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相的病,到底何時才能好全呢?


    抱著這種期待,張家被人不斷地送良藥,送神醫,還送了些神神叨叨的巫師。


    苗疆小娘子在張宅叉著腰罵街,罵聲劈裏啪啦,卻如唱歌般婉轉動聽:“什麽巫師?都是假的!我們苗疆解不了的蠱,我不信他們解得了。”


    這位小娘子轉頭又發愁地與張行簡抱怨:“你快讓你夫人迴來吧,你們夫妻快點去我們苗疆吧。我已經跟我阿爹阿娘認錯啦,他們在想辦法解蠱啦——但是,你們夫妻人不到,我阿爹阿娘也不能隔空給你們解蠱啊。”


    她眼珠轉動,發愁死了:“母蠱不到,子蠱怎麽可能出?你夫人根本不顧你死活嘛。”


    張行簡睡在帳中,聽她抱怨連連,並不出聲。


    從益州迴來,他變得沉默很多。


    也許是一直在養病吧。


    張文璧都幾乎沒見過這個弟弟了。


    博容迴來,被關押起來。旁人不知其身份,張文璧豈會認不出自己的兄長?


    她見衛士們將博容關入家中牢房,用鐵鏈困住門窗。不見天日的房間中,關著她的兄長。


    張文璧驚愕震怒,要見張行簡,問他是什麽意思,怎麽敢這麽對兄長?


    可是張行簡不見她。


    張行簡的衛士們守在月洞門前,都不許張文璧進入張行簡的院落。


    他們全都效忠張行簡:“抱歉,二娘子。我們郎君病著,不是重要的事,他都不接見。”


    張文璧想反問兄長哪裏不重要了,但是她不敢叫破張容的身份,隻能壓下火。


    張文璧每日去張容被關押的地方轉悠。她見不到兄長,也見不到弟弟,她開始日日恐慌,總覺得有什麽事,在自己不知情的時候發生了。


    張月鹿不再是那個順她意的三郎了。


    在這樣的時候,初夏時期,長林從南下東躲西藏,迴到了東京。


    --


    張文璧又一次地在關押張容的院落前徘徊,與那些衛士爭執,想見張容一麵。


    張文璧聽到後麵侍女驚慌的請安:“三、三郎來了。”


    張文璧迴頭,看到了她許久未見的弟弟。


    她吃了一驚。


    林木蔥鬱,廊下藤蔓交錯,重重花葉下,日光白斑落在廊道上,張行簡與長林一前一後,從陰翳與光華交錯的地方穿梭而來。


    張行簡穿著極為寬大的古青色文士袍,木簪束發,清古十分。


    走動間袍袖大揚,日光落在他麵上,讓他看起來清拔修長,俊逸萬分。


    但是隨著他走近,張文璧便發現弟弟瘦了很多,蒼白了很多,零落了很多——莫非朝野間那個傳聞是真的,弟弟真的被人下了蠱,真的病得下不了床?


    既然下不了床……怎麽今日就下了?


    而且,他麵色清淡,唇微微抿著。


    對於一個性情極好的人來說,這已經是他的極限了。張文璧輕而易舉地看出張行簡在忍怒。


    什麽樣的事,會讓這個弟弟發火?


    張文璧喚他:“張月鹿。”


    張行簡看到了張文璧。


    他身後的長林倉促地向張文璧行禮,張行簡對張文璧頷首一下當做行禮,一言不發地擦肩而過,並未停步。


    張文璧看到衛士們打開了院落門,張行簡進入了關押兄長的屋子裏,門重新關上。


    張文璧怔怔然,悵然若失地坐下。


    長林沒有跟進去,長林安慰她:“二娘子莫要多心。郎君是有重要的事情與博帥談,才顧不上理會二娘子……”


    張文璧抬頭,問:“兄長……博帥,是否與三郎吵架了?他們之間,發生了些事?我不能知道?”


    長林默半晌。


    長林想到查到的那些證據……那些把張行簡氣吐血的證據。


    長林低聲:“娘子還是不要知道為好。娘子隻要知道,郎君是一心為張家的。”


    張文璧不傻。


    張文璧坐在廊下,跌了下去。夏日日光明明灼燙,她周身在開始發冷。


    長林的意思,難道是說,張容要毀了他們家嗎?


    她的兄長……她少時向往仰望的人,不知為何變成了另一人的人,要毀了他們家嗎?


    --


    博容被關押的地方,是一個空間極小的書房。


    門砰然推開,張行簡與日光一同躍入。


    博容抬目間,門重新關上,張行簡手中的卷宗紙張,如羽鶴般,轟然向博容砸來。


    張行簡震怒:“你與孔業聯手,與少帝聯手,對付帝姬……是你造成今日的結局!”


