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廣寒很輕,卓燕很輕易地就帶她溜了上去。邱廣寒似乎略有一些害怕,好在夜深,她不比卓燕暗中視物的本事,峭壁隻是模糊不清,這種緊張多少被衝淡了些。


    現在好了,最高的地方你也來過了。卓燕笑。


    瞧來瞿安大哥也不在這裏。邱廣寒的口氣也是半打趣。


    原來你當真是來找他的。卓燕笑道。


    其實不是。邱廣寒笑了笑。我隻是想謝謝你罷了。


    謝我?不用吧。


    你從很久以前開始,就一直在幫我——我也知道你其實還是很討厭我的,隻是你沒法甩掉我這個包袱,無論是因為你有賭約在身,還是因為你答應了瞿安。又或者,你隻是單純喜歡賭,喜歡做最刺激的事情,喜歡把自己逼到最危險的境地——而故意這樣。不管是因為什麽,你總還是幫我了,我說句謝謝應該不為過?


    卓燕嘿嘿笑著道,那我就收下了。隻是有沒有更實質點的好處呢?


    若我能離開這朱雀山莊,自然能想辦法,但現在——她苦笑。若你是我,在我現在這般處境,你會否有生不如死的感覺?


    其實作為一個女人,在這個地方基本都過得不大好。卓燕道。你已經算不錯的了。你以為柳使沒向朱雀出賣過**麽?你又可曾記得蘇扶風——當初若非向神君指名要她的人是瞿安,她遲早也是神君砧上之肉。你那麽久都沒被染指,其實是因為朱雀也有點怕——因為他知道你有本事迷得他沒有神智,他沒把握當真能清醒。所以見都不敢見你;他第一次見你之後。就在後怕。適才他撕開你的衣服。在我看來,全然是因為他在你麵前,根本把持不住自己!


    當真麽?他看起來卻不似好色至此之人,會有如此弱點?


    他若非好色,又怎會貪戀瞿安至此——所以,我倒可以替自己找理由開脫的,因為我把你帶離那裏,誰又能說不是在幫他呢?


    邱廣寒莞爾。若你當真能用這辦法自保。我也就不擔心了。


    我何時需要你擔心。卓燕笑。


    那……就好了……


    邱廣寒說這句話的時候,卓燕才注意到她眼中滿滿的絕望——那是她一直試圖掩蓋的絕望,在這最後的一刹,終於溢了出來。


    她就站在“不勝寒”的山巔,最高之處。她深深吸了口氣,像是要吸盡這冰川之巔的荒涼。


    也許卓燕太久沒有在朱雀洞了,所以他的眼神真的沒有他以為的那樣犀利。所以,當邱廣寒縱身一躍,再輕的身體也隻能以萬鈞之勢向下追去的時候,卓燕最快的反應隻是伸手一撈——卻隻抓住了風。


    他完完全全想象不到——她要他帶她上來不勝寒。隻是因為她想要從這至高之處跳下,將一切屈辱與尊嚴。一切淡漠與熱望,一切憎恨與喜愛,一切假象或真相,統統結束。


    邱廣寒!他衝到崖邊,這喊聲被冰冷與風嘯淹沒。他不能明白——邱廣寒這樣的女人,為什麽竟也會這樣脆弱?她也會和別個女子一樣,因為一些些情緒波動就去尋死覓活麽?她是真的心灰意冷了麽?她這樣做值得麽?


    他滑下“不勝寒”,沿最短的捷徑向川下狂奔而去。隻是,黑夜早已將她的身影吞噬,充耳隻能聽見震耳欲聾的潮汛。這一瞬間他隻覺得渾身都已冷透了,連他的臉,竟也被冷風吹到刺痛。


    ----------


    他衝出山門,川外汛潮湍急。不要說是晚上,就是白天也找不見屍體的蹤跡。況且,他根本無從判斷她是否落在了水裏,又或者,明天一早,就會在崖間穀中發現她殘缺不全的遺骸。


    他什麽也未及想,先躍入了水中。這刺骨之寒的冰川融水,隻幾個來迴就叫卓燕手足麻痹。縱然內功再強,人卻決計鬥不過這自然的力量。他被潮拱著,向前急速而衝。碎冰與暗石隻幾下就已將他打得遍體鱗傷。


