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輕快地跟上他步子,被他帶著朝未知的前路走。


    她從後看他麵容,一點點將他與過去的張容辨認並割裂。


    秀白的臉,修長的頸,窄瘦蓬勃的腰。


    他真是英俊的人,真是她見過的最能將君子之風發揮得徹底的人。他說話滴水不漏,做事四平八穩,心思藏得深,誰也看不透。


    這是李令歌見過的最接近完美的郎君,這是張家的太陽,東京的太陽。那是月亮永遠無法企及的光。張行簡永遠比不上他,誰也比不上這位君子。


    她愛他的俊美高潔,愛他永遠的齊整與平靜。


    她享受著他的理智與體麵,不用受歇斯底裏的崩潰與質問。


    他既想保持風度,她奉陪到底。


    但李令歌在同時,也想看他不體麵的那一麵。若是這不體麵的一麵,能夠再次屬於她,被她俘獲,就好了。


    李令歌垂下眼。


    她想:一位君子打算怎麽對待自己呢?博容還是當年的張容嗎?他還想做君子嗎?


    她拭目以待。


    多年以後,她終於站到與昔日老師平等的地方,可以與這位老師過招。


    他說過她是他教出的最優秀的學生,也是最壞最糟糕的學生。他見過她天真的一麵,也是如今還活著的人中唯一聽過她野心的人。


    那最壞的學生,想試一試能否贏了他啊。


    --


    薄霧稀涼,露珠“滴答”落在麵上。


    張行簡醒來,才睜開眼,便被一股大力向後推。他本靠著樹而坐,退無可退,那力量,便掐住了他咽喉。


    張行簡麵容緋紅,淺咳兩聲,目光迷離地看清了沈青梧的麵容。


    二人從火海逃脫,一路騎馬逃亡,中途與追殺者過招。沈青梧藝高人膽大,他們換馬行了一日,甩開了追兵,進入了一荒林中。


    張行簡睡了一覺,醒來,便被沈青梧如此對待。


    冷風吹著二人麵頰,她壓在他身上,他後背被樹磕得有些痛。唿吸間都是霧,二人久久沒說話。


    沈青梧端詳著張行簡,冷冷問:“說,你做了什麽?不說實話,我殺了你。”


    張行簡苦笑:她永遠對他喊打喊殺。


    他一時沒說話,喉間指骨便收緊,她真有掐死他的力量。張行簡閉著眼,緩緩吐出兩個字:“博容。”


    他喉間收緊的力量停下來。


    張行簡閉目微笑:“你這麽聽博容的話啊——他讓你不殺我,你就真的不殺?即使我想殺掉你?”


    沈青梧:“你沒想殺掉我。”


    她停頓一下,說:“你如果想殺我,就不會進火海。你已經走了,根本沒必要迴頭。我沒有那麽傻。”


    張行簡笑:“那你掐著我做什麽?”


    他笑容些許冷,還帶些她弄不懂的嘲弄情緒。


    沈青梧不吭氣。


    她並不明白緣故,但她憑著直覺,知道眼下所有事,都和張行簡脫不了幹係。


    張行簡輕聲:“沈將軍,你從不相信我,對不對?”


    沈青梧:“沒錯。”


    張行簡倏地睜眼。


    他無視她按在他喉間的手,無視她冷冽的眼神,他問:“我有問題問你,咳咳……”


    沈青梧盯著他在晨曦中發白的臉,紅潤的一張一合的唇。他越是狼狽,越是好看。


    沈青梧打斷他的話,問他:“你要做什麽,我和你為何走到這裏,你老實迴答。”


    張行簡盯她片刻,慢慢說:“就和當初一樣,一個問題換一個問題。”


    沈青梧瞬間聽懂他說的什麽——去年上元節的時候,他來給她上藥。他想看她的玉佩,她用問題與他交換。


    沈青梧挑眉,應了好。


    但她記得這是狡猾的月亮。


    她貼著張行簡的麵,目光凝視他麵頰上的血,灰亂的發絲。


    沈青梧克製著自己的野性,盡量平和地威脅他:“你先迴答我的問題。我會不會說實話,取決於你有沒有說實話。”


    張行簡心不在焉。


    他也許真的有問題問她,他此時少有的痛快。


    他不用她再重複,就知道她想要的答案:“火不是我放的,是官兵認出我,想殺人滅口。我掙脫你捆綁的布條,確實想逃,可火太大,我逃不出去。那些官兵你看到了……他們因為孔業的原因,不敢光明正大追殺,隻敢行下作事,來除掉我。


    “你確實被我連累了。你跟著我一起逃到這裏,我的錯。”


    他說完這些,看著她,目中冰雪中幾點星火搖晃:“該我問你了。”


    沈青梧怔一下。


    她沒想到他如此配合,迴答得這麽幹脆。她判斷他的話,覺得他應該沒撒太多慌。他看著這麽狼狽,不像是故意的。


    畢竟……他怎可能逃走又迴來呢?


