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神的沈青梧被李令歌輕柔的聲音喚醒。


    沈青梧抬頭,發現帳篷中的將軍們已經離開了。靠坐在榻邊、渾身纏著白布包紮傷口的李令歌,已經眨掉了那虛偽的眼淚,望著她笑。


    --


    李令歌告訴沈青梧,她不打算繼續發動戰爭,和東京對抗。


    李令歌想先收服南方州郡的官,想先穩住自己的戰利品。她認為自己是有時間的——東京和隴右軍剛經曆一場戰鬥,朝廷必然要審判博容,張行簡帶著談判的目的卻收到一個失敗的結果。


    李令歌微笑:“我了解我那弟弟,他氣急敗壞,隻想殺掉讓他不如意的人。張相要與他鬥就要花費很長時間……阿無也許不知道,身為皇帝,即使你昏庸無道,也有一群忠臣前來效忠。


    “我弟弟是這樣的。我與他鬥了多年,孔業與他鬥了多年,現在輪到張相嚐一嚐我們曾經嚐過的滋味了。而這段時間,正是我休養生息、收服南方州郡的時間。


    “阿無,益州軍如今都聽我的,我的手下之前也策反了南方一些州郡……但是仍有些不順應我的。我不想發動大戰,我也希望用最簡單的方式解決所有問題。阿無,你留下來幫我,好不好?”


    沈青梧問:“你說你是我師姐,你剛才在將士麵前說了‘民生故如此’這句詩。我想問你,你真的相信嗎?”


    李令歌眸子微縮。


    李令歌平聲靜氣:“我相信。”


    她斟酌字句,緩緩說:“我少時就受這樣的教育。在我弟弟玩泥巴的時候,我就跟著容哥讀書。我曾經天真地以為隻要我有理想,我就能按照我的想法去治理國家。


    “但是容哥的父親訓斥我,問我為何霍亂朝綱。


    “我那時大約十四歲吧?我轉頭看看我那個隻有四歲的弟弟。”


    李令歌笑容很淡。


    李明書在拿著小劍,戳著木偶人,叫嚷著那些不聽他話的人都去死。李明書剛剛讓人把一個不聽話的大臣打入大牢要處死,張太傅就反過來質問李令歌,問李令歌為何霍亂朝綱。


    李令歌做什麽了呢?


    她不過是在讀書,不過是對朝政提了幾句意見。她在張太傅眼中,卻比不上她那個弟弟。


    而這些事,在李令歌的成長中,占據了太多太多的精力。李令歌隨手能舉出一大串例子,來證明自己並沒有沈青梧想得那麽“徒有野心”。


    但是李令歌也覺得疲憊。


    博容推她下山的事,理智可以接受,情感不能接受。


    可情感是世上最無用的東西。


    此時此刻,李令歌疲憊地看著沈青梧:“阿無,想達成目的,不能隻會‘仁’,還得‘狠’,要比你的對手更狠。你可能確實不喜歡我吧……雖然我盡力拉攏你,雖然我一直覺得你應該是我的盟友。”


    李令歌陷入沉默。


    她想起來,當她發現有一位女將軍時,自己的驚喜。


    她那時真以為自己找到了同盟。


    但是這麽多年,她始終無法籠絡到沈青梧。


    而今,李令歌明白原因了。


    那年帝姬府上,救走張行簡的人,是沈青梧;不久前的斷壁上,與張行簡情斷義絕的人,也是沈青梧。


    而當初不動聲色地將沈青梧這個名字推舉給帝姬的人,叫張行簡。


    原來很久很久以前,命運就在暗中牽線了。


    李令歌手扶住額頭:“張行簡的事,我很抱歉。我那時若知道你喜歡他,我就會放手……”


    她不會為了一個男人,放棄盟友。


    沈青梧打斷:“我不喜歡他。”


    李令歌無聲地笑一笑,不置一詞。


    她沉吟著她還能如何說服沈青梧時,沈青梧問她:“你方才在幾位將軍麵前說的話,都是假話吧?”


    沈青梧那麽冷淡,李令歌便也平靜。


    李令歌反問:“不全是假話。你指的是哪一句?”


    沈青梧看著她:“救出博容那句話。”


    李令歌沉默。


    沈青梧變聰明了很多:“你知道益州軍上下都信服博容,博容被擒,大家義憤填膺。你若是在此時說要救博容,將士們會更加信賴你。


    “可是我記得,你之前和我說,推你下山崖的人是博容。你會原諒嗎?”


    沈青梧淡聲:“如果是我,我就不會原諒。”


    李令歌繼續沉默。


    她看著沈青梧,開始感覺到沈青梧的可怕:這位女將軍直覺的敏銳,窺探她真實的內心,讓她無言以對。


    李令歌淡問:“你想如何?”


