康的呢?”


    我好沒用,穆錚都還沒哭,我就先哭了。本來應該由我來安慰他,讓他堅強一點的。我在幹什麽呢?我就不能控製一下自己嗎?但就是沒辦法,沒一點辦法。我要是弦弦就好了,他一定能忍住的。


    “在三年級要結束的那年,我覺得自己快死了。山窮水盡了,家裏沒錢,我的病沒有好轉。我偷偷溜到學校過一次,那是在放學以後,沒人見到我。我就在班級的課桌上趴著,因為從醫院溜到學校的路好長,我太累了。休息一會後,我精神好了點,就用粉筆在黑板上寫了一行字,留給我的老師同學,‘我要走了,再見’,署上自己的名字。後來我想呀,那時候也是有點耍帥呢,有沒有武鬆在鴛鴦樓上寫字的感覺?但是,我真覺得自己活不到四年級了。等四年級一開學,同學們迴到教室,班主任就會在講台上說,有一位同學不會再迴來了……”


    “可你現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嗎?”


    “是呀。我都不相信有奇跡了,但它發生了。那件事發生以後,我被我媽狠狠罵了一頓。我第一次看到她在我麵前哭。我失蹤了一個小時四十二分鍾,她以為再也見不到我了。要不是有病,她非揍我一頓不可。你沒想過周老師會打人吧?我爸從不打我的,都是媽媽打,可兇了。你爸媽打你嗎?”


    “也打,不過我挨打的時候,我弟弟會出來說,願意跟哥哥一起受罰。我弟不怎麽犯錯,他幫我說話,他們就停手了。”


    “有弟弟真不錯。要是我有個弟弟妹妹,或許……我就能更堅決地結束自己的生命吧。”


    什麽?


    “你在說什麽?”我猛地站了起來,聲音也變大了不少,有點嚇到了他。


    “你怎麽這麽激動?”他有些詫異,而我更詫異了。


    我不能想象,穆錚這樣陽光的小孩居然動過自殺的念頭。盡管我可以理解,我也知道那是句假設。但在今天這個時刻,我要時刻提防,提防這個噩夢般的念頭再一次從他的腦海中浮現。我要謹慎,像個獵人,把這個黑暗的想法像草叢中的獵物一樣抓住,徹底消滅。而我又要注意,不能打草驚蛇,刺激到病床上的人。我必須沉著,必須冷靜。


    “起初誰都不清楚我生了多大的病,我自己捅了婁子,這下地球人都知道了。班上的同學給我捐過一次款,我和媽媽都沒收。他們就一人寫了一封祝福的信,還給了我九十九隻親手疊的千紙鶴。那些信我至今都留著呢。那段時間我總感覺自己一閉眼,一睡著,接著就會不明不白地死掉,都不知道自己是幾點幾分死的。可是看到同學們給我畫的畫,那些笨拙又認真的字,看到媽媽睡在床那一頭的輪廓,我就想,還是得活著吧。還是活著好。”


    “是呀,活著好。”


    “對了。其實有一個人是在其他同學之前就知道我生病的。”


    “是學學吧?”


    “沒錯。他每天都來看我,抱著他的小吉他,給我彈各種歌曲。他說,等我好了,他就買一把真正專業的吉他,然後我們倆找人組一個樂隊,他當吉他手,讓我當主唱。其實我唱歌唱得很一般,我更喜歡貝斯。但每當他給我彈琴,我就很想去唱。病房裏的病人都很好,當年學學彈得遠沒有現在那麽出色,我們倆有時是在製造噪音。但他們沒說過我們,都在默默聽著,為我們打過節拍。懂音樂的還會指點指點。一個病房裏的病人大多和我有一樣的病,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時我睡一覺,醒來以後床就空了。這意味著什麽呢?你知道的。學學每次發現有了空床,就靜靜地在那張床上坐一會,撥動他的琴弦,為離開的人彈一首送別的曲子。學學肯定是我們學校最好的吉他手,比高中部的學長彈得都好。我總感覺他彈的時候是傾注了靈魂的,不隻是他自己的靈魂。


    “再後來,我的身體似乎好起來了,各項指標都在恢複正常。也許是心理作用吧,也許是治療起了效果。當醫生告訴我,我可以迴學校了,我真覺得自己像個被釋放了的死刑犯。我又可以上學了,又可以踢球了。對了,你看過一部電視劇嗎?主角也是個會踢球的小男孩,第一集就被天上掉下來的鬧鍾砸了,差點死了,第二集最後才醒過來。等他迴班上,全班同學都為他鼓掌。我迴學校的那天比電視裏還隆重呢,全班同學都起立迎接我。那時在上課呢,學學居然什麽都不管地從座位上跑過來,在門口一把就摟住了我,差點被勒死了。我沒想過我能活著迴來,我以為在黑板上寫字的那次就是永遠的告別了。但我活下來了。學學鬆開我以後,徐牧遞給我一張紙,我在大家的注視下疊了一隻紙鶴。它是第一百隻。它們現在都掛在我房間裏呢。”