    他定是逃不出去。


    沈青梧大度揚下巴:“你問吧。”


    張行簡定定看著她:“你如何認出那具屍體不是我?”


    沈青梧茫然。


    張行簡語速很慢,好讓她明白他的意思:“那具屍體是我用一個官兵的樣子弄的,我想讓追殺我的人以為我已經死了。你為何隻看一眼,就知道那不是我?”


    沈青梧瞬間目光如電。


    她冷冷道:“你在火海外。”


    張行簡靜一下,沒否認。


    但沈青梧不在乎這些細節,她瞥他一眼,告訴他:“那不是很好認嗎?肩膀高低、寬窄不一樣,腰也不一樣,脖子都長得不一樣……全身上下沒有一點一樣的,為什麽我會認不出?”


    張行簡:“我不是和博容很像嗎?”


    沈青梧:“是……可也不是。”


    她得意道:“我可不是普通人。我一眼就能看出。”


    她暗示自己眼力非比尋常。


    張行簡定定看著她。


    他突然抬臂,抱住她,無視她武力的威脅。他手指落在她頰上,輕輕為她擦掉那點血跡,目光輕軟。


    沈青梧聽到他輕輕笑,在耳邊聲音沙啞卻好聽。


    此時此刻,風冷天寒,林葉瑟瑟。他擁著不情不願的她,懷著怎樣的心情呢?


    張行簡輕聲:“梧桐……你確實……不是普通人。”


    沈青梧因為他叫她“梧桐”而迷茫皺眉,又聽到他說:“沈青梧,我們談談吧。”


    第44章


    山林勁風唿唿作響,碎石間爬滿絡石藤。


    四麵無聲,寂靜如流星般落在山風中,讓人悵然,心情隨之低落。


    一日換馬不停奔逃,沈青梧知道自己形象已經十分難堪。但她很少在意這些,她此時被張行簡抱在懷中,卻不肯被他完全抱著,她抬頭用點漆眸子看張行簡。


    為什麽這個人不因環境的糟糕,而難看幾分?


    他為什麽依然清矍,秀麗,有旁人無法比擬的好氣質?


    沈青梧為此憤憤不平。


    張行簡在這裏,露出少有的溫柔。他手指點在她臉頰上靠近眼角的一點血漬上,用指腹輕輕為她擦拭。他如此專注,睫毛長卷如簾,眸心琉璃一樣發著光,烏黑潤澤。


    沈青梧臉上的血跡並不好擦幹淨。


    張行簡便反複地擦拭,換來沈青梧不悅的皺眉,他也沒停下來。他明明看著她,卻顯然心事重重。


    因為沈青梧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好像沒聽到他的“談談”。這點時間他等得起,他耐心地等著她的迴答。或者說,他對接下來的話,也沒有抱有很大信心。


    沈青梧看著他,說:“你是和博容乍一看很像,可是細究起來一點也不一樣。你哪裏比得上他?”


    張行簡按在她臉頰上的手指停住。


    張行簡默默看她。


    沈青梧實話實話:“你是在裝好脾氣,博容卻是真好脾氣。你心眼很壞,一肚子算計,博容從來不和我們耍心眼。你武功很爛,一推就倒,博容就不會,他單手拿得動五十斤重的刀,你能麽?”


    張行簡咬牙。


    沈青梧用挑剔而嫌棄的眼神打量他:“你冷血,殘酷,做事情總帶著目的。你裝君子,裝好人,可你實際根本不在乎別人生死。你耍脾氣,說別人壞話,動不動想殺我。你根本不讓別人看真實的你是什麽樣子。你是一個壞月亮……”


    張行簡按在她臉頰上的手指涼透,用力按了一下。


    張行簡:“我從來沒想殺你。”


    沈青梧停下話。


    她勇於承認,甚至為此而微微笑一下:“我知道。”


    她道:“不過你就是想殺我也沒關係。我也會殺你的。”


    張行簡心情複雜。


    他唇邊的假笑快維持不下去,他低聲,真像她說的那樣,有些忍怒了:“我這麽差,你還追著我不放?”


    沈青梧覺得他可笑。


    沈青梧淡漠:“我想做什麽,需要你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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