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她舌尖抵他。


    沈青梧:“張月鹿,和我同歸於盡。”


    她咬噬他,親吻他。


    她逼迫他,吞沒他。


    張行簡大腦空白。


    長林那些衛士震驚而驚駭地看著,見在沈青梧的動作下,本來已經往懸崖邊上收迴一點的馬車,再次向懸崖方向滑去。掉下去的勢頭不能避免,他們的郎君竟然一動不動,任由一切發生。


    長林:“沈青梧,你給我們郎君喂了什麽毒!”


    沈青梧緊緊擁著張行簡,眼睛始終看著他。


    她喂給張行簡的,是“同心蠱”中的子蠱。


    苗疆小娘子的話是真是假,張行簡的話是真是假,沈青梧都不想去判斷了。


    她的路,隻能自己劈開攔路虎,隻能自己往前走。


    瘋癲,冷漠,野蠻,強勢,熱情,迷惘……化成一根根絲線,結成蛛網。


    蛛網纏纏密密,交錯縱橫,困住張行簡。


    懸崖到底撐不住快要分裂成兩半的馬車,也撐不住那叫著勁的一對男女。


    “轟——”


    車廂散列,馬匹與轅木一同向雲海中掉下去。


    張行簡與沈青梧擁抱著,那枚藥丸,最終被沈青梧逼著,吞咽了下去。


    沈青梧冷漠:“張月鹿,和我一起下地獄。”


    --


    張行簡劈中馬,讓馬掉頭選這處懸崖,是他知道這個方向的懸崖下方,是一方江海。


    之前過山路時,他就已經知道。


    他選擇這裏,是為了方便自己擺脫沈青梧,方便自己脫困。


    但是事實上,當車廂車蓋上沈青梧跪在他麵前,扣著他不放時,他心中大片大片的空白,勉強說的那幾句話,就讓他知道他在輸。


    他明明知道她在發瘋。


    可他看著她眼中濃烈的火焰,就開始走神。


    走神於心跳的砰然,走神於不可控製地被這種瘋子吸引。


    掉下懸崖的過程中,張行簡仍在努力維持自己最後的理智。不要迴複,不要擁抱,不要有任何暗示。


    “砰——”


    他後背砸在冬日堅冷的冰麵上,巨大的下墜力量讓冰麵破裂,張行簡墜入冰水中。


    冰冷刺骨,浮水包圍。


    再下一刻,沈青梧跟著入水。


    上仰著飄在水中的張行簡,看到一輪明耀無比的光入水,亮得如同天上的太陽,亮得超乎世間一切的光。


    仰著身漂浮在水中的張行簡,冷漠地看著向下漂浮的沈青梧。


    二人之間因為水的阻力,隔開了不短的距離,讓日光斜斜掠入二人之間,如同他們之間永遠跨越不過去的距離。


    在這片空白中,張行簡看到血水蕩開,沈青梧的長發在那枚鬆了的木簪不知去向後,也散蕩開。水裏的水泡如細小圓潤的玉珠,一枚枚沾在她額頭上、睫毛上、臉頰上。


    張行簡看到了她脖頸上的血,看到她臉頰旁耳側後方向水中化開的血。


    她睜著眼。


    但她神智應當已經沒有了。


    那雙不甘願閉上的眼中,倒映著荒蕪水草,荒蕪日光。一切死物意象野蠻地在她眼中生長,可她神智模糊,已經看不見了。


    張行簡目不轉睛。


    他聽到自己的心跳聲狂烈無比。


    他知道自己眼中寫著驚豔。


    他還冷靜地看到,自己心中仿佛樅木蔓蔓,野草狂生,藤蔓上爬,要破開自己封印多年的冷然罩子,要全然地不管不顧地奔向沈青梧。


    他為那種一往無前而心動。


    他被那種無所畏懼所困住。


    他看著她此時空寂淡漠的眼睛,便仿佛看到十六歲秋夜雨中的沈青梧,二十歲時埋在雪山裏的沈青梧,二十一歲時從後擁來、幫他殺山賊的沈青梧。


    他看著兩人之間的水波距離,仿佛看到幼年時被張文璧牽著手、跪在祠堂中的幼童,仿佛看到張文璧因為幼童偷笑便罰他一月不能用晚膳,仿佛看到少時的張月鹿在院中樹下徘徊,一遍又一遍地背著書……