    如此高的地方落下,就算落在水裏,也多半無幸;就算未曾摔死,也會凍死;就算純陰之體凍不死,也會被暗冰砸死——至少,卓燕現在離死就已經不遠了,而他還是自己從岸邊跳進水裏的。


    他終於醒悟過來再下去自己就快死了,惶急中抽出金絲鋸似鏈子般一甩,終於還算夠了運氣,卡住了近岸處一樣什麽東西。他勉強平衡了下,那大水卻還在沒完沒了地衝。他隻覺渾身氣勁已被寒冷抽走,那巨大的推力加上凍僵的指節令他再也拿捏不住金絲鋸,手一鬆,他和水一起向下遊落去。


    好吧,他知道自己已放棄了。


    地勢卻變緩了。他無意中伸腳一踮。是淺灘。適才金絲鋸終於還是拉他離岸近了些。他直立起來,四肢並用地滾上岸邊,水花四濺,連這濺起的水花都能叫他嗆個不停。


    他坐在水邊,寒冷令他隻能發抖,渾身早無完膚。他忽然覺得好笑。邱廣寒,你是我什麽人?我憑什麽、為什麽要像沒了媽似的這樣找你?


    他說不出來,隻是仿佛——除了極度的震驚與愕然——這是種沉而又沉的罪疚之感,因為,他本可以阻止,但他竟什麽都沒有發現——他竟讓她這樣輕而易舉地在自己麵前跳了,而自詡反應極快的自己,竟隻摸到一陣風!


    這下好了。他筋疲力盡地躺在地上,雙手覆臉。淩厲,瞿安,我怎麽想你們交代?


    他靜不下來。她縱身那一躍,始終在他眼前搖晃來去。若是我,我是決計做不到——我想不出來世上還有什麽事能讓我做得了跳崖這般舉動——這究竟需要多少勇氣?


    好罷,算我上輩子欠你們的。他忽然又決絕地站起來。保不住你性命,我總要找見你屍體!


    他跳進水裏。比適才不同。這裏水淺。衝力又小了許多。她——該會“擱淺”才是,決計不會再往前了。我便從這裏開始,迴頭往上遊找。


    他涉著水,水浸得他痛。走了一段,水又漸深,約在腰下,他忽然踩到樣東西。


    這東西令他忽然有了種不祥的預感,一頭紮了下去摸起。


    邱廣寒的發簪。她的發簪!


    廣寒!邱廣寒!他捏緊了發簪,一躍出了水麵,大聲唿喊起來。


    趟在水中的小腿突然被什麽撞到。該怎麽形容這種感覺呢?假如一個人,深夜立在水中,忽然被一具屍體撞到腿上,不嚇死也會半死罷。有的人會大聲驚叫,有的人心裏駭得更甚,但竟越發不敢發出半點聲音。


    但,於卓燕,這該怎麽形容?畢竟他本就是來找屍體的。隻是在幾乎絕望的情況下忽然被這樣撞到,他實在也驚得抖了那麽一抖。


    好在他反應還快。慌忙一把扯住了,拖將起來。奇怪了,她怎會反而在我後麵才到這裏?


    不過他立時就明白了。冰崖之下是個湖,邱廣寒自那麽高落下來,那湖縱然水深,也足夠她一下子衝到湖底,為砂石所困。隻是水流始終在動,隔一會兒漸漸地又將她衝了出來,一點點向下遊衝去。


    他將她拖到岸邊,竟然微微覺出她的脈搏,可是探她鼻息卻已沒有了。星光之下隻見她的臉色已是慘白,但那神色——那分明是叫卓燕認識什麽事“視死如歸”的神色,卻沒有變,讓他有種“這一次是來真的了”的諷刺。


