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溪午從迴家後便上躥下跳, 高太太先時心疼他,待仔細聽了他一番話,才知道自家兒子起得什麽心思。


    她歎了口氣, 覺得比起旁人, 不如她這個做親娘的, 親手打碎這傻兒子對自家的錯誤認知比較好。


    “溪哥兒,你可知道咱們家是做什麽的?”


    “南北雜貨鋪子, 最遠的一家已開到江州了!”坐擁家產的傻兒子對答如流。


    “那你可知,這次鄉試你名列第幾?”


    到底不是什麽光榮成績, 高溪午不好大聲, 扭扭捏捏道:“僥幸最後。”


    “咱們家中可有為官之人?”


    高溪午搖頭。


    “那便是了,可你瞧中的徐三小姐,祖父曾官至僉都禦史, 進士門庭, 最是清貴,你掂量掂量, 若是掉個個兒, 像咱家這樣的,你可願嫁?”


    高溪午很認真地設想了一下這個情景, 因太過入戲,他連說出接下來的話時,都是學著小媳婦低頭斂容羞顏未嚐開的模樣,擰著衣角道:“奴家願意。”


    正想要進來的高老爺讓門檻絆了一個趔趄, 蒲扇巴掌立刻就蠢蠢欲動想向高溪午身上拍去。


    因他傷勢未好,高太太還是攔了, 氣得高老爺指著他罵道:“書沒讀出個名堂,就想著去做鳳凰了!你也不瞧瞧你是什麽身家, 便要去耽誤讀書人家的小姐!”


    高太太說得委婉一些:“你便是要想,也總得等著春闈中榜,才好去求親啊!”


    高老爺不禁側目,並深深意識到了,不止兒子,連家中的夫人對自家都沒有正確認知。


    憑溪哥這頑劣,若真是中了,他便要懷疑是不是親生的了。


    高溪午卻急了:“娘!春闈還有一年多!早遲了!”


    他攥著拳頭,跪在地上,問道:“娘,我隻問你,若是徐家點頭,你許不許!”


    “許!許!吃飯罷!”高太太本是緩兵之計,籌措著先把他按下來,再擇合適時候來勸。


    不想,沒過兩天,小廝便傳了消息,說大爺親自去登徐家門提親去了。


    在高太太不知道的時候,得到消息的一瞬間,她的情緒和徐家太太達到了奇妙的高度一致。


    甚至連氣得倒仰的角度都一模一樣。


    還在室內時,徐太太臉色都已十分難看,婆子便已準備要迴絕這不懂事的小爺了。


    不想徐太太連罵了幾句:“如此頑劣商戶子弟,竟也敢來求親!”之後吸氣吐氣數下,勉強擠出一個好臉色:“讓那廝進來,我來給他說。”


    她心中便是怒火萬丈,卻不敢現在臉上。隻因聽說過高溪午的脾氣,怕事有不諧惹得他嚷嚷出林中事情,到時候女兒便更難嫁了。


    到了外麵坐下,她一掃堂前,見各色禮品辦得十分齊整,果品花紅,珠玉雁禮,一應具備,原先心裏準備好要挑的禮數便頓在喉裏。


    但有一樣是絕對不合規矩的,她竭力讓自己看起來和顏悅色,溫言道:“多謝高家公子抬愛,隻是這婚姻之事,該由父母上門,或是遣人前來說媒合帖,萬萬沒有你一個小人家上門提親的道理…”


    馬上要說到拒絕的話,高溪午卻眼前一亮,截住她話語空當:“若我家遣媒前來,夫人必定是依了?”


    徐太太一噎:“此事我一個婦道人家做不得主…”


    “那小子便在此等著老爺。”


    “實是我家小女蒲柳之質,當不起公子盛情。”


    “夫人何必過謙,府上翰墨之家,小姐也必定溫柔和順。”


    徐太太見不管說什麽,他都一副我聽不懂聽不明白的裝傻模樣,終於按捺不住怒氣:“小女婚事家中自有考量,公子且迴吧。”


    高溪午卻長揖不起:“小子鄉試僥幸中舉,來年便赴春闈,若夫人憂心小姐所托非人,小子可先悄悄納采,若來年不中,聽憑退婚。”


    徐太太聽他說著這些匪夷所思的話,隻覺從未見過這樣沒有規矩的人,腦殼不禁痛了起來:“什麽話!拿我姑娘終身搏你前途不成!出去!”


