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曉夜裏這樣去擾邵宣也,定會令他生疑,隻是這事若與他有關,便無所謂;若與他無關,以邵宣也的性子,再多疑也疑不出什麽。


    照折羽那個樣子看,我如吃了那藥,應是在晚上筵席上發作。他心道。倘是那樣,我定必疑心晚宴之中有下了毒藥,決計疑心不到下午的點心上的。隻是這種時候發作,於他們明月山莊又有什麽好處?


    不是蘇扶風,如果也不是明月山莊的人,那便隻剩下——我自己帶來的人了。


    除開程方愈與單疾風,五名副官之中,有四名在單疾風轄下,隻有一名是原顧笑塵轄下。隻是眼下並沒有多少線索,所以,更該先找個大夫,而緩尋兇手吧?


    但若當真找個大夫,蘇折羽在此的消息,豈不是暴露了?帶來的七人之中,也沒誰通曉醫術——隻有程方愈聽說小時候曾患疾,與醫家打過許多年交道,後來病愈,還與這家的女兒結了親——如果要說誰可能懂些醫術,也便隻有先找他。


    他轉過兩層屋子,去到程方愈房間,事情緊急,他也便直推而入。


    然而,程方愈卻並不在。


    從餞別筵上一起離開的,明明他們都各自迴屋,他還有什麽理由不在麽?


    程方愈的包袱敞開著,似乎出去之前,是在整理行裝。他走近去,看了一看。他有不少藥瓶,普通傷患之藥,他都常備,便如一個小郎中。也有一本小擒拿手的冊子,那是他平日習練,不過這樣的武功並不金貴,他也不在意非要貼身帶著;再有便是幾件換洗衣物。


    可是人卻不在。他無可奈何,袍袖一拂正要打熄燈便走,隱隱間卻瞥見燈沿上灰黑的痕跡。他湊近,輕輕一吹,灰黑飛起,是紙片的焚燼。再細看,灰燼之中似乎還嵌著一些細微的白色粉末,燈周也零星落了幾點。


    門口傳來嘻笑聲。迴頭,程方愈等數人正一起從外麵迴來。他方與眾人道別,卻一眼見到屋內的拓跋孤,不由地一怔,收斂了笑意,上前道,教主,找方愈有事?


    剩下幾人也有些不安,一齊噤聲站著不動。


    拓跋孤伸手指揩了一下燈沿的灰燼,迴頭道,這是什麽?


    程方愈老實上前看了一眼,答,不知道。


    拓跋孤又伸手沾起一些桌麵上的白色粉末。這個呢?


    程方愈露出些奇怪的表情。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拓跋孤冷笑。紙包裏的藥粉倒在了別的地方,然後把紙包燒掉;紙是燒成了灰,可卻沒能顧到沾在紙包上的粉末——程方愈,你做事未免太不仔細了罷?


    程方愈似乎是呆呆地立了半晌,方自抬頭道,教主,你莫非在懷疑方愈些什麽?


    本座在懷疑,你在本座的飯菜之中,下了毒最新章節。


    程方愈渾身一震,眾人也盡皆怔住。


    不可能,方愈——我是說左使他——決不可能做這樣的事!那名顧笑塵轄下之副官第一個申辯。


    拓跋孤不予理睬,卻轉向單疾風:你認為呢?


    屬下也認為……單疾風看了程方愈一眼。程左使……應該不會做這樣的事。


    拓跋孤笑笑,揮了揮手。你們都散去,本座與程左使單獨談談。


    教主……!先前那名副官仍有不滿,幸得旁人將他一拉,拉了開去。


    解藥——你應該有吧?他冷冷地看著程方愈。交出來。


    我沒有!程方愈這時才大聲起來,一頓,迴複冷靜。屬下……不曾做那樣的事!


    他停一下。教主……教主身體……無大礙吧?


    謝得你還關心本座。拓跋孤道。不過可惜,中毒的不是我。


    他說著,將那指上的白色粉末混入桌上的水杯中,倒了一杯水。


    敢不敢當我的麵喝了?他冷冷道。


    這……究竟怎麽迴事?程方愈接過杯子,卻一臉茫然。


    你跟我來。拓跋孤向外走。月影長長,投在程方愈身上,如同照著那個罪人。


    程方愈看到蘇折羽的時候,委實吃了一驚。蘇姑娘?他驚異。她不是已經去了邵宣也那裏?


    蘇折羽聽到拓跋孤迴來,勉強要坐起,拓跋孤卻將她被子一按,隻故意道,這樣的病見不得風,方愈懂醫,我讓他來給你瞧瞧。


    蘇折羽點點頭。程方愈不知拓跋孤的意圖,見蘇折羽伸出一隻手來,便也去按。他隻見蘇折羽臉上盡是大大小小的紅點,手卻冰涼,也不禁心悸,搭了會兒脈,迴頭道,確是中毒。


    我知道是中毒。拓跋孤道。隻問你有沒有解藥。


    我……我怎麽會有……!程方愈道。教主為什麽不相信方愈,方愈之前出去的時候,在桌上理過東西,桌上是幹幹淨淨,什麽都沒有的!


    你說有人嫁禍給你?拓跋孤側目。是誰把你叫出去的?為什麽出去?


    本來就說好了,在洛陽的最後一日,兄弟們晚上再出去喝幾杯。程方愈道。


    為什麽事先不告訴我?拓跋孤道。怕我不準你們出去?