    不,不,也許是水嗆了進去,唿吸暫止了。他翻過她身體,把膝蓋頂在她肚子上。邱廣寒倒伏著,口鼻中果然流出了水。他再猛擊她胸口,直到——直到數十下之後,邱廣寒才突然嗆出口水來,與其說是在唿氣,不如說是在唿水。


    卓燕還沒有來得及大喜,卻發現邱廣寒嗆出水之後,眼睛仍是緊閉著。她處於深深的昏迷之中,他不知道,是不是她根本就不願醒來。


    他將她放平。這一時間他克製不住自己——他從沒料到自己竟會有這樣的悲傷和難過湧出,不是因為她死,而卻是因為這沉沉的昏迷——這未死、未曾與世界絕斷的、還要不斷繼續下去的比死更可怕的未知之痛。而他此刻隻能這樣看著她,無法讓她醒來,無法讓她死去,更無法預測和替代她今後的一切未知。


    他忽然好似想起了很多很多很多事——他曾以為自己不會再經曆像這樣的無助,因為他已努力改變了自己,也已成為一個足夠能解決這世界上大多數事情的人——但此刻,他忽然發現,有些事情是自己無論怎麽做,都無法做到的,正如有些人,無論你怎麽看,都看不透。


    他竟是悲從中來——他知道,不是為了邱廣寒,隻是為了自己——隻因為他不知道這麽多這麽多年來,自己究竟得到了什麽——他竟是在這無人的星夜之中,放聲大哭起來。


    也許到了明天早上,他自己憶起這個夜晚,都會覺得十分荒唐——邱廣寒的這次事情在他生命裏,也許真的隻不過是個太小的插曲。但是此刻,他隻覺得,沒有什麽會比眼淚更有用。


    許久,他的情緒漸漸平複。你為什麽?我真的看不懂你,你做的每一件事,我都預料不到。從來沒有什麽人能傷害水性純陰的——而你卻自己選擇了去死!


    邱廣寒不動——她自然不會動的,她什麽也聽不見,看不見,與死毫無區別。他將她抱起來,看著她。她是如此脆弱,就算是水性純陰,她也還是個女人。就連我卓燕,在這一刻想的竟也是要好好保護你,憐愛你——這究竟是你的本事,還是本該如此?


    不知是他太過悲傷而出神,還是旁人太過厲害,他竟未感覺到有人的接近——直至很近!


    他大驚而閃。來人似乎無意傷人,本欲將他點倒;似乎也沒注意他懷裏還抱著一人——山影畢竟太深。他一閃,那一指點偏,肋下劇痛;卓燕轉過來卻將邱廣寒緊了一緊。生怕無意中將她摔下。


    這裏從來沒有旁人。除了山莊裏的人。可這人絕非是從山莊出來。而是——向著山莊而來!


    那人見一招未中,不假思索已二招襲來,三招之下卓燕忽地認出了他。


    是你。


    那人也愕然停手。


    因為卓燕的聲音,他不可能聽不出來。


    卓燕愴笑。好,好極了,你這時候來,真是好極了!


    對方似乎很猶疑他的大笑。你怎會一個人在——你抱著的這人,是——


    你看清楚。卓燕走到略亮之處。其實不需要的——因為對麵那人先前隻是沒在意看。他隻消看到一眼。就不會認不出來的。


    廣寒麽?……


    他似做夢一般地呆住了,沒了唿吸,沒了一切。他想見她,又害怕見她;他來這裏就是為了她,卻又不想承認是為了她。她是邱廣寒。是他從來忘不掉的邱廣寒。


    他?他是淩厲。


    ---------


    卓燕很主動地把邱廣寒交到他懷裏。


    人交給你了。他說。好好照顧她。


    等等!怎麽迴事?淩厲接住邱廣寒的身體。她渾身濕透,滿身創傷而冰涼。


    看見那邊,遠的地方,那黑影了麽?卓燕指著極遠處高高的冰川的輪廓。


    怎麽?