    所有證據終於查出來了——


    博老三那裏的信件字跡,即使博容模仿得十分好,但是博老三是左撇子,那些信的字跡卻不是。


    這些年,和孔業聯手的人,從來不是被無辜犧牲的博老三,而是藏在暗處的博容。


    張行簡從朝廷走入民間,孔業要除掉張行簡,博容出了一份力,博容提供了張行簡的動向。博容還讓沈青梧過去,看能否讓沈青梧配合自己。


    博容當然不是要殺張行簡,但博容是要阻礙張行簡的計劃,阻礙帝姬歸朝時間,阻礙張行簡歸朝時間。


    連張行簡與沈青梧的情意,都被博容算了進去。


    什麽騎士什麽博老三什麽死了太多的人……都是博容為了阻止張行簡迴朝的手段罷了。


    而博容的目的,就是要分裂南北,要帝姬和少帝分心。


    張行簡看著坐在角落裏的那個男人,控製著自己的脾氣:“孔業那裏也搜出了信件,也是不一樣的字跡。我真是小看了兄長,不知道兄長會的字跡這麽多。難怪你能當太傅,難怪你少時那麽光彩奪目!


    “你與孔業合作,幫著少帝迫害帝姬……帝姬恐怕不知道,逼迫她的人,一直在她身邊吧?


    “我趕迴東京,和少帝談條件,給出誠意,要阻止戰爭……眼看就要成功,你便破釜沉舟,讓帝姬遇害,點燃將士的怒火。


    “十萬益州軍!成了你分裂大周的工具!”


    博容淡淡看著張行簡。


    博容溫和:“還有呢?”


    張行簡目不轉睛:“我還查到了你父母身死的真相。他們不是被人殺死的,他們是自盡!一個衛士東躲西藏裝瘋賣傻多年,還被你關起來,但是長林找到了那個人,將那個人帶了迴來。


    “張容,你早就知道你父母身死的真相了,你早就知道你被愚弄了。”


    博容垂目淡笑。


    張行簡:“我思來想去,終於明白——你恨少帝,也恨帝姬。你對帝姬的感情更複雜,你想她死,所以你殺害她;你又不希望她死,所以你從我身邊搶走了沈青梧,讓沈青梧去保護帝姬。


    “你在給帝姬鋪路是麽?


    “所有人都是你的工具,天下黎民都不被你放在眼中,你要少帝身敗名裂,你知道少帝治理國家會治理成什麽樣,你要扶帝姬登位……滿天下人,沒有人以為帝姬能走到那一步!


    “隻有你在幫她,用自毀的方式幫她。”


    博容不語。


    張行簡雙目泛紅:“難道天龍二十年,你遇到沈青梧開始,就開始算計她了嗎?從那時開始,梧桐……沈青梧,就是你的工具了嗎?”


    博容垂下眼,淡淡笑了一笑。


    他說:“事已至此,多說無益。張月鹿,你能如何破我的局呢——


    “風起於青萍之末,一切都來不及了。”


    張行簡定定看著他。


    張行簡緩緩說:“你這麽做,帝姬依然會恨你。”


    博容微笑。


    博容靠著牆而坐,日光投在他身前三寸,但他本人完全掩入了黑暗中。


    博容道:“我不在乎。”


    他閉上了眼。


    這世間,他算到了極致,已經疲累萬分。每一次閉上眼,都想昏昏而眠。


    每一次重新睜開眼,都覺得累。


    什麽情啊愛啊誓言啊仇恨啊……都隨風飄去吧。


    他還活著,是為了看一出結局。


    博容坐在黑暗中,看著空氣中漂浮的塵埃:“張月鹿,你是很聰明的人。我像你這麽大時,沒有你這樣的好運氣。我現在什麽也做不了了,什麽都是你的了。要給家族名譽,要成為什麽樣的人,要天下走向什麽樣的局勢……接下來下棋的那個人,是你了。


    “我很抱歉將這出亂局交給你,我沒什麽要求,讓我看看這出戲的結局便是。


    “帝姬是生是死,這個國家會迎來什麽樣的未來……我隻想看到結局。看到結局,我不用你們做什麽,便會赴死的。


    “我活這麽一遭,不想什麽都留下不了。是好是壞,我總想看一眼,才能去……陪我父母。才能下地獄,與大家團聚。才能看著他們,告訴他們——我這漫長的一生,終於結束了。


    “我想問一問他們——是否滿意。”


    博容看著張行簡:“月亮,我真羨慕你。”


    ——你有大把的機會。


    而黃昏天暗,太陽要永遠落下地平線了。


    懸掛於天的,應該是包容一切寬容一切的月亮。


    眼中無法蒙沙的太陽,要落幕了。


    --


    張行簡望著博容:“世人總說沈青梧是瘋子,你才是徹頭徹尾的瘋子。”


    博容反問:“誰不是瘋子呢?你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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