    也不是——我自著忙,把此事忘了,被人來叫,這才想起,理了一半東西,便隨他們同去了。


    誰來叫你的?


    他們一起來的,都在。


    那麽出去之後,可有人中途離開過?


    ……都有吧。不知為什麽,今天的肉恐怕不太幹淨,大家夥兒先後都去了兩趟茅廁。


    拓跋孤笑笑。程方愈不明他意思,咬牙道,教主若是不信,不妨去問問單先鋒他們——這杯水,我喝便喝了。


    不必了。拓跋孤抬手攔住他。我雖不知毒是不是你下的,卻至少知道——他停頓了一下——你們七人之中,有人下了這毒。


    為什麽這麽說?程方愈追問。


    拓跋孤並不理睬。程左使,你記著,蘇折羽在這裏的事情,隻有你一人知道;而我已經知道被人下毒的事情,你們七人都知道了。


    是,但這——又是什麽意思?


    拓跋孤還是不答。你看這毒——如沒有解藥,能得解救麽?他又問。


    方愈也不是那麽懂,隻是覺得這症狀如果視作病症而非毒症,該是麻疹一類,便是不能吹風,過些日子便好了。


    那麽高燒又是怎麽解釋?


    程方愈沉默了一會兒。方愈……不知該怎麽說……


    你說便是。


    或……或者……是像天花一類……既然已經發作,怕是用逼毒之法,也已為時過晚,隻能寄希望於蘇姑娘自己挺過這幾天,也許還可慢慢恢複……


    拓跋孤不語,隔了一會兒,忽道,你迴去吧。


    程方愈要說什麽,卻又默默,轉念低頭道,教中的大小事務,教主親辨,從未錯冤過一個好人;此番事情,教主想必也……也必不會胡亂猜測……


    你緊張什麽。拓跋孤無意。對了。你與顧笑塵,可有聯絡麽?


    迴教主,倒沒有特地聯絡,但知曉他家在何處,真有事也便能找著他——教主莫非是想……


    也不一定。拓跋孤想了想。要去徽州,說不定要叫他一起搬去——你若見他,便告知他一聲。


    程方愈喜道,教主是有心讓他迴來了?


    拓跋孤卻又搖頭,顯得心裏煩亂。算了,不必了。他說著將程方愈遣走。


    他仍然思索不出下毒者的詳情,若說是程方愈,的確一切證據都指向著他。可他無論如何也不能就此肯定。暗暗的昏光下隻見蘇折羽嘴唇開始發白,身體似在微微發顫。


    難受麽?他撫摸她的額頭,才發現她已不知何時昏睡過去。額頭上也滲出了紅點。細密的紅點似乎變得大了,一粒一粒,將這張秀美的臉變得醜陋,甚至可怖。他注意到她下巴上也有紅印,微微掀開被子,順著看下去,隻見紅點竟已布滿了她的身體。


    他重給她蓋好。顯然的,她已睡去多時,並沒有聽到適才他與程方愈太多對話。要去找大夫麽?他仍舊蹙眉。找大夫的代價便是立刻叫邵宣也發現昨日一早送去的不是蘇折羽,況且一般大夫未見得能治好她。以他拓跋孤的性子,他自然不會去找,隻是蘇折羽若死在這裏,也是件足夠麻煩的事情。


    篤篤篤,程方愈又來敲門。


    教主。他小心地推門進來,抱了一床被子。我這床被子也給蘇姑娘吧——看這毒性將疹子盡都發在她臉上,想必蘇姑娘也是外熱內寒,抵受不了晚上的寒氣,需多蓋一些。


    拓跋孤久久地看著他,半晌,道,你給我去一趟邵宣也那裏,就說我要見折羽,叫她務必單獨過來。


    程方愈又是一怔,才反應過來,依言去了。


    少頃,蘇扶風果然披了衣裳來了。拓跋孤令程方愈退走,讓她進房。


    你知道這種毒麽?他掀起床幃,讓蘇扶風看她的臉。


    蘇扶風狠狠吃了一驚。怎麽一迴事?她上前去看她。


    你平日裏似乎用毒不少。拓跋孤道。可有印象?


    你確定是中毒?蘇扶風道。我卻覺得像是——突發了某種麻疹病症。到底怎麽迴事?


    有人投毒。


    蘇扶風一驚。你沒有同邵宣也講?


    同他講了,便等於暴露了你與蘇折羽。非到必要,我不想這樣。


    蘇扶風看了看蘇折羽。若的確是毒,那麽便是以病人的膿液,與別的藥材混合,製成粉末,便可致那種症狀。可是……


    她伸手要去撫蘇折羽的額頭,卻被拓跋孤一掌打開。


    你不要碰她。這樣似天花般的毒症,可能染及你。他停頓了一下。你出來的時候,邵宣也睡了麽?


    他與我不在一個房裏,我說我來你這裏,他也沒說什麽。


    那好。眼下要令她得醫治,隻有一個辦法。拓跋孤說著抬眼看她。讓她去做“拓跋瑜“。現在過去睡下,等著邵宣也來發現她已得病。


    讓她去?蘇扶風驚訝。那……那豈不是……之前的一切不是都白來了麽?


    留在這裏,便可能要死。


    蘇扶風咬唇半晌,似乎也覺得唯有此一計。可——邵宣也要是到早上才發現,那不會……不會太晚了麽?


    那不用擔心,自可製造事端讓他們早些發現,隻不過——她去了的話,你——


    他咄咄逼人地看著蘇扶風,那意思便是說,她若去了,你便是個徹底多餘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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