    她是從那裏跳下來的。


    什麽?淩厲慌忙再看眼邱廣寒,驚到以為自己聽錯。


    也許她認為不這樣,就沒有機會離開這鬼域一般的地方吧。卓燕淡淡地道。


    淩厲怔怔望著邱廣寒的臉。……不是。是我……來遲了……


    他摟緊她。前麵就是朱雀山莊了?他的口氣陡然又充斥起敵意。


    既然你都到了這裏。也不必瞞你。想必你也是替拓跋孤來探路的。麻煩迴去告訴青龍教主,卓燕在莊內恭候大駕。


    不必了。淩厲身後。已有聲音傳出。


    卓燕一驚。原來今夜來的不隻是先鋒呢。他立時笑道。


    星使卓燕是麽。暗影中的拓跋孤不客氣地一伸手,卓燕竟未能逃脫,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腕。他渾身也是濕透又冰冷,被這一隻手一抓。倒是股炙熱熨在了腕上,這滋味極其怪異。


    你便不用迴去了。拓跋孤也迴以淡淡的口氣。麻煩來我這邊做個客。


    哎喲,怎敢叨擾。卓燕口中輕飄飄地笑著,心裏卻是苦笑,看了眼邱廣寒。


    小姑娘,趕緊醒來給我說點好話啊。他在心裏說。不然我怕是……性命難保。


    -----------


    一行人是在數裏之外紮了營,隻因擔心靠得太近會被發現。淩厲確是趁著夜深,特先前去探路,卻不意撞見人——他也是吃了一驚之下,便即出手,卻未曾想會是卓燕——更未曾想會有邱廣寒。


    對於卓燕的說法,拓跋孤是不信的。邱廣寒未醒,沒人能證明她變成這個樣子,不是由於卓燕的加害。


    倒幸得同行的蘇扶風作了些解釋——因她還算知道卓燕對邱廣寒的照顧。眾人將信將疑之下,隻好先將卓燕點了穴道,縛了丟在火堆邊上,著人看管。


    火光之下,才看得清邱廣寒額角身周盡是斑斑血跡與淤青。如果當真是從崖上跳下,薑菲道,那便是因為受到巨大的衝力,才致身體一時無法抵擋而暈厥。先前也嗆了水,但幸得已緩過氣來。


    拓跋孤向卓燕看了一眼,隨即挪開了目光,仍是去看邱廣寒。


    若是常人,在那冰川之下的水裏,凍也凍死了。薑菲又道。就算是邱姑娘,也還是讓她烤烤火為好。


    她抬頭看了一眼身邊的邵宣也——後者是在明月山莊接到顧老先鋒的消息,便急急地帶了幾個人趕來。


    而——淩厲呢?她甚至轉了轉頭,才找到他。他在稍嫌偏遠的一個暗處坐著,默默地看著這一切。他不關心邱廣寒?不是吧。隻是,他沉默。他的手,從迴來的那一刻起,就抓著蘇扶風的手。


    蘇扶風卻感覺得出來他的手的溫度。非但從指尖到手掌皆是冰冷,而且,微微顫抖。


    她不知道該說什麽。她隻好也在這遠遠的地方,安靜地陪她坐著。


    她甚至沒去看他,因為她不看也知道他此刻心裏那般洶湧地翻滾著的一切往事。一切激烈的鬥爭與克製,一切——她都感覺得到。她卻隻好木然。木然地與他的目光一起,遠遠地看著火堆邊的眾人。


    她還沒有醒來,所以他還可以沉默。假如她醒來呢?假如她來找他說話呢?


    淩厲心裏也在問自己這個問題。他當然可以在此刻想無窮多理智的迴答,可是——那一刻——她站在他麵前的那一刻——那個時候的他,還能清醒地抵抗嗎?


    他終於明白,他還是喜歡他,忘不了她,難以割舍她。他將蘇扶風的手握得更緊,緊到蘇扶風痛。她卻明白,是他在掙紮。他在無望又無助地掙紮。隻消她說一句你去吧,不用管我,他就會飛奔而去。


    可是她沒有說。她想反反複複,又有什麽意思。到頭來你被她輕易地攆迴,又來找我,又覺得對不起我,可是她招一招手,你又飛撲而去——倒不如你自己想明白,做一個決定,那樣,就不必再反複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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