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梧跪倒在地,頭顱臉上全是血,一身衣袍也被血浸濕浸髒。她剛經曆生死磨難,她非要迴來,就是要看看張行簡在做什麽。


    果然,他不在這裏了。


    跪在地上、撐著刀一點點搖晃著爬起來的沈青梧向外走,滿頭滿臉的血阻礙她視線。在一片血紅中,她模糊想到苗疆小娘子曾經說張行簡喜歡她——


    沈青梧如今已明白,果然都是假的。


    為此煩惱過的自己是蠢貨,一次又一次被張行簡騙。十六歲的她那麽傻,二十一歲的她為什麽還會上當?


    等著吧。


    她不會放過張行簡的。


    --


    五日後,張行簡坐在馬車中,剛為自己倒了一杯茶,外麵就傳來一陣騷亂。


    長林厲聲:“沈青梧!”


    張行簡頓一下,他掀開車簾,看向前方——


    長林等人騎在馬上,那個全身是血的沈青梧像從地獄中爬出來一樣。她森冷的目光不看其他人,直直地看著他。


    她像個瘋子一樣,眼中瘋狂的紅血絲,讓人心驚。


    獵獵風中,沈青梧抬手彎弓,手中弓箭直指馬車中的張行簡——


    “我早說過,再與我作對,我一定會殺你。”


    第52章


    沈青梧那隻箭射來的時候,張行簡想,一定發生了故事。


    她不該來追他。


    更不該一頭血一身血,讓人看著便觸目驚心。


    鋒利的箭隻旋轉著向張行簡飛來,半空中便被騰身入場的長林擋住。


    長林立在馬上,長劍已出,四方衛士紛紛拔劍,將沈青梧包圍住。


    長林衣袍在獵風中飛揚,修身挺拔:“沈青梧,你不要以為你一次成功,就次次成功。


    “當日我等未曾提防你,才讓你將郎君帶走。今天你試試,看是你一人厲害,還是我們所有人能保護郎君。”


    沈青梧抬起那雙布滿紅血絲的眼睛。


    她狼狽的時候太多了,被討厭的次數太多了。很多時候她都已分不清因果前後。


    她此時搖搖晃晃地站在這裏,因為她本就是瘋子,她本就和理智的、柔順的、乖巧的娘子不一樣。


    打不過又何妨?


    千裏奔波傷勢加重又何妨?


    人生的路從來都這麽難走,她哪一次不是頭破血流闖出一條路,才能窺見自己想要的冰山一角?


    沈青梧身後背著的箭隻已經很少了,後腦勺的血與黏膩的長發纏在一起,她估計自己早就出問題了。


    可是沈青梧的眼睛仍盯著車中的張行簡。


    郎君眉眼深致,安靜地看著她,雙目濃若點漆,始終一言不發。她用箭指他,她分明發狠要對他下手,他也隻是平靜地看著。


    他是那麽的潔淨,那麽的遙遠。


    會不會這輪月亮從來就沒從天上掉下來過,一切都是沈青梧蠢笨的揣測?沈青梧暗暗高興他入泥沼、與自己同汙的時候,月亮是在憐憫她,還是嘲笑她?


    風刮著麵頰,沈青梧已經感覺不到那些痛了。


    沈青梧麵對長林眾人:


    “試試就試試。”


    她拔身而起,橫刀於身前。她刀刀用力,要劈開長林這些人,到張行簡身邊。


    在曾經被沈青梧帶走張行簡後,長林等人確實重新琢磨過己方的戰術。在前幾天,郎君迴歸的時候,郎君還指導過他們。長林認為他們不可能讓沈青梧再搶走郎君,但是沈青梧這發狠的打法,仍讓他們吃力。


    長林本對沈青梧有幾分好感。


    他不希望雙方關係鬧到不可開交的地步。


    刀與刀碰撞,他反掌將沈青梧劈下馬背。那娘子在地上翻滾一圈,重新爬起來時,長林分明看到沈青梧的步伐更加趔趄、淩亂。


    長林不忍,咬牙:“沈青梧,你看看清楚!難道你真的要殺人,難道你真的要我們下死手?”


    沈青梧不迴答。


    這個功夫,她看的不是長林,而是張行簡。她空寂的眼中,倒映著馬車車簾前的一幕——


    張行簡那隻掀開簾子的手緩緩伸出,在馬的後頸劈了一手。馬匹長嘯,前蹄高揚,在刺激之下陷入恐慌。


    長林等人愕然之時,見身後那馬車被馬拉著,調頭向山間窄道上狂奔。馬車奔得快極,車蓋都要被掀起來,而張行簡還在車上。


    長林:“郎君!”