    “所以說活著多好呀。都戰勝過一次病魔了,這次一定也沒問題的。何況檢查結果還沒出來,說不定沒事呢。”


    我覺得這是一個很好的收尾,盡管我的臉色一定很蒼白。不隻是因為擔心麵前的人。


    奇跡是不會發生兩次的。我知道自己的身體狀況。複發就沒希望了。他說。


    我說不,既然發生過一次,它就可能發生第二次,你要有信心,像你在球場上那樣有信心。球隊、樂隊還有你們班的同學都在等你迴去。而且,更重要的是,你媽媽和學學都要你陪著呢,你不能隨隨便便走的。


    媽媽不在這裏呀,學學也不在。穆錚輕輕笑了笑,看著我。看得我毛骨悚然,同時又火冒三丈。


    “你敢!穆錚你這個王八蛋,不許胡說八道!”


    “我胡說什麽了?”


    我感到了挑釁。不知道我對姐姐亂講話時她有沒有過這種感覺。


    “你冷靜一點,我隻是想和你聊聊。你要知道,我沒法和媽媽或者學學聊這個,對吧?”他還是那麽有禮貌地示意我坐下,順帶壓住了我的火氣。


    “你讀的書多,人也很溫和,在球隊裏大家都很喜歡你。我從始至終都覺得你最適合當隊長了,那天我給你投了票,也讓學學和徐牧投給你。”他說,“雖然我們倆平時不怎麽說話,但我還是很信任你的。所以才想跟你談談這個問題。”


    “對不起,我錯怪你了。我以為……”我把“以為你想自殺”這句話咽到了嗓子裏。


    “以為我想自殺,趁媽媽和學學不在的時候?”他笑了。


    沒吭聲。


    “今天來的路上,我想過這個。”他的語氣依舊毫無波瀾。


    “想也不準想!”我立刻把他的話頂迴去。


    “你讀過歌德的《少年維特之煩惱》嗎?”


    我沒有,而且聽了他這話,我也摸不著頭腦。但他隨後說了書裏的一個故事,我大概就有些明白了。他說,維特和他的朋友阿爾貝特騎馬出去玩,阿爾貝特帶著一把手槍,沒裝子彈。維特把槍要了過去,突然用它對著自己的腦袋。阿爾貝特嚇壞了,把槍奪走,絮絮叨叨了好一陣子,問維特想做什麽。維特說有什麽關係,反正沒子彈。阿爾貝特說,沒子彈也不行,自殺是愚不可及的。維特不高興,認為有這種想法的人才愚不可及,從來不考慮別人做某件事的意圖就妄加評論。阿爾貝特說,不管出於什麽原因,一些行為本身就是惡劣的。兩個人沒法真正地交流溝通了。


    “你什麽意思?你是維特,我是阿爾貝特?好吧,就算是這樣,你覺得我是個白癡,愚不可及,但我還是不能接受自殺。”我好氣,渾身上下都有點打戰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但我想,如果我們要聊這個問題,你得先讓我把我的想法說完,不要聽了一點就打斷我去發表你的意見,因為生病的是我。可以嗎?”


    我答應了。


    “我想過,人到底有沒有權利結束自己的生命呢?其實我想得可能跟你差不多。要是我有個朋友突然跟我說他有自殺的想法,我的反應會和你一模一樣,我會很生氣地命令他,讓他好好活著,接著講一大堆阿爾貝特說過的話。我會告訴他,生命非常美好,親人和朋友都很關愛你,自殺是愚蠢的、自私的,你要想想,如果你死了,你的父母會多傷心,朋友會多難過。沒有天堂地獄,人死了就沒了,什麽都沒有了。你活得再難受、再痛苦,那終究是活著。柯柯,你是這樣想的吧?”


