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對著他們的沈青梧不吭氣。


    張行簡望著她,清晰地捕捉到自己心間在這一瞬的長久觸動。他清楚無比地意識到自己血液沸騰,情緒揚起,隻因為看到這個少女叛逆耀眼的一麵。


    他知道自己在為此心動,為一個不好相處的沈青梧而燃起興趣。


    他體會著這種前所未有地的情緒波動。


    而在短暫的迷惑與欣喜後,他快速地冷靜了下來。


    張月鹿是不應該被情緒掌控的,更不應該對一個不合適的人產生任何多餘的想法。情感會擾亂他的心思,毀掉一家的功業,張家已經為此吃盡了苦頭。


    張行簡決不允許自己變得像那位未曾謀麵就早逝的兄長一樣,更不允許自己帶給家族任何汙點。


    情感初初起頭的時候,正是掐斷的最好時機。


    --


    茫茫走在雨中、向著未知路前去的沈青梧,聽到了身後喚聲:“沈二娘子。”


    她定住了腳步,迴頭,看到所有人同樣詫異地扭頭,看著那位突兀開口的張行簡。


    有一瞬間,沈青梧望著那人,心裏生起模糊的期待。


    也許是期待他和其他人不一樣,也許是期待他說她不必這樣,他願意和她在一起,願意認她這個救命恩人,帶她離開沈家。


    沈青梧清亮灼熱的目光,所有人都看到了。


    包括張行簡。


    長林握傘的手背青筋顫起,他低下頭,幾乎不忍心看下去。他不忍心看到沈娘子眼中的光熄滅,他期盼三郎叫住沈青梧,是改變了主意。


    張行簡噙著笑的眼睛凝視著沈青梧,煙雨下有一種迷離的深情假象。他聲音清潤:


    “沈二娘子,你發的誓,到底是口上輕輕幾個字。口上誓言,當不得真,我也不信。”


    沈青梧眼中光落了下去。


    半晌,她低聲道:“我沒有誇誇其談,我發誓發的是心裏話。我非常認真。”


    張行簡:“上天不會真的降雷劈誰的。”


    這一次,就連站在巷口觀望的張文璧,都將目光長久地落在張行簡身上,目露疑惑。


    沈青梧問:“你要我寫字畫押?”


    沈琢在後怒道:“夠了,張月鹿。我妹妹心悅你,也不是你這樣羞辱人的借口!你以為你是什麽香饃饃,我妹妹非你不可?”


    張行簡並未理會沈琢,他隻和沈青梧說話:“在我看來,誓言可以背叛,畫押可以不認,隻有生死糾葛深仇大恨,才能確保兩人走不到一起。”


    他彬彬有禮:“沈二娘,是我配不上你。既然已經走了這一步,不妨多走一步,讓張某更心安一些。”


    沈青梧:“聽不懂。”


    張行簡微笑:“刺我一刀。”


    ——當眾抽刀,斷絕兩人任何修好的可能。


    沈青梧驀地挑目,森然的冰雪一樣的眼睛被天上的電光照得更亮。


    巷這頭的沈家震驚。


    巷口的張文璧厲聲:“張月鹿!”


    他們反應都沒有沈青梧快。


    張行簡向前走一步。


    一把鋒利的匕首從他胸前擦過。


    他既自輕,她便抽刀。


    擦肩之時,他看到沈青梧如雪的麵頰,睫毛上淋漓滴答的雨水。她手上滴血,眼睛黑如夜霧,什麽也不看,卻有幾分惶然。


    眾人驚叫:“三郎!”


    沈青梧手中匕首直接刺入張行簡胸口,避開了要害,並沒有不讓他流血。大片血花滲出,張家那清雋無比的郎君倒地,周圍人前唿後擁去救。


    沈夫人發抖:“他讓你刺你就刺嗎,沈青梧,你真的瘋了!”


    她顫著嘴,想罵張行簡也是瘋子,但是她抬頭看到巷口搖搖欲倒的張文璧,到底沒敢說出來。


    沈青梧筆直地站了一會兒,揚長而去。因衛士們不知道該不該攔她,他們要忙著救張家三郎。


    --


    張行簡從昏迷中醒來一瞬,看到的是馬車中張文璧白如紙的麵色,通紅的眼睛。


    張文璧聲音沙啞:“張月鹿,誰也比不過你心狠。”


    縱是她不喜歡沈青梧,她不希望沈青梧和張家有任何聯係,她也做不到張行簡這種程度。


    馬車中虛弱的張行簡保持著微笑,煞白著臉。他越是如此,越有一種凋零的美感。


    他閉上眼,說:“沈青梧呢?”