    沈青梧:“我可以跟著你,幫你打天下,幫你收服你想收服的人。我反正沒有更重要的事做,你說你在乎百姓,那我就看一看你是如何在乎的……這些事其實都和我沒什麽關係,但是我覺得我應該這麽做。


    “我跟隨你的條件是,你不能殺博容。”


    李令歌眯眸。


    她忍不住冷笑了一聲。


    沈青梧說:“博容確實……變得和我記憶中的他不一樣。但是他過得很苦,他每天都在煎熬。我覺得他不想殺你,他一定有他的難處。


    “他也騙了我。他騙我跟在你身邊,騙我在不知情的時候就承諾他,讓我保護你。他也不想當什麽統帥,不想做什麽博容了……我對他的感情,其實是一點點在被消磨的。”


    沈青梧低下頭。


    沈青梧想,或許,感情的消磨,正是博容想要的。


    張家的郎君把算計人心當做吃飯喝水,張行簡算盡一切,博容是太陽,博容應該比張行簡更厲害吧。


    所以這所有糟糕的結果,應該都是博容要的。


    要人恨他,要沒有人站在他那一方,要世人憎惡他遺忘他,要拋卻所有,放棄所有。旁人的算計是為了更好的未來,博容的算計卻是為了更糟糕的未來。


    他給自己定了死罪。


    沈青梧說:“我不會再聽他的話,不會再與他合作,甚至不會再去見他、救他。他這樣的人,要什麽,我是不明白的。可他與我師徒一場,我想給我們留一個幹淨的結局——


    “殿下,若是你承諾我,事成之後,你不殺他,我便願意跟著你走一遭,看一看你想要我看的風景。”


    李令歌閉目。


    燭火照在她昳麗得近乎妖冶的麵容上。


    那一抹蒼色,何其可悲。


    李令歌最終承諾:“好,我不殺博容。但是我用其他方式對付他的時候,你也不要再插手。阿無,我不喜歡有人跟我搶博容——哪怕是我想要拉攏的你。”


    沈青梧淡然應了。


    博容會迎來李令歌什麽樣的報複呢?


    沈青梧不在乎,不想管了。


    她與博容的師徒情誼,就這麽……停下吧。


    他不要她了。


    那她也不要他了。


    沈青梧走出帳篷的時候,腦海中不自覺想到了張行簡。她快速讓自己不去想。


    人要為自己的選擇付出代價。


    這正是沈青梧要的。


    張行簡如何傷心,如何恨她,她都不在乎了。就讓那輪月亮重新迴到天上吧,就讓那輪月亮嚐嚐她曾有過的感受,然後與她徹底斷絕幹係吧。


    沈青梧就要這樣!


    傷敵一千,自損八百。


    她無所謂。


    --


    天龍二十五年,南北並未發生戰爭。


    正如帝姬判斷的那樣,在帝姬忙著收攏南方州郡的忠心時,少帝在朝中大吵大鬧,氣勢蠻橫要殺人。


    少帝還不知道博容就是張容。


    他聽說益州軍統帥毀了他要帝姬迴來的計劃,張行簡談判失敗,就要殺益州軍統帥。但是與此同時,帝姬不會迴來了,又讓少帝喜出望外。


    幾個月時間,少帝像是一個矛盾十分的人。


    他想起來時就要殺博容,要算賬;想不起來時,就要搜刮天下寶物送入東京,要秀女們重新入宮陪他。


    他指責沈家不會打仗,逃跑迴來。他膽戰心驚數月,發現益州沒有對朝廷出京,便又放下心,覺得姐姐不過如此。


    少帝放心地開始玩樂,開始殺人,開始要求沈家交出沈青葉,他就要沈青葉入宮當皇後。


    他洋洋得意,不忙著解決南北分裂的事,反而要大張旗鼓操辦自己的登基大典。


    張行簡製止了少帝一些荒唐行為。


    張行簡也用一些條件,從少帝那裏換迴了博容,將博容關押在了張家。少帝對此並無不滿——張相剛送了他兩個美人呢。


    益州軍統帥嘛,隻要不放出來,想關到張家,就關去吧。


    張行簡卻無法讓朝局迴到帝姬沒出走之前的“天下太平”。


    也沒有太複雜的原因,不過是——張行簡在病著。


    從益州迴來後,這位年少時就大出風頭的張家月亮,就一直在斷斷續續地生病。


    身體好的時候能處理些政務,身體不好的時候,張行簡窩在張家古宅中,連房門都出不了,更罔論教導少帝了。


    朝臣們失落,本以為迴來的會是意氣風發的青年宰相,沒想到迴來了一個病秧子。


    朝臣們紛紛去張家拜訪,隔著簾子與屏風,他們看到一個少女依偎在榻邊,為張相紮針。而張相披著氅衣昏昏而睡,瘦削單薄,如一縷蒼白月光。


    眾臣聽說,詭計多端的女將軍沈青梧給張相下了蠱,讓張相痛不欲生,求死不得求生艱難,隻能用藥和針養著,卻治不了根。


    臣子們發愁。


    難道就要這麽看著帝姬分裂大周,而坐視不管呢?


    難道就要看著少帝胡作非為,他們上個折子委婉提建議,都要被押入大牢,狠狠打一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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