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得崔琅這般催促,族人們紛紛低聲交談起來。


    族老神情不定地道:“舉族遷離清河,乃數百年來不曾有之事,實在事關重大……按說要先請示家主,方可決斷……”


    有不少族人心緒複雜地附和。


    “如今哪裏有時間去請示祖父!書信送去京師一來一迴,少說也要半月!”崔琅翻白眼道:“到時隻怕我等早已統統落入範陽王手中了!若運氣差些,動作趕些,這送信的工夫,說不定都夠我投胎用了!”


    “六郎,你……”


    崔琅這口無遮攔之言讓不少族人搖頭,但細思之下亦可知這些話並非毫無道理。


    而就在他們說話的間隙,堂外的雨水不知何時已經停了下來。


    耳邊沒有了雨水的喧囂聲,卻愈發令人心焦起來,於眾人而言,仿佛最後一道屏障也在肉眼可見地消退了著。


    “族老……”有族人猶豫不定地看向上首的老者,希望他能做出決斷。


    老人看向崔琅,終是開口:“六郎,且將信與我一觀。”


    崔琅立時將那封信雙手遞上,由仆從奉到族老麵前。


    族老看罷,確認是出自並州長史無疑,想到那個被崔氏除族的出色青年,在心底深深地歎了口氣。


    “叔公,我願為此事擔責!”崔琅道:“若事後祖父追究怪罪起此事,我自會站出來一力承擔!實在不行,屆時祖父問起時,便道是我打暈帶走了叔公便是!”


    反正他的確也幹得出來這種事。


    族老聞言神情一言難盡,這都是些什麽沒正形的主意?


    他何須一個小輩來扯謊保全他的“風骨”?


    “諸位叔公叔伯,便請聽我一言吧!”崔琅看向眾人,抬手深深拜下。


    眾人看著那少年人,一時多心緒繁雜。


    那少年此刻這般彎下脊梁相求時,周身仿佛褪去了大半青澀與浪蕩不定。他的身形雖彎了下去,較之往常更添了矛盾的筆直氣態。


    堂中有著片刻的寂靜,眾人都隱隱意識到,這寂靜之後,即會有真正的決定出現。


    “六郎——”寂靜中,族老看著那維持著彎身施禮動作的少年,開口問道:“你不妨先問自己一句,你果真決意要帶族人們離開清河?果真足以擔起這份重任嗎?”


    這句問話中,有著向崔琅直直壓去的責任,也有著無聲中讓渡出去的權力。有試圖交付信任,亦有試探與期許。


    帶領族人遷離宗族起源之地,這其中的意義是巨大的。


    而途中所有可能出現的意外與差池,也皆會係在做出決定的那個人身上。


    這如山般壓來的重任,未有嚇退那粉衣少年,他毫不猶豫地抬頭道:“崔琅保證,必將我崔氏族人安然送至太原!請諸位叔公叔伯信崔琅這一次!”


    “好。”族老扶著椅側站起身來,蒼老的身軀微顯佝僂,聲音卻字字清晰:“即刻傳告族中,準備全族遷往太原!”


    此言穿過堂外正在消落的雨霧,迅速在族中傳開,一時間崔氏滿族震驚嘩然。


    他們大多數人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會舉家離開清河,離開這個在他們眼中最安穩的地方。


    有人不解,有人慌亂,也有人在聽罷解釋之後仍未能被說服,決意要留下守在此處。


    對於這些固執之人,崔琅隻讓眾人先不必理會,更不必與他們多費口舌,隻管收拾東西,待族中空了,那些人自會跟上,還是不願跟上的,便打暈了帶走。


    族人遷徙不同於士兵拔營,說走便可立刻上馬動身。


    而拋開在京師、在各處為官為名士的族人,此時留在清河的崔氏族人尚有上千餘人,這其中過半是婦孺老人,行動難免緩慢。


    將消息通知到每個人耳中也需要時間,各家都要收拾東西,而他們根本沒有任何遷徙經驗,哪怕已連夜準備,待到次日天亮,眾人在一片混亂中卻也隻準備了一半不到。


    偏是這時,傳來了範陽軍再度攻城的消息。


    雨水剛休止,範陽軍便急不可耐地來攻,且此次攻勢愈發兇猛,邢州軍心已近潰亂。


    崔琅著急起來,一再催促族人隻帶上足夠的糧食即可,其餘的統統拋下。


    但這個說法卻不被大多數族人認同,於他們而言,即便錢財可拋,藏書卻必須要全部帶上,這是崔氏傳世之本,決不可棄!