    點頭。


    “所以,你懂的道理我都懂呢。”


    “那你為什麽還想要不要自殺?”我質問他,間或擦自己的眼睛。他把床頭的紙巾遞給了我。


    “我剛剛說了,這個病是一場噩夢。我以為我醒了,可它一直都在,沒有遠去。還記得初一的班賽嗎?那天你們生學學的氣,我來道歉。我騙了你們。我沒有受傷,而是我身體非常不舒服。所以你明白為什麽學學那天很想贏,說話又特別不好聽了吧?他心情不太好。還有去年第一場比賽,踢理工附中,賽後我在廁所找到你,媽媽那天帶著你們開讀詩會。你走了以後,我躲在廁所裏吐。”


    “可你為什麽不跟你媽媽說呢?”


    “我得確認自己是不是複發了。每過一段時間都要檢查的,我都習慣了跟學學往醫院跑了。之前幾次不舒服,後來都沒有確診。在確認之前,我死都不能告訴她。媽媽年紀大了,身體也沒有以前那麽好。要是我沒問題,卻告訴她我哪裏不舒服,肯定會製造恐慌的。媽媽經不起我的病再次複發的,你明白嗎?她這輩子過得太難受了,從小外公就去世了,結了婚沒幾年爸爸也走了,我又得了病。要是條件好一點,媽媽說不定能成一位作家或者教授呢。我拖累她了。”


    “你別這麽想。你媽媽既然決定把你生下來,肯定是想看著你健健康康長大,去實現你的夢想的。”


    “要是沒有我,她也許能過得更好吧,能實現自己的夢想吧。”


    “不。正是因為有了你,她才能好好地生活。”


    “你憑什麽這麽肯定呢?好像你才是周老師家的孩子。”他苦笑著,“沒有人有權利替我媽媽說這種話。”


    “那你也沒權利認為你媽媽沒有你會過得更好。”


    “我真沒想到,柯柯你這麽喜歡抬杠。”


    “抬杠的是你!我還以為穆錚很陽光很勇敢呢!”


    “我很勇敢嗎?在得病以前我以為自己很勇敢,像爸爸一樣勇敢。但這個病把我壓垮了、榨幹了,一點精力都不剩了。你以為我在二三年級時老感覺自己快死了是誇張嗎?現在說出來是在耍帥嗎?你沒得過這個病,根本不知道它有多可怕。不隻是把家人都拖垮了,還有我自己的精神。每周都是做不完的治療,我才十歲不到。你在十歲的時候見過病危通知書嗎?你知道上麵都寫了什麽嗎?要我背給你聽嗎?那是我距離死亡最近的時刻。你知道死亡的感覺像什麽?你體會過嗎?它就像一床棉被,蓋住了你,你動彈不得,喊也喊不出口,它一點點覆蓋你的身體,不斷地下壓下壓,把你壓到床裏麵去,壓到大地上,凝固起來,變成一團什麽都沒有的肉,一種絕對的空白……


    “好了,好了,我不說了。嚇到你了,對不起。說說治療的事吧,一套流程走下來,大人都受不了的。就像是嚴刑拷打,或者宣判了死刑又不執行。人的意誌是有限的,它會被一點點消磨幹淨。疼起來的時候,渾身上下每個器官都攪在一起。你有過這種感覺嗎?最可怕的是,你根本不知道痛苦在什麽時候會停下來。哪怕是槍斃,犯人知道疼一下就結束了。而我根本不知道要疼多久。它一點希望都不給你。站著不是,坐著不是,躺著也還是疼。忍著也疼,喊出來也疼,有什麽辦法呢?人被疾病給徹底摧毀了,一點尊嚴都不剩下了,我不想讓自己在媽媽麵前齜牙咧嘴地哼哼,不想在床上翻來覆去、亂踢亂蹬,可我怎麽辦?在那一刻想到的就隻是趕緊結束吧,趕緊停下來吧,我受不了了。隻要能停下來,要我付出生命的代價都可以。它太漫長了,一眼望不到盡頭。


    “我承認,我的一些想法是很自私,你也可以認為我懦弱、愚蠢。但是人的意誌可能沒有那麽頑強,我就是普通人,就是個小孩。我說媽媽受不了我再複發一次,這是真的,當然也是一個借口吧。還有一個原因是,我自己沒信心再來一次了。我之前已經盡了我在那個年齡所能盡的全部努力,即便看不到希望。當然,奇跡發生了。但人不能總是期待奇跡的。今天我又躺在這裏了,這就說明那也不是奇跡,隻是我多活了幾年。就像一場夢,它現在醒了,我又迴到了過去。我不知道這次會不會好,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再經受一次那種漫長的治療。最害怕的就是,錢花光了,媽媽被我拖垮了,我還是得死。我見過這種事,就發生在朋友身上。”