    她話方說出來便後悔了,生恐高溪午翻臉,卻見他仍舊神態自若,又是一禮:“小子確是對小姐一見傾心,願托中饋,還請夫人再好生思量,小子過幾日再來。”


    徐太太捂著胸口靠在太師椅上倒喘氣,高溪午雖氣著了她,自己也沒好過,迴家就讓高老爺的柳條抽了一頓。


    “這樣大事,你大喇喇全無籌劃就衝過去了?擅作主張,自請婚事,誰教的你這規矩!”


    “我籌劃了!”高溪午辯解。


    “你同誰商量的?與誰籌劃的?誰人是你父母是你爹娘?!”


    高溪午悶在那裏,卻又不能說,與他通了聲氣的人,正是徐家三姑娘。


    他做出這事前,在池小秋送去的點心中夾了一個紙條,上書四字:“可願嫁我?”


    簡單直白到了極致。


    徐晏然的迴信比他還要直接:“快些上門!”


    “娘,那天我落坑,是她將所有吃食都分了我,”高溪午知道求不得爹,便轉向高太太:“娘,我喜歡她。”


    “娘!”他聲音裏漸漸噙了淚,帶著嗚咽:“徐家尋了一個在外放了五品的官兒,想許她做填房,我等不得了!”


    這才是他們如此急切的真正原因。


    徐晏然因要備選秀,年齡已大,現如今又落在這場風波裏,徐家選出的人雖年紀已經三十,卻有前途,已頗有意動。


    高太太止住丈夫的柳條,彎下身來直視他眼睛,問得鄭重:“你是認真的?”


    “是!”


    “若他家不應呢?”


    “三顧茅廬,七擒孟獲,我便提親十次百次又如何?”


    “十次百次?”高太太嘴角稍彎又迅速平複:“你丟得起這人,我還丟不起!我便舍了這張老臉,順你一次意,再不好生讀書,我揭了你的皮!”


    又啐道:“虧你還是管過幾間鋪子,什麽暗定婚約,過時則退,做這隻賠不賺的買賣!”


    高太太並沒誑他,仔細備了禮,同高老爺在房中商量許久,四處打聽完消息,請了人來,直接去了徐府。


    高溪午忐忑在家呆了一日,見母親迴來時一臉疲累,啐他道:“你這小兔崽子,淨惹事,近日不許出門,等著下月納采。”


    迴頭來跟房中管事媳婦自嘲:“這親結的,怕是成了仇家,我也算是做迴惡人了!”


    那媳婦笑道:“什麽能越過大爺去,太太看大爺那高興勁,我看他長大,可從未見過。”


    高太太也笑了:“罷了,誰讓我生了這麽一個小崽子呢!以後便憑他媳婦來治了,我隻顧老爺,不管他了!”


    徐家與高家結親的消息,在北橋迅速傳開,納采禮上,徐太太臉黑如鍋,可再怎麽著,這親也算是定了。


    隻是背後議論的人不少,連胡家太太同小姐上門來賀她們,說起此事,胡小姐都用帕掩口道:“聽說高公子這一年也上進了許多,不必太過掛心。”


    隻這一年上進,往年就不必說了,畢竟高溪午的名聲一直都起起伏伏,這舉人倒數,在以進士傍身的人家來說,全然看不上眼。


    胡家又比徐家好一些,若論祖輩,不輸徐家,可徐家在朝的已是遠親,嫡枝反沒什麽出息,隻靠著些微一點祖上餘光,胡小姐雖父親早逝,卻還有個官至知州的親伯父。


    徐晏然絲毫沒有一點掛心的模樣,反倒神態閑散,常銜著笑,活潑了一圈。近日的好消息,讓她有了閑心跟胡小姐掰扯些有的沒的,直到聽她似是不經意提了一句話:“聽聞,高家公子同解元相公走得甚近。”


    徐晏然心裏頭咯噔一下,卻睜大眼睛搖頭道:“我還未過門,這些事卻不是我們這樣女兒家該問的。”


    胡小姐遮掩道:“我也隻是上迴宴上,瞧著那鍾公子專門過來幫著尋人,經夜才散,當真…義氣。”


    她話音落到最後,輕得如同自言自語。


    徐晏然未接話,反推了去年冬的釀酶子給她:“吃呀,嚐嚐這個。”