    少年時的背書聲,與少時沈青梧那句“你要以身相許”重疊。


    天地在此寂靜。


    萬籟失去聲音。


    水中的世界這麽遼闊,這麽冰冷。


    張行簡的心狂跳不已。


    他漂浮在水中下方,長長久久地凝視,看著上方那落水的沈青梧,眼中的光一點點黯下。她有強烈的不甘,可她還是受製於體虛,閉上了眼。


    若是放任不管,沈青梧會死在這裏。


    沒有人會來問他的。


    她的親人不在乎她,對她有些感情的沈琢不敢直麵張家勢力,對她有些喜歡的沈青葉無力麵對張家,博容更關心他的家仇國恨,不會為一個沈青梧,而與張行簡為難……


    這個世界,也許、也許……


    真的很不在乎沈青梧。


    張行簡忽然動了。


    他向上遊去,擁住那被水卷著、一點點被拖向無知水下深淵的沈青梧。他將她抱在懷中,一手攬著她背,一手輕輕抬起她下巴,將唇貼上去,為她渡氣。


    袍袖散亂,發絲纏繞。


    他抱著她,向水麵上遊去,一點點破水而出——


    “長林!”


    --


    一個時辰後,山中某一山洞中燒了篝火,長林守在外,沉默地抱劍而站。


    一會兒,他聽到郎君低弱沙啞的聲音:“把衣裳給我。”


    長林便將郎君的幹淨衣袍從洞外遞進去。


    長林隨意瞥一眼,他目力太好,即使洞中光不亮,他也清楚看到篝火邊堆疊著濕漉漉的女子衣物,而如今那靠著山壁昏迷不醒的蒼白女子身上,穿的是自家郎君的衣物。


    郎君的衣服向來寬鬆,很有些魏晉風流,如今蓋在沈青梧身上,讓沈青梧這樣強悍的女子,都顯出那麽幾分纖小來。


    沈青梧奄奄一息地昏迷著,長林心情複雜,又很唏噓。


    他沒有忘記沈青梧之前如何喊打喊殺,如何要殺他們郎君,又如何要對他們下手。


    他沒有忘記如果不是沈青梧,郎君也不會墜下懸崖,掉下水裏,害得傷口再次崩裂,低燒不住。


    他不明白郎君為什麽要救沈青梧。


    ……他又有些佩服沈青梧,同情沈青梧。


    半晌,郎君的咳嗽聲,讓長林迴神。


    長林感覺到身後洞中有人走出,他迴頭去攙扶,被張行簡擺了擺手。


    披著鶴氅的張行簡依然是風雅清致的,確實臉色蒼白一些,確實精神憔悴一些。但是……想到沈青梧還昏迷著,想來傷勢比郎君重了好多倍,長林也不知道該說什麽。


    長林張口。


    張行簡溫聲打斷:“我們出去說。”


    到了洞外,一片冰涼濕意落在張行簡眼睫上。


    張行簡慢慢抬眼,看著天地間清渺的銀白粒子,他訝然,然後笑:“下雪了啊。”


    --


    一主一仆走在雪地中。


    雪仍很小,天地潮濕,但看上去這場雪不會如北方那樣持久。這麽細薄的雪,隻是讓很少見雪的南方人士驚喜罷了。


    長林低著頭,聽到張行簡溫聲:“是這樣。你迴綿州一趟,見一見太守,去博老三的那座山上看一看,探一下發生了什麽。”


    長林應一聲。


    張行簡:“打探清楚後,不必迴來了。”


    長林吃驚。


    他看到落雪下,郎君清白玉潤的側臉。


    張行簡平平靜靜:“過幾日我會迴綿州,到時候與我匯合便是。”


    長林有些明白了:“……帶沈青梧一起迴去嗎?”


    張行簡:“嗯。”


    長林沉默。


    長林半晌道:“何必如此。我們再在這裏耽誤下去,就會錯過扳倒孔相的機會了。”


    張行簡:“那些政務,遠程飛書,我來處理吧。開始準備翻案,恢複張家名譽吧。而我暫時不迴東京了,朝中諸位大臣在,都是棟梁之才,並不是離了我便不可。扳倒孔相也不是我必須在東京,我在別的地方,也一樣可以處理政務。”


    長林:“距離遙遠,政務拖延,恐有時效,不利於郎君。”


    張行簡溫和:“這是我應該操心的問題,你不必替我擔心了。”


    長林默然。


    他們在山中已經走了很長一段路,斷斷續續,張行簡安排他該做些什麽。綿州的事安排,東京的事也安排。張行簡很明顯是知道自己不能再放任不管了,可張行簡似乎已經放棄迴東京了。


    長林迴頭,看到雪地上縹緲的被雪覆蓋的腳印。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金吾不禁,長夜未明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伊人睽睽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伊人睽睽並收藏金吾不禁,長夜未明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