    穆錚說這一席話時仍異常平和,臉上甚至帶了一絲微笑,這就是暴風雨來之前的平靜嗎?可怕的疾病來沒完全覆蓋到他的身上,但他明確知道自己這迴逃不掉了。


    我必須說點什麽,讓他有信心接受治療,有信心活下來。但除了說教以外,我還能講什麽?就像他說的,我沒得過這種大病,根本沒有資格也沒有權利說那些無關痛癢的話。我講再多都是容易的,因為麵對病痛的是他。


    在無數個過去的日子裏,我設想過,要是能有重新來過的機會,讓我能把弦弦留在這個世界上,我會不惜一切代價地去做,甚至去犧牲自己。但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離開的人注定沒有重新出現在這片大地上的機會了。而今天,穆錚就在我的麵前呢,死亡的陰影在三年後再次縈繞到我朋友身邊,我似乎被給予了一次機會,去保護,或者說去救贖。我想到了魯迅先生的那篇小說,和梅梅聊過後看的。一個垂老的女人問一個讀過書的年輕人,人死了有沒有靈魂,有沒有地獄,死去的人能不能再見到。年輕人支支吾吾,最後逃走,當晚這位不幸的女人就死了。穆錚在等待我跟他說點什麽,我可以說任何我想說的話,但我知道自己能說的話非常有限。而且,無論我在這個對無數人而言異常平凡的夜晚說了什麽,它都會有相應的責任與代價,不管我能否承擔得起,它都會到來。


    我好害怕自己會給出糟糕的迴答。


    “可是……我們得打起精神來呀。大家給你寫的信,還有學學彈的曲子,創造奇跡的不是這些東西嗎?你能挺住的。我也會陪著你。你不是喜歡海明威嗎?就像他說的,‘一個人可以被摧毀,但是絕不能被打敗’。《老人與海》你肯定看過……”


    我正想說下去,他卻笑著打斷了我。


    “你知不知道,海明威最後用他的獵槍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其中一個原因是,他得了太多的病,寫不出東西,活得一點尊嚴都沒有了。”


    媽的。我說了什麽。


    我好像被獵槍的巨響震聾了耳朵,隻留下一點點潮水的聲音在飄蕩。


    “我確實很喜歡海明威——可不隻是因為他寫了《老人與海》哦。你看過《乞力馬紮羅的雪》嗎?《太陽照常升起》?《永別了,武器》?《喪鍾為誰而鳴》?幾個月前趙蕤提過它們,就像在昨天呀。有時我真以為自己是小說裏的主人公呢。‘我們一定要盡全力。’‘你盡吧。我累了。’‘我隻是憎恨死。’‘這不過是個卑鄙的騙局。’‘我想送你迴旅館’。‘不用,謝謝你。’‘隻有在死亡姍姍來遲,而強烈的傷痛讓你失去尊嚴的時候,才是糟糕的。’‘這麽想想不也很好嗎?’”


    我草草地迴答沒看過,他那些莫名其妙的話我一句都聽不懂。


    “你知道我名字的來曆嗎?”見我不知所措,他倒是換了個話題。


    搖頭。


    “一位很好的詩人,媽媽喜歡他寫的詩。他叫查良錚,還有個堂兄弟叫查良鏞,這個人你一定知道——他的筆名是金庸。查良錚也有個筆名,叫穆旦——就是我這個穆,你明白了吧?穆旦的詩我也讀過一些,也喜歡。但是柯柯,有時文學的力量沒有那麽強大呢。當病痛真正抓住我,學學的吉他都會讓我煩躁,認為這聲音吵鬧,更沒有心思去看書了。就是這麽殘酷,病魔一下就能把我們用文學和音樂構建起來的理想毀掉,連帶我的生命一起毀掉。”


    “你說得對,我甚至很同意你的看法。我也經曆過一段非常非常黑暗的過去,那時候我看文天祥的《正氣歌》,‘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看是看了,但對我來說那就是兩行字而已。我感覺不到那一腔正氣,在那些黑暗的日子裏,它幫不了我。但是……我想,勇敢並沒有想象中的要求得那麽高。在無比黑暗、一點道理都不講的情況下,人隻要努力活著,那就是勇敢的。活下來的都是英雄,無論多麽平凡。我們的生活裏有很多美好的事,值得我們活下去。”


