滾熱火海,不適合太多交流。


    身後果然有人:“追!”


    --


    益州天氣陰沉。


    百姓們在城門前搬運貨物,為剛剛與西狄的一場小勝而高興。隨著冬日到來,西狄越來越不敢主動招惹邊關,百姓們可以過一個安穩的冬日。


    博容與將士們一同在城門前,安排將士們幫百姓般糧食。那是益州軍今年多餘的糧草,益州百姓因為戰爭而損失了些生計糧食,博容一邊上奏朝廷,一邊讓軍營補給百姓。


    隻是奏折已經去了一月,東京在少帝的歌舞縱樂之下,隻寥寥迴了幾句寬慰話,讓益州自己想辦法籌糧。


    此時此刻,博容在人群中,幫著百姓勞作。


    第一片雪花從天而降,落在他睫毛上。


    他抬頭時,看到灰蒙蒙的天際,遠天密雲滾滾,近處人們低頭辛勞。


    他出了一會兒神。


    楊肅在一片忙碌中,摸到了博容身邊。楊肅在軍中數年,作為弘農楊家的郎君,他已能獨當一麵,可以輔助博帥辦理軍務。


    楊肅此時向博容拱手,低聲:“大帥,城門口來了十餘輛馬車。馬車被我們挖的戰壕堵住了,有幾輛陷進去了。能坐馬車的非顯即貴,而且還是十多輛!我們是不是應該派人去看看?”


    博容心中稍微靜了一下。


    楊肅疑惑地又問了一遍,他才側頭,溫和地問:“馬車中人可向我們求助?”


    楊肅:“這正是奇怪的地方!馬車被戰壕坑了,那車中下來十幾個壯士,唔,還有侍女。他們圍著車轉了一會兒,也不吭氣,就默默去推車輪,想靠自己把車抬出來。


    “咱們弟兄在城樓上看半天,見他們沒有求助,咱們心裏卻不踏實。”


    楊肅收了笑臉,低聲:“大帥,若是貴族男女出行,遇到這種情況,必然表明身份,要我們幫忙推車。若是不敢與我們對陣的,也不應有能力來十幾輛馬車。


    “我方才去數了數,發現有一輛車,從頭到尾沒有人下來。


    “大帥,你說這會不會是……西狄那邊搞什麽陰謀?會不會要把什麽奇怪的機關運進城,然後將我們一網打盡?可這麽大張旗鼓……也不應該啊。”


    博容思忖一二。


    他說:“你負責此處百姓搬糧食,我帶人去看看。”


    楊肅說了好。


    楊肅又遲疑著和博容商量:“糧草給了百姓,軍中怎麽辦?”


    博容笑了笑:“我心中有數。”


    楊肅立即放下心。


    博帥溫和沉靜,不像別的將軍一樣威風凜凜、渾身殺意。這樣的將軍,總是起初讓人心裏嘀咕,但在長年累月的相處中,誰不信服博帥?


    博帥心有丘壑。


    不然,也不會隴右軍多次被西狄算計,多年前還需要張行簡去談判,而益州軍在沒什麽門路的十多年中,一直穩穩守著國門,不讓西狄占一絲便宜。


    博容帶著人出城。


    雪紛紛然,為他的藏青色戰袍染上一層霜白色。


    巴蜀之地的雪細薄而軟,又不常下,與東京的鵝毛大雪不同。在此生活多年,博容依然有一種時光流錯的恍惚感。


    博容到城門前,果然看到了楊肅說的那些馬車,以及推車的人。他停頓一下,上前與那些推車衛士交流,言辭妥當,和善平靜,並報上益州軍的名號。


    推車衛士中的領頭人站出來,問:“益州軍?這位將軍如何稱唿?”


    領頭人平視博容,聽到益州軍的反應稀疏平常,並用打量的眼神上下看博容,似在判斷博容夠不夠資格與己方談話。


    這般輕蔑的俯視態度,惹得博容身後的幾位軍人勃然大怒。


    博容抬手製止同僚的怒火,向對方自報家門:“在下乃益州軍統帥,博容。”


    對方一怔。


    那衛士頭領臉色幾變,瞬間變得恭敬,道:“博帥?原來是博帥……你稍等。”


    他匆匆向身後的那些馬車走去。博容看得分明,他走向的,是楊肅所說的那輛,從頭到尾沒有人下來的馬車。


    幫忙推車的衛士、侍女,目光都若有若無地落在博容身上,悄悄打量他。


    博容坦然受之。


    雪花揚灑,天地起霧,邊際的雲層更深,一層肅冷隨風襲來。


    博容看著衛士所站的馬車方向,車門終於打開。一隻纖白柔潤的女子手搭在衛士腕上,慢慢伸出車帷。


    接著,一個美人披著灰青色鬥篷,在衛士與侍女的攙扶下走出車廂。風雪輕揚,鬥篷絨毛搖晃,兜帽被吹落,一張明豔至極的女子麵容,便出現在所有人麵前。


    李令歌的長睫,被飛雪濺濕。她微微一縮眼,動作輕微地向後躲一下,似被潮冷嚇到。但是退縮隻一下,她便停下來。


    這位帝姬噙著笑,手扶著自己的兜帽,向博容的方向望來,目光盈盈。


    風雪在二人之間彌漫。


    眾人不知這女子身份,隻為她的美麗高貴而震撼,猜這女子身份不同尋常,尋常人家哪有這通身的氣派?隻有博容安靜地立在原處,平靜地接受她的出現、到來。


    李令歌徐步向前多走兩步,嫋嫋彎腰,抬手相並過頭頂,向他行師徒大禮。


    博容淡然地受此禮。


    帝姬身後的隨從們則麵麵相覷,心驚肉跳:他們從來見帝姬的風光,見帝姬將少帝都不放在眼中,何時見帝姬向旁人行這麽大的禮?


