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士昂看向那站出來的少年人,眼神審視間,開口問道:“不知這位郎君是?”


    “在下崔琅,家中行六。”少年人一笑,自報身份,狀態竟稱得上從容鬆弛,未見分毫緊繃。


    段士昂抬起眉眼,而後再一抬手:“原是崔六郎。”


    他既是衝著清河崔家來了,自然也了解過崔家之事,知曉身在清河的崔家族人中,有一位崔家六郎,乃是崔氏家主崔據的長房嫡孫。


    據說這崔六郎,是因此前在京中犯了錯,才會被送迴清河老家反省思過……但此舉究竟是罰還是護,段士昂的看法倒是更偏向後者。


    但崔家也早已做不到操縱當今局麵了,他們本以為的老宅安穩處,反倒比京師更先出現了變故。


    此刻,段士昂看著麵前的少年,眼神還算滿意,崔據想費心護起來的嫡孫,還是值得他多些耐心與客氣的,遂問道:“不知崔六郎與族人何故突然離開清河?此時是打算往何處去?”


    前半句等同明知故問。


    崔琅便也隻答後一問,笑道:“正要遵從長兄的安排,往太原去。”


    段士昂眼神微動:“崔六郎口中的長兄……莫非是並州崔大都督?”


    崔琅點頭:“自然!”


    段士昂似覺得稀奇:“可段某此前聽聞,崔大都督似乎已被崔氏除族——”


    崔琅“嘿”地一笑:“打斷骨頭連著筋嘛。”


    段士昂看著崔琅,旋即也笑了一下:“這倒也是。”


    段士昂不緊不慢地說話間,腦中在快速地思考著利弊。


    他固然也很難不去忌憚崔璟,若崔璟此時身在太原,他或會考慮就此放崔氏族人離開,但要知道的是,崔璟和玄策軍此時在應戰北狄鐵騎……


    崔璟無暇分身趕來,甚至未必知曉清河崔家族人此時情況。


    他若就此被這樣一句話唬住離開,便也不會是一夕間奪取範陽軍兵權,連取三州的段士昂了。


    “然而王爺是真心想與崔家共商大事……段某奉命而來,也多有為難之處。”段士昂看著崔琅,及其身後族人,含笑道:“不如勞煩諸位先隨我返迴邢州,待麵見罷王爺之後,再由我護送諸位去太原,如何?”


    聽似和氣的提議詢問,仍掩蓋不了強勢的唿來喝去之感。


    崔氏族人間嘈雜起來,許多族人攥緊了拳,麵露悲怒之色。


    這段士昂始終不曾下馬說話,態度如何是明擺著的……他們何曾被一個區區武將這樣輕視羞辱過?


    將那些崔家人的隱忍神態看在眼中,段士昂在心中嗤笑出聲。


    他對這些至今還看不清形勢的士族人沒有多少好感,但不可否認的是,這些人的確還是有用的,許多士人甚至是寒門文人私心裏仍以崔氏為首。


    他們肚子裏的東西,和手中的筆,偏向誰,誰便可以從中得利。


    若能得到崔氏全力支持,此中之益處,絕不亞於他身後攻陷的三座城池所得。


    且他與範陽王起事太快,雖因此打了朝廷一個措手不及,但手中可用的出色謀士卻並不多,這場仗越是往後打,便越是需要有才之士相輔。


    但是……


    以上這些思慮,並不會影響段士昂對麵前的崔氏族人生出殺心。


    若這些人執意不肯低下那虛偽高貴的頭顱,他亦不介意將他們盡數誅殺於此……不能為他與範陽王所用,便也最好不要為他人所用。


    自然,如此一來必然會開罪崔家,立下不解之仇……然而,屆時那半亡之族,又何懼之有?


    鄭家可以消失,崔家為何不行?