    我覺得自己的眼睛和情緒失控了。但頭腦和話語卻是清晰的。


    “我知道病痛的折磨會有多殘酷,雖然我沒生過病,但……我告訴你吧。三年前,我的弟弟去世了。因為一天晚上我以為弄丟了自己的手套,他替我去買,結果出了意外。趙蕤當時也在,差點連他都死了。過去的三年是很黑暗的,我想,我這三年來的痛苦可能和疾病帶給你的痛苦有相近的地方吧。我和他從小在一張床上睡覺,是真真正正一起長大的。有一天,他毫無預兆地消失了,再見到他時已經隔了一層玻璃。我再也碰不到他了,再也聽不到他的聲音了,甚至都不能跟他鬥嘴吵架了。我覺得我這輩子都完了,因為不是我自己犯病,非要他去買手套,他根本就不會死的。


    “穆錚,你別死,可以嗎?算我求求你了,你別死。我知道,你再去治療會很難受,我理解,非常理解。而我,我再失去一個朋友,我不知道我會怎麽樣。對不起,我感覺自己在威脅你綁架你,可我真不知道怎麽辦了。我就是想說服你,想讓你好好活著。要是能把痛苦分一半,我願意跟你一起承擔。唉,我說得好聽。要是能分擔的話,我知道周老師或者學學肯定會最先上去幫你的。但是,穆錚,你別死。好不好?求求你,別死。別。”


    我像個小弟弟一樣拽著穆錚的胳膊哭,好像在用全身的力氣把一個要遠行的大哥哥留下來。早上在半夢半醒時做了一遍這樣的事,晚上又做了一遍。除了這樣苦苦哀求,我再沒有一點辦法了。


    他幫我擦了眼淚,等我鼻子抽得不再那麽厲害後才開口:


    “那個……我可能見過你弟弟。他是23號,對吧?”


    邊擦眼淚鼻涕邊點頭。


    “一定是他。我跟他踢過一場比賽。那天你不在,趙蕤是門將。那場比賽勢均力敵。我先進了一球,比賽最後時刻,他一個人從邊路帶球,我們的邊衛、後腰和中衛圍追堵截,卻都被過得幹幹淨淨,中衛還被晃倒了。這完全是自己帶出來的單刀機會,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麵對出擊的門將,他打的是近角,非常果斷,門將毫無辦法。而我印象最深的是,他進完球後沒有慶祝,隻是抱起球往中圈跑,還想爭取時間再進球。我們所有人看著他,他也一路目視我們,那副表情沒有挑釁,沒有迴擊,也沒有興奮或者焦急。要是我過掉對方整條防線再進球,來一個滑跪慶祝都不足以釋放,起碼得做個空翻,雖然我也不會翻就是了。而他居然是這樣心止如水,這比任何場麵都震撼我。”


    “那應該就是弦弦踢的最後一場比賽。”我說。


    “這樣……”他沉思了片刻,接著說,“其實柯柯,你和你弟弟不太像。不過嘛,都給人一種生命的感覺。新鮮、鮮活,充滿情感,無論有沒有釋放出來。這個世界挺糟糕的,黑暗的地方太多,但看到你們,尤其是今天你跟我說了這麽久的話……我覺得世界上還是有挺多美好的東西吧。當然,我也一直在被大家關心。今天受你照顧了。不,是受你們兄弟倆照顧了。雖然你說的話也不是那麽有說服力,但我感受到你的努力與情感了。我很感動。”


    “欸?所以……你,你不會去自殺吧?”我試探性地問。


    “我沒說過我要自殺呀,隻是想到過,然後今天想跟柯隊聊聊。”他臉上露出了狡黠的表情。


    “想也不準想!”


    “又來了,你就沒有過一些灰色的念頭嗎?太陽都有黑子呢,但太陽始終是太陽。前幾天我看到媽媽在讀的一本書,腰封上有一句話,‘一分鍾的黑暗不會使我們失明’,就是這個意思嘛。我心裏有數。”


    說著,他做了一個我無比熟悉的動作。看到以後,我竟然放心了不少。


    “那你是答應我了,不可以死。”


    “隻要能活著,誰想死呀。”他一攤垂下來的手,“別的不說,我死了,媽媽怎麽辦?我才不能丟下她一個人在這世界上呢。”


    “啊穆錚你這個大壞蛋,你在釣魚嗎?想看隊長出醜是不是?等你好了,我要狠狠地罰你,一點麵子都不給你!”說著呢,我又哭又笑,爬到床上伸出手來狠狠揪了一把他的臉,就像姐姐以前揪我臉一樣。


    “那個,柯柯,現在幾點了?”他掙脫以後問。


    “七點不到,怎麽了?”


    “你幫我一個忙。”


    “說吧。”


    “帶我出去。我要去一個地方。”


    他看著我的那雙眼睛裏曾有過的疲乏與無力潰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我今天見過一次的堅定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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