睫毛上的水一滴滴向眼中落,張行簡喃聲:“你非常的、非常的……不好打發。”


    沈青梧:“我就是不平,就是不高興。


    “你沒有在我需要你的時候看我,你在我討厭感情的時候妄圖拉我入局,你說我無法跟我自己和解。我確實不能與自己和解——那又怎樣?


    “可我也是講道理的。你說你待我如陌生人,那我也待你如陌生人;你說你喜歡我,我轉頭就要為之雀躍,為之感恩戴德嗎?


    “我曾經戀戀不舍的人轉頭來看我了,我曾經千方百計得不到的人說他喜愛我——我確實不知道你為什麽會心動,我也不知道你有沒有說謊。你太惡劣太狡猾太聰明,我不是你的對手。


    “但我有自己的想法。


    “憑什麽呢,張月鹿?”


    沈青梧問他:“贏家永遠是你,敗者永遠是我?我一輩子仰望你,一輩子不和你相配,你但凡看我一眼,我都要開心——憑什麽呢?


    “我就是桀驁,就是不聽話,就是固執,就是明明哪裏都不好,偏偏喜歡和你們對著幹。我一次又一次地失敗,一次又一次地受到嘲笑,難道我不知道我在旁人眼中很可憐,像個笑話嗎?”


    張行簡輕聲:“可是梧桐,愛情不是戰爭。不是你死我活才到結局,不是非要兩敗俱傷。”


    沈青梧:“可是對我來說,愛情就是戰爭。


    “我的人生就是戰爭——一直戰,步步戰。我沒有學到過其他的生存方式,你說我可以換種活法,但我現在想不通。


    “我現在,意難平。”


    她當然意難平。


    她不去想她十六歲的時候,對張行簡是什麽樣的期待。想也想不通,想也多無用。


    她隻是知道——


    沈青梧說:“天打雷劈的誓言你不放在心中,但我從來不忘。那是我一生最認真的誓言……”


    “你沒有真心嗎?你怎麽敢在這時候依然用手段挽迴我?怎麽連‘真誠’都成為一種手段了?你這輩子做事,難道沒有一次,是全然不去算計,全然出於本心,全然顧忌不了所有嗎?


    “你到底是真的喜歡我,還是隻是用喜歡我來包裝你的利用之心呢?


    “怎麽我像個瘋子一樣,你就高天昊月濁世公子?怎麽你想要的東西就能擁有,我想要的就撞破頭才能看到冰山一角?”


    沈青梧眸子冰涼:“怎麽別人都說,沈青梧配不上張行簡。怎麽從來不說,張行簡配不上沈青梧呢?


    “怎麽我那麽多年的努力,我好不容易囚到你人,讓你成為我對自己的一種獎勵。你轉頭說愛我,就好像、就好像——”


    好像她的努力全然無用。


    好像她能得到他,是他希望她得到。


    張行簡為何一次次讓她知道何謂不平,知道雲泥之別,知道兩人之間天差地別的距離?


    茫茫然中,沈青梧想到了博容。


    她有些明白了博容的處境。


    進退兩難,想反悔又不能反悔,想迴頭又不甘迴頭。人生這道懸崖,這道關卡,對於他們這類認真的人來說,太難了。


    他們如此認真!


    如此認真地去向往一個人,一件事。


    對方卻是不在乎的,不將真心放在眼中的。


    那麽……憑什麽呢?


    沈青梧說:“我覺得我和你在一起,一定會天打雷劈。”


    沈青梧再道:“我不想死。”


    沈青梧對他說:“你知道我為什麽要囚禁你,為什麽要逼迫你和我好麽?因為我對自己說——


    “我要讓月亮也不甘一次。


    “我要讓月亮嚐一嚐我的感受,我要得到張月鹿,再拋棄張月鹿。


    “我要張月鹿也知道被拋棄的滋味是什麽。”


    張行簡眸子一瞬間濕潤。


    他聲音很低:“不要這麽對我。”


    沈青梧抬起頭,麵對張行簡蒼白至極的臉色。


    她要跟張行簡算一筆賬。


    無論日後如何,她不算這筆賬,她心難平。


    沈青梧對他笑一笑,冷漠無比,一如既往的殘酷:


    “張月鹿。


    “情愛這樁事——我要你輸。”