    且這荒山野嶺之下,流匪四伏,亂世中,手無縛雞之力的崔氏族人不幸被劫殺於此,也很合理不是嗎。至少拿來應付天下文人是足夠的。


    至於崔璟,一個手握利器卻不知擅用,至今仍在北境為朝廷抵擋北狄豺狼之人……假以時日,誰為亡魂,誰為勝者,尚未可知。


    總而言之,崔璟與玄策軍固然叫人畏忌,但局勢飛快變幻之下,實不必因一個此時並不在眼前,且生死未卜之人而太過瞻前顧後。


    且他甚至懷疑,所謂崔璟的安排,不過是這崔六郎試圖拿來震懾他的誆詐之言。


    在段士昂看來,當今這時局下,一切看重眼下才是正解。


    他存下如此想法,再看向崔氏族人時,眼底的輕視與高高在上的主宰之感便愈發沒了掩飾,再次道:“若崔六郎無異議,便請安排族人隨段某折返吧。”


    這次甚至沒了詢問,而是命令。


    偏是這時,他聽崔琅道:“這恐怕不行啊。”


    崔琅這聲答,好似是經過了深思熟慮的。


    段士昂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哦?”


    “段將軍有所不知……並州戴長史已安排了兵馬出太原接應我等,大約很快便要到了。”崔琅神情為難:“總也不好叫他們空跑一趟吧?”


    段士昂聞言手指微握緊了韁繩,視線無聲掃向西麵太原方向。


    如此關頭,並州竟然安排了兵馬出太原來接應崔氏族人?


    段士昂幾不可察地皺了下眉。


    他今日在此強行帶走崔氏族人也好,將人在此處殺盡也罷,事後崔家人再想如何清算,也都是之後的事。但此時麵對麵碰上並州軍,卻是不同。


    麵對麵便意味著刀兵衝突的產生。


    可他與範陽王此時並無意與太原開戰,他們是打算一路南下,有著早就定下的戰略……這時若與並州守軍對上,即便可以一戰,卻也會打亂他們原本的計劃,或會耽誤真正的大事。


    更何況,據說河東節度使覬覦太原造反之後,崔璟便加強了並州守軍的軍力與防守……此時和並州軍對峙,絕不是什麽好事情。


    但段士昂對崔琅的說法仍存疑心,亦不甘心就此放走崔氏這塊到了嘴邊的肥肉。


    他開始盤算著,在崔琅口中那不知真假的並州軍到來之前,先一步將崔氏族人強行帶走的可能。


    這時,他身邊一名副將猝然發難:“崔六郎不願讓太原人馬空跑一趟,卻打算讓我等白跑一遭不成!”


    又一名部下滿眼鄙夷之色,忍無可忍殺氣騰騰道:“範陽王好意相請,爾等莫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段士昂未有阻止,有些態度,讓手下之人來表露更為妥當。


    許是察覺到段士昂的態度,他身前的那些士兵已然抬手按刀,眼神裏無不迸現粗戾殺氣。


    氣氛陡然危險起來。


    站在前麵的崔氏族人連連後退數步,有族人再壓抑不住內心的受辱怒意,伸手指向段士昂等人:“我堂堂清河崔氏……豈容爾等宵小之輩脅迫驅使!”


    “同賊人有何道理可講!”一名長衫染了汙泥的少年咬牙切齒道:“士可殺不可辱,大不了今日便同他們拚了!”


    此音落,段士昂身側的副將猛地拔刀:“找死!”


    隨著這個動作,範陽軍中立時紛紛響起“噌噌”的拔刀聲,一時間刀光迫目,殺氣一觸即發。


    崔氏的護衛也跟著拔刀,做出嚴陣以待之姿。


    段士昂看向崔氏那些護衛。


    此時,他絲毫不懷疑崔家這群人中會出現殊死抵抗之舉……動刀槍也是需要時間的,觀此形勢,恐怕很難能在並州軍抵達之前帶走崔氏族人——如果崔琅所言為真的話。


    段士昂舉棋不定間,崔琅已然上前去,擺手示意雙方放下刀劍:“這哪裏就至於動刀動槍了!放下,都放下!”


    “此事不是尚有商量的餘地嗎?段將軍,還請給我一個麵子!”崔琅向段士昂一揖手。


    段士昂微抬手,示意麾下之人收刀,卻並不開口,隻先等著崔琅往下說。


    崔琅的神情看起來也有兩分焦急,此刻似是急於平息衝突一般,脫口而出道:“段將軍,不如我隨你們去見範陽王吧!”


    崔氏族人大驚:“六郎!休要胡鬧!”


    崔琅充耳不聞,繼續與段士昂道:“段將軍,我這些族人們本也做不得什麽主,還有好些老弱婦孺——麵見範陽王,我一人足矣!”


    “六郎,不可!”