    他意識到張行簡在幫他們解圍——沈青梧的目標是張行簡,不是長林等人。沈青梧的瘋狂,長林等人已經不能應付。


    再打下去,不是沈青梧死,就是長林等衛士死。


    張行簡必須出手,吸引走沈青梧的注意力。


    可是長林著急:沈青梧這個瘋子針對的就是郎君,郎君孤身,怎麽迎戰沈青梧?


    一道青色黑影從長林餘光中迅速飄過,向那山道上疾奔的馬車追去。


    那是沈青梧。


    長林愣了一息,才揮手:“我們跟上,保護郎君!”


    --


    雲靄飄零,枯葉如蝶。


    馬車向著懸崖飛奔,失控的馬停不下自己的步伐。


    沈青梧受了重傷,想追上那馬車,本就很難。她拚盡力量,也隻能看到自己與馬車間的距離無法拉近。而馬車已到懸崖邊!


    鬆柏灌木參天,藤蘿百草糾纏。


    馬蹄高揚,馬身要縱下懸崖,後方的車輪與車廂卡在懸崖口前的巨石上,硬生生止了那墜勢。於是,這馬車的前半向懸崖下方掉,後半被卡在石頭後。


    馬車在懸崖口搖晃,隨著馬匹的每一次掙紮、車中人有可能的每一次動作而搖搖欲墜。


    驚險、駭人。


    在這當頭,搖晃的馬車中,車蓋突然被掀開,張行簡從車中躍出。他踩到車蓋邊緣,靠下落重擊讓車維持向後的平穩,止住掉下懸崖的命運。


    張行簡從受困的車廂中脫離,飛揚的衣袍,讓立在懸崖車廂上的他,飄然若仙。


    下一刻,“砰”一聲巨響,車蓋上再落一重擊,讓車廂向後仰,掉在懸崖上、四蹄無落足點的馬匹發出淒厲嘶鳴。


    張行簡看到跪在車蓋上的人。


    一臉血的沈青梧抬起眼。


    她扣住他的手,與他一同跪在馬車車蓋上。


    搖晃的車廂與天邊漂浮的流雲,都讓後方徒步奔來的長林等人深深吸氣。


    長林甚至不敢高聲,生怕驚了那馬,讓馬車和車蓋上的兩個人一同掉下懸崖。


    長林:“郎君,小心。”


    長林又僵硬:“沈將軍,你冷靜。”


    車蓋上,沈青梧與張行簡對視。


    張行簡緩緩開口:“看來,發生了一些事,讓你覺得是我做的。”


    他停頓一下:“我應該沒有做。你可否冷靜,容我們換個地方?”


    沈青梧聲音沙啞:“應該?”


    她抓著他手腕的手指黏糊間全是血,她眼中狂亂生長的無邊無際的野草,讓張行簡目不稍瞬。


    她太像個不被馴服、桀驁難管的野獸了。


    沈青梧:“你做的事情太多,你甚至不知道我在說什麽,隻能說‘應該’沒做?”


    張行簡:“所以你自始至終無條件懷疑的人,從來是我。”


    沈青梧:“因為我和你關係本就不正常,本就從一開始就十分扭曲。你想殺我,十分有道理!”


    張行簡:“我不想殺你。”


    沈青梧哪裏還聽得進去他的話。


    她跪在這車蓋上拉著他不放,張行簡知道這不是與她辯駁的好時機。她的情況看著十分糟糕,她與他挨得這麽近,張行簡聞到她身上散不掉的血味。


    不像是別人的。


    像是她自己的。


    張行簡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沈青梧:“無論發生什麽事,你都應該先處理傷勢,而不是追我。你這麽下去,會性命有礙。”


    沈青梧笑。


    她眼中空寂寂的:“你也覺得我快死了?”


    張行簡心中一悸。


    他看不得她這樣的眼神。


    她的眼中所有的情緒,歸為一種即將湮滅的瘋狂。她自己也知道自己會湮滅,她無所謂。


    張行簡看她另一手從懷中掏出一木匣。


    她手上的血弄得木匣上全是血痕。


    她一口吞了木匣中放著的一枚藥。


    另一枚藥丸,被沈青梧含在口中,向他渡來。


    沈青梧擁著他向後壓,強迫他咽下那枚藥丸。張行簡可以掙紮,但是這一刻,他如同入定般,他困惑而茫然地看著這個強壓過來的娘子,看她唇與他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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