    --


    出了軍帳,李令歌與博容相攜著,沿著山路行走。


    張行簡去找沈青梧,李令歌冒著雨撐著傘,慰問了夜間辛苦守夜的軍士。


    博容沉靜地跟著她。


    他看到李令歌微笑的側臉,從容的語氣——好像在帳中時,那個被張行簡逼著點頭的帝姬,沒有存在過一樣。


    但是做完這些事,李令歌仍沿著山路緩緩而行。


    兩側懸崖峭壁,雨深霧也繞,天地灰蒙,電光閃爍。什麽也看不清,什麽也難理清。


    李令歌就這麽撐著傘,獨自在前走。


    很像少時的她——


    那個聰慧的、狡黠的少女帝姬每每遇到想不通的問題,遇到折磨她的難題,她都喜歡在危險的地方一遍遍徘徊,一遍遍迴溯。


    博容對身後跟著的軍士們揮揮手,示意他們退下,自己獨自跟著帝姬便好。


    軍士們與李令歌的隨從們自然退下,留給博帥與帝姬的獨處時間:數月下來,誰不知道博帥與帝姬那隱晦的關係呢?


    雖然二人從來沒什麽親昵表現,但是眾人都覺得,博帥總有一日會成為駙馬。


    那位聲名狼藉的帝姬,不肯嫁人的帝姬,駙馬之位,永遠等著一個人歸來。


    天地雨密。


    李令歌迴過神的時候,發現她站在了懸崖邊,被獵獵冷雨寒風吹拂,手中傘被雨淋得搖晃。


    黑壓壓的天地間,她一瞬間產生恐懼。


    但是她轉過臉,便看到了旁邊的博容。


    李令歌睫毛微微顫抖,低下視線,輕輕笑了一笑。


    她微微嗔他:“我走到了這裏,都快掉下去了,你也不提醒。我看你就是想弄死我。”


    博容溫和:“怎麽會?”


    李令歌歎口氣。


    她在外人麵前總是做著戲,在博容麵前也要做戲。但是比起別人,博容已經很得她信任了。


    她確信他愛她。


    他一定愛她——才始終不和她提當年張氏父母之事。


    若是她成功了……她就要讓博容成為皇夫,她會為了他,不再看天下男子一眼。她心中念了多年放不下的白月光,本就隻有他一人。


    李令歌想到這裏,側臉和他說話:“容哥,你是否知道……我與你弟弟的舊事?”


    博容沉默片刻。


    他溫和:“什麽事?”


    李令歌舒口氣——莫非沈青梧沒有告訴他?


    李令歌輕笑著解釋:“也沒有什麽事,就是一些荒唐舊事。我喝多了酒,太想念容哥,張月鹿又十分的……我想與他合作,想向他遞橄欖枝,但他拒絕了。”


    李令歌慢慢想來,這種事,張行簡本人必然不會說。那麽李令歌稍微修飾一下,自然無人知道真假。


    她小小地剖析自己的心:“……我很想你,我很寂寞。”


    博容不語。


    他脫下油衣,披在她肩上。


    李令歌抬頭,雙目盈盈望他,感激、欣喜,美麗的麵容萬分皎白。


    李令歌咬唇,她想試著離他更近一些,但千思萬想之後,生怕他仍有顧忌。


    她花叢中行走多年,見遍了一個又一個隻有博容形、沒有博容神的美男子們。越是見多了男子,越是懷念博容。


    若是博容肯迴到她身邊……她真想他迴來啊。


    李令歌不說那些女子心事,她用政務來轉移自己的心情:“容哥,張月鹿想讓我迴朝,開出了那麽好的條件,我若是不迴去,就是不知好歹。


    “士大夫們必然要抨擊我,說我不理解少帝的良苦用心。


    “少帝已經知錯了,我怎能不原諒呢?”


    李令歌凝望著懸崖煙雨,慵懶著攏緊博容披在她身上的綢絹油衣。


    她在他麵前裝可憐:“可惡的張行簡!”


    她向博容告狀:“你弟弟真討厭。”


    博容莞爾,不接她話。


    他總這樣,比起以前變得格外沉默寡言,甚至在別人麵前話都要多一些。


    李令歌不好計較,她在雨中念叨著她的煩惱,頭疼著該怎麽破壞張行簡的計劃——


    她自然是不願意明日跟張行簡走的。


    她也不想迴到東京,再當少帝的姐姐。


    這個帝姬,李令歌做了太多年,李令歌戰戰兢兢步步為營,早已經做夠了。


    她籌謀了這麽多年,她認為自己遠遠勝過李明書。李明書不學無術,如果不是她一直把持朝政……大周早就要被李明書敗沒了。


    她覺得自己有能力。


    她需要這個機會。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金吾不禁,長夜未明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伊人睽睽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伊人睽睽並收藏金吾不禁,長夜未明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