    崔氏族人們紛紛出聲製住。


    崔琅由著他們說,說唄,說得越多,越顯得他這個嫡孫有分量,越能賣上個好價錢。


    果然,段士昂有些心動了。


    對此時拿不定主意的段士昂來說,他今日注定是無法將崔氏族人全部帶走了,若能帶走最有分量的人,且是以相對平和的方式,倒也不失為一個折中的好辦法。


    但是,一個是不夠的……


    段士昂視線掃動間,一名年輕子弟紅著眼眶站了出來:“六郎,你若非要去,我便同往!”


    他不能讓六郎一個人隻身赴險!


    崔琅聽得頭痛——他正防著段士昂殺價呢,怎麽這邊自己人還主動當上添頭了?


    “的確不好讓崔六郎獨自前往,多些人,相互之間也能有個照應。”段士昂笑了笑,道:“不如便請貴族中三十人結伴前往,崔六郎意下如何?”


    崔琅神情掙紮了一下,到底還是道:“便聽段將軍安排!”


    說著,轉迴身去,麵向那些依舊在反對的族人,伸手看似胡亂地點起人來:“令節,守範!九叔,錫榮……”


    他一口氣不多不少點了二十九人:“你們隨我前去麵見範陽王!”


    被點到的一名少年愣了一下,隱約覺得覺得被六哥點到的這些人都有一個共通點,但他一時又說不太上來是什麽。


    “崔六郎果真爽快。”段士昂拱了拱手:“如此便請諸位隨段某動身吧。”


    見崔琅已然張羅起來,一名中年族人上前緊緊攥住他的手臂:“六郎,你不能去!”


    “叔父放心,你們且先行一步,待我麵見罷範陽王,段將軍也自會將我送去太原的!”崔琅說著,又向段士昂問道:“是吧段將軍!”


    段士昂勾起嘴角:“自然。”


    “這話豈能相信!你此行……”


    族人還要再說,卻被崔琅反握住了小臂:“叔父,信我,快走。”


    最後二字,幾乎低至不可聞。


    對上少年一瞬間竟稱得上沉定的雙眸,那中年族人喉頭哽澀,阻止的話全堵在了嗓口。


    崔琅恐遲則生變,很快帶著那二十九名族人,及數十名仆從護衛跟隨段士昂離開。


    “撤!”


    段士昂身側的副將一揮手下令,那些渾身煞氣的範陽軍很快調轉馬頭,於泥水飛濺間策馬離去。


    隻留下崔氏族人在原處或不知所措,或驚惶憤怒。


    “……六郎隨他們去了?!”方才被帶到前方馬車內的族老聽聞此言,眼前頓時一黑,險些昏過去。


    “族老!”


    “……”


    一陣慌亂間,有族人焦灼痛心道:“六郎竟信那段士昂事後會將人送迴太原之言……實在太傻!”


    “不傻……”族老勉強順過那一口氣,慢慢吐了口氣,啞著聲音道:“六郎不傻。”


    那個昔日他並看不上的兒郎,選擇用自己的方式來保護了族人。


    而由範陽軍如此強橫的態度可知,若他們沒有離開清河,此時必無一名族人能夠逃脫……


    幸而有大郎的安排,幸而有六郎的果斷。


    族老顫顫吸了口氣,看向車外圍著的眾族人們,蒼老的麵容上未再有分毫遲疑,一字一頓道:“都站在此處作甚,還不快走!”


    那些範陽軍隨時會有反悔的可能,新的變故也隨時都有可能再次出現。


    族老腦海中閃過少年那聲——【崔琅保證,必將我崔氏族人安然送至太原!請諸位叔公叔伯信崔琅這一次!】


    老人眼中溢出一絲淚花,聲音卻愈堅決:“動身!”


    六郎已然做到這般地步,他這個做族老的,無論如何也不能叫六郎食言。


    而此番,若六郎得歸……崔氏則後繼有人矣!


    馬車很快駛動,族老強撐著將諸多事宜交待給各族人,讓他們務必時刻保持警惕而不可沉溺於無用的消沉屈辱之中。


    一切交待完罷,族老才顧得上開口問一句:“六郎都帶走了哪些人?”


    兩名族人迴憶著,將那二十九名族人的身份說明。


    “……”族老聽罷,陷入了久久的沉默當中。


    他就說吧,六郎一點都不傻。


    這被帶走的二十九名族人,簡直大有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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