    天色將晚之際,忽而又有消息傳迴,跑得兩腿全是泥水的一壺大驚失色:“郎君,不好了!城破了!邢州刺史已自刎謝罪!”


    崔琅麵色一白,急尋到族老時,隻見族老正帶人往一處藏書樓而去,手中握著鑰匙。


    “叔公,邢州城破,範陽軍隻怕很快便要趕到!必須即刻動身了!”


    族老神情一震,但還是毫不猶豫地道:“不可,此座藏書閣中有我崔氏孤本在!”


    說著,正要快步奔過去時,卻被崔琅一把抓住手臂:“叔公,那些孤本我早就抄下來了!快走吧!多耽擱一刻便多一分性命之危!”


    族老看向崔琅,神情顯是不信。


    “我發誓沒騙您!不然您以為我這一年多來泡在這藏書閣中作甚!”


    族老急聲問:“抄本在何處!”


    崔琅:“我早就送去江都了,保管它們已被謄抄十冊不止,日後我給您再要一份迴來!您放心就是了!”


    族老身形一晃,一口血險些被逼出來——他放心……他可太放心了!


    他簡直放心到能直接升天了!


    他原以為的紈絝,實則是隻碩鼠,在他眼皮子底下,竟要將家都搬空了!


    他要收迴對這紈絝剛生出的認可!


    被崔琅拽著往迴走的族老,嘴唇哆嗦著,顫抖著吐出毫無詞藻修飾的話語:“你這豎子……家主若知此事,必打斷你的腿不可!”


    “可不是嘛!”崔琅邊拉著人疾奔,邊道:“所以為了讓祖父還有機會打斷我的腿,咱們還是快些走吧!”


    族老顧不上再去罵他,迴首看向身後的藏書樓以及在昏暗中隱現的宅院,有心道一句“都燒了罷”,但話到嘴邊,卻隻紅了眼睛,竟輕易狠不下心來。


    這是崔氏數百年的根基啊。


    “叔公,留下它們吧。”崔琅沒有迴頭,卻能察覺到身側老人的掙紮,他道:“如今有江都無二院在,大勢所趨之下,我們早已不該再將世人所得視作崔家之失了。”


    世道已變,有些執念早該放下了。


    在新的製度大山降臨之時,依舊固守舊念者,便注定會被無法消釋的貪念所碾碎。


    族老眼中有淚滾落,到底未有下令放火,就這樣被崔琅扶著離開了此處。


    臨近子夜之際,上千崔氏族人終於浩浩蕩蕩地離開了清河。


    車馬隊伍中時有哭泣聲響起,有人頹廢哀歎,有人垂淚迴望,也有孩童尚不知發生何事,隻不安地揪著長輩的衣角。


    崔琅讓兩千私兵在前開路,將婦孺老弱族人護在中間,自己和一些年輕子弟在稍後方,再後方則是普通的仆役以及載物的騾車。


    餘下的私兵則分布在隊伍兩側,時刻留意提防周遭的動靜,並負責維持隊伍秩序。


    這番排布,是崔琅在擊鞠社打馬球時,同常歲寧學來的。


    那時他尚不知,有朝一日竟會將在馬球場上學來的列隊技巧,用在族人遷徙這件事情上。


    崔琅坐在車轅上,迴頭看向漸遠去的清河縣,頭一遭對世事無常這四個聽來普通的字眼有了具象的認知。


    今年夏初時,他曾收到了“昔致遠”的來信,昔日好友在信中坦白了身份……原來東羅登基的新王,竟是昔日與他一起打馬球的同窗。


    待真正上了路,崔氏族人們逐漸接受了遷離清河的事實之後,便無人再顧得上去一味感傷,心中隻盼著能快些抵達太原,好結束這場從未有過的狼狽奔逃。


    然而雨後道路泥濘難行,隊伍前行緩慢,愈發叫人心焦。


    即便從準備動身開始,他們已近兩天兩夜未曾合眼,但此刻除了一些孩童外,大多數崔氏族人依舊沒有絲毫睡意,心中盛滿了對未知前路的擔憂,以及對身後範陽軍的戒備。


    崔琅身邊的一名青年同樣不安至極,他試圖說些什麽來消解這份不安,胡亂地向崔琅問道:“六郎,你什麽都不曾帶嗎?”