    一到了春日,氣候和順,天氣晴然,店中人一多,事便多,日子如流水平平滑過。池小秋去年就動過的心思,經過幾個月的謀劃,又算過壓箱底的錢財,有了底氣張羅。


    她直接和旁邊的鋪子談妥了,要連他們的房舍一起租了,將食鋪擴成之前的兩倍。


    重新將那邊布置了,再搭架子,置景,這邊還要顧著出菜,上新,還要惦記著讓人給四羲書院的鍾應忱常送飯上去,池小秋忙得整日不休。


    這一年對於鍾應忱來說至關重要,春闈不比秋闈,英才薈萃,鍾應忱自進了書院,少有來家的時候。池小秋專送了夥計去照顧他起居,可每次迴家見他,仍是眼下青黑,愈來愈瘦。


    她心疼,卻不能阻攔鍾應忱用功,隻能在飲食上下功夫,常整治湯水,希望給他補些底子。


    因此,當有人來報說:“北橋的胡家,想請東家過府說話。”池小秋頭也沒抬,便給否了。


    可又過了兩天,胡家親自來人請她:“家裏想辦場大宴,想請池姑娘幫著整治,價錢好說。”


    再辭便是下人麵子了,池小秋想了想,收了圍裙,直接出來道:“好,走罷。”


    第156章 胡家戲文


    北橋凡是常辦宴的人家, 池小秋多半都去過,胡家同徐家都是柳安數得著的府第,池小秋早聽說話。


    但這家子是後遷來的, 說來人人都稱讚, 隻因胡家家風簡素, 不事奢華,莫說那些金玉堆出的酒席, 便是連女眷的首飾衣裳都常是半舊的。


    柳安喜歡鮮亮事物,並不代表瞧不起儉樸之風, 反是因為胡家這番, 對其愈加尊重。


    隻是等池小秋一進府,便知道,這有錢人家所謂“儉樸”, 也是她用不起的。


    就比如這個唱腔身段俱佳的戲班子, 都是女子所扮,專供給後宅的。


    “檀郎, 你竟這般狠心!好也!好也!”


    台上的戲正演到最熱鬧處, 可謂誤會齊出,高潮迭起, 但池小秋並沒有看戲的興致。


    說好的是請她來商量宴席排置,可自登門,已經過了近兩個時辰。這胡夫人倒是十分熱情好客,不願勞動她半分, 倒扯著她來請看戲。


    她想著鋪中還有一大堆事情要忙,跟惠姐打了個眼色, 兩人便想你唱我和,盡快將宴席的事情扯清, 好早日歸家。


    可根本插不上嘴,胡太太與旁邊的人正講戲講得頗有饒有興致,連個停頓都無。


    “要說這折戲裏的許檀,也是個有福分的人。”


    “算不得福分罷,雖則後來冤屈得雪,一路高升,可這十數年流放的日子,可是頗為難過。”


    “卻是韓女有義氣,便是去了蠻風瘴雨之地,依舊是不離不棄,若不是她隨從許檀在側,哪裏能等來這雲開霧散的一天。”


    旁人駁道:“這話卻是差了,方女雖未拋家相隨,高門貴女,卻甘願貧苦,養大嬌兒幼女,若不是她累年送去銀兩打點,又有其族親幾番上書伸情,他許檀便是熬上十輩子也陷在蠻荒之地了,一把骨頭就此交付,韓女也不過白賠一條命進去罷了!”


    胡夫人歎道:“可不是,咱們也是累世官宦人家,這裏頭的事,卻要清楚許多。便是個單衣襜褕,若有人推上一把,前途自不好說,便為九州衣被,能經世治邦,上頭無人做門路,滿朝誰人不是錦繡之才,也就此埋沒了。池姑娘,你說是這個理不是?”


    池小秋的座就設在胡夫人下首,他們幾人說得又慢又清楚,可當不起池小秋滿腹家事,一腦門子都是後院裏頭要運進來的紫藤架子,這會忽被點了名字,便疑惑看去。


    “啊?”


    天熱得早,胡夫人的扇子搖得不輕不緩,也沒計較她的失態,含笑問道:“池姑娘平日辛苦,今天既來了,便安心聽戲,權當是陪著我們這把老骨頭說說話。”


    胡夫人明顯是在自謙,她年不過四十,因保養得宜,看來便如二三十的婦人一般,頭上無甚珠釵,隻點了一個方頭簪子,更顯端方雍容。


    這話好接,池小秋笑迴道:“夫人這般年輕,便如此說,隻是我…”


    她話才說著一半,就讓胡夫人截了去。


    “這戲雖是編的,卻也說了許多底下人不知的官場事,倒有些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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