    這人、這人……他們跟著帝姬來益州,卻不知帝姬的目的。


    李令歌淺笑:“容哥,好久不見。”


    博容身後的軍人們齊齊吸氣:容哥?


    博博博帥多年不婚,難道就是為了這樁風流債?可這女子到底是誰?!


    她並未解釋她為什麽向博容行禮。


    博容也隻是看著她而不語。


    她稀疏平常地表達著故人重逢的歡喜,目中光華點點,喜悅並不作假。她含笑立在原地,仿佛遺忘兩人之間所有的血海深仇,不死不休。


    她仿佛遺忘了多年前最後一麵時,她如何心碎欲裂,如何看著他渾身失血地悵然倒地,如何掩麵哭泣……


    當年那個十五歲的麵對命運茫然無助的李令歌死去了,活下來的,是早已習慣一切、接受一切、對命運泰然自若的安德長帝姬。


    她不提當年任何事,作著麵對他的歡喜狀,也不見久別重逢的過餘震驚、喜極而泣,抑或怨憤不平。偶爾的失態,東京的無狀,皆被她掩飾。


    這是一場她自從知道他活著、就開始演練千萬遍的重逢。


    李令歌隻是微笑著看博容。


    她看博容垂下眼。


    博容也不提當年的事,和氣地帶著軍人向她見禮:“見過帝姬。”


    軍人們迷茫並震驚。


    這對三十餘歲的舊日情人,早在風刀霜劍的磋磨中,學會了掩飾一切情緒,承受一切未知。


    李令歌柔聲:“諸將辛苦了,請起。”


    她走向博容。


    博容淡然看她。


    李令歌:“容哥怎麽在風雪中站著?我的馬車陷入戰壕,還想你們軍務繁忙,我不麻煩你們,沒想到提前見到容哥……你們在忙什麽?”


    博容便帶著她進城,介紹自己在做的事,讓她看那些默然領糧的百姓。


    李令歌靜靜看著。


    博容道:“如今軍糧不夠……”


    李令歌淺笑:“我明白了,原來容哥要求我此事。唔,不如我先寫書,幫益州軍向四方州郡先籌糧?東京一時半會確實撥不出糧,得等明年收成。”


    博容溫和:“多謝殿下為天下百姓著想。”


    李令歌笑而不語。


    她跟隨博容而行。


    起初,衛士與侍女們跟著二人,後來,衛士與侍女們懂事地遠離,也攔住那些沒有眼色的軍人。於是,這對看著十分賞眼的男女相攜著,慢慢在人群中走。


    李令歌看到百姓對益州軍的感激,也看到他們被生活磋磨得麻木的眼睛。


    那都是東京高台上看不到的。


    李令歌心中默想,張容……不,博容將自己誘來此地,是否就是想讓自己看這些?他希望朝廷更優待益州些?


    但是大周要優待的州郡多了,益州又哪裏排的上號。東京蛀蟲們的鬥爭殺人不見血,稍有不慎就滿盤皆輸,哪是張容……博容會遇到的。


    博容根本不知道她每日過的是什麽樣的日子,不知道她走到今天這一步,付出了多少。


    李令歌心中那般轉著念頭,麵上卻渾然不顯。


    她從博容肩頭看著天地風雪,看著百姓麵容,輕歎:“民生故如此,誰令摧折強相看?”


    博容迴頭:“嗯?殿下還記得這一句?”


    這是他昔日教授那對姐弟時,教給他們的第一句話。


    李令歌彎眸。


    李令歌有些撒嬌地依偎向他:“容哥說的每一句話,我都記得很清楚。”


    博容不語。


    李令歌伸手,試探著碰觸他手指。他頓一下,卻沒拒絕。李令歌便歡喜地挽住他手臂,笑吟吟:


    “我此次出京,本就是想休息休息。容哥想讓我看什麽,那我便看什麽好了。”


    博容:“東京那邊……”


    李令歌眼角笑微頓,不在意地說:“鬧不出大亂子的。”


    她在博容麵前,連李明書的名字都不想提。虛假的溫馨親昵,她心知肚明,但她想跟著博容走一遭。


    她既好奇博容的目的,也要平自己少年時的愛戀。


    她聽博容笑一笑:“可惜益州沒什麽好風光,但幸好冬日到了,這裏也沒什麽戰爭。若有閑暇,倒是可以帶殿下四處轉一轉。”


    李令歌聲音輕幽:“那可真是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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