    六郎身上沒有包袱,他的小廝身上也沒有,車內也不見六郎的箱籠。


    “身外之物未及攜帶。”崔琅說話間,抬手按向衣襟處,垂眸道:“但重要的東西都帶上了。”


    青年看去,隻見那衣襟處,有東西露出一角,似是書信,且不止一封。


    崔琅將那封露出的書信又往衣襟裏收了收,將它們妥善地安放好。


    這時,身後的隊伍中突然有躁動聲由遠及近地傳來。


    崔琅立時警惕地迴頭看去,那躁動聲很快添上了慌亂,緊接著,便有一名私兵快馬靠近,一邊大聲道:“後方範陽軍已至!”


    什麽?!


    範陽軍竟然這就追上來了!


    如此之快,顯然是剛破邢州城,便直接往清河趕來了!


    此刻天色已明,一片驚亂聲中,立刻有族人問:“他們有多少人馬!”


    “……隻看隊伍,至少也有上萬人!”


    隊伍間頓時嘩然,堅持與年輕子弟留在後方的族老神色凝重——範陽軍如此陣勢追來,這是鐵了心要將他們留下了!


    “六郎,爾等立即往前方去,不要停留,越快越好!”族老當機立斷道:“快!”


    此處不過剛離開清河六七十裏,遠遠還沒到接應之處,一起走顯然是走不掉的,倒不如讓族中年輕子弟帶上前方婦孺前行,由他帶人在後方設法盡力拖延。


    “不可!”崔琅立時否決了族老的提議:“範陽軍來勢洶洶,不是那麽好阻擋的,不宜與他們起正麵衝突……”


    崔琅看向兩名族叔:“十三叔,十九叔,勞煩你們護送叔公去前方等候消息。”


    “可是……”


    崔琅打斷他們的話:“此處自有我在。”


    族老搖頭:“六郎,你是族中……”


    “叔公。”崔琅朝他一笑:“我說過必會讓族人平安抵達太原,我頭一迴做這麽大的主,您忍心見我食言丟人嗎?”


    “況且我又不是要赴死。”崔琅拍拍胸脯保證道:“我自會見機行事的。”


    他雖是個廢物,但論起與人打交道,眼皮靈活,他敢說族中沒幾個人比得上他。


    且與人交涉,需得拿出有足夠分量的人出來說話,才能爭取到拖延談判的機會——叔公雖有威望,但已老矣,說得難聽些,看著甚至已沒幾日活頭,這是賣不上價的。


    他知曉,叔公必然存下了無不可死之心,但叔公如此用意,範陽軍又豈會察覺不到?隻怕根本不會買賬。


    反倒是他這個崔氏長房嫡子的身份,尚能拿來唬一唬人。


    見崔琅之心已決,那幾名族人便將族老帶去了前方。


    崔琅讓人加快趕路,如此又勉強行進了十餘裏,終於還是被後方的範陽軍追上了。


    那些範陽軍騎著健碩的北地戰馬,踏著泥濘而來,鐵甲之上還殘留著血腥殺氣,腰間佩刀在這秋日清晨中泛著令人膽寒的光芒。


    他們一經靠近,便以霸道姿態向前追截,試圖將整個崔氏隊伍團團圍起。


    崔家的護衛被迫勒馬,雙方氣氛緊繃間,崔琅帶人下了馬車。很快,範陽軍中為首者驅馬靠近而來,一張削長肅殺的男人臉龐出現在了崔琅等人的視線當中。


    那男人勒馬,抬起握著韁繩的手,姿態並稱不上恭敬地揖了一揖,開口道:“在下段士昂,奉範陽王之命,特往清河拜會崔家眾名士——卻不成想放眼清河竟已全無名士蹤跡,竟險些就此錯失拜會之機。”


    這不乏嘲諷的話語讓崔琅身後的族人們無不色變,率兵追來的人竟是段士昂!


    令段士昂親自率重兵前來,範陽王倒也果真“重視”他們崔家!


    今日想要安然脫身,隻怕是不易了……


    這時,崔琅上前一步,麵色稱得上和氣地抬手一禮,笑著道:“原來是段將軍親至,失敬了。”


    (大家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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