    張文璧:“不知道。”


    張行簡咳嗽幾聲,輕聲:“我想給她在金吾衛安排一個職位,沈家埋沒了她的習武天賦。她不適合迴沈家了,她該做些其他事。”


    他說這話,是征求她的同意。


    張文璧閉目。


    張文璧澀聲:“你為了斷絕你們之間的可能,都做到如此地步了,難道我還會攔著你再小小照拂她一下嗎?張月鹿,你姐姐沒有那麽絕情。”


    --


    但是沈青梧似乎並不領情。


    受傷後迴家養傷的張行簡,托人與沈家說過許多次,說若是見到沈青梧,轉告給沈青梧,他可以幫她換種活法,她這樣好武藝,不該耽誤自己。


    沈家人隻告訴張家,那夜後,他們都沒見過沈青梧。


    日子便這樣挨著,東京第一場雪的時候,張行簡與沈青葉定了親事。


    定親這日,沈青葉不吃不喝,怔坐室中,比她初來東京時更加羸弱。


    嬤嬤們在簾外勸她梳妝:“娘子,張家郎君與他姐姐一同來納吉送茶,你就是不露麵,也得在簾後迴個禮。請娘子莫為難我們。”


    一道輕微的“砰”聲,被呆坐在屋中的沈青葉捕捉到。


    一貫體弱的她,對所有異常聲音都比旁人敏感。她抬起頭尋找聲音的起源,看到了一枚小箭插在房柱上,箭上搖晃著一張紙條。


    沈青葉急匆匆過去打開紙條,看到紙上是一列簡單的字:


    “我去從軍了。”


    沈青葉捏著紙條,淚水倏地眨落。她再顧不上什麽,推開門就疾奔入長廊,趔趄而行,跌跌撞撞。


    她要摔倒時,被一人扶住。


    她抬頭,看到是張行簡清減了很多的麵容。


    張行簡低頭看到了她手中的字條。


    沈青葉淚落發抖:“可我姐姐才十六歲,可我姐姐才十六歲……”


    就要被逼到這一步!


    張行簡迴過神的時候,他已經騎在馬上,向出東京的方向追去。他不知為何,手心捏汗,心如鼓擂。


    他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麽。


    --


    張行簡與沈青葉登上城樓,夜火闌珊,天上星河蜿蜒,他們看到了夜空下騎馬遠行的伶仃身影。


    沈青葉撲在圍欄上,喘著氣哭泣高唿:“姐姐,姐姐——”


    城樓外,沈青梧伏在馬背上,聽到細微的聲音。她迴過頭,看到了身後的高樓燈火,天上的銀河如流。


    一輪碩大的皓月懸於天際,月光清輝覆蓋萬裏山河,壯闊又聖美。沈青梧想叫身邊的人一同看,卻想起自己從來都是孤身一人的。


    張行簡站在月下高樓上,衣袂翩飛,月色朦朧夜如霜。


    他是掛在天上的月亮。


    她是雨地水窪中的泥點。


    月光照在旁人身上。有一瞬,月亮看到了她,但她不在月亮眼中。


    ……她很不甘。


    第10章


    天龍二十年初夏,益州,大雨。


    十七歲的沈青梧穿著士兵們最通用的破布衣甲,跪在雨地中。


    軍營內外,將士們進進出出,時不時有人偷看她一眼。


    這是益州軍中出的第一個“女扮男裝”從軍的人。被發現後,主將逐她出營,她卻不肯走,即使跪在這裏連續三日,也不露出一絲退縮之意。


    這樣的意誌,自然讓人敬佩。但是軍營豈能收留女流之輩?


    雨聲很大,許多雜亂腳步聲斷斷續續,沈青梧其實聽不太清。


    跪地三日的懲罰旁人看著輕鬆,自家知道其中滋味。她不離開,也不是多麽喜歡這個軍營,不過是她又一次地無處可去罷了。


    沈青梧長到今日,除了一身武藝什麽也不會。沈家又是世代從軍的,她離開沈家後想到的去處,便是軍營。


    沈家主管西北隴右大軍。沈青梧不想去那裏。


    東京有金吾衛,張行簡在接觸金吾衛,還願意給她在金吾衛安排一個位置。沈青梧不想接受張行簡的這種“報恩”。


    她心裏是迷茫的,倔強卻是滲到了骨子裏。她不知道自己要什麽,但知道自己一定不要什麽。


    於是她隻能來益州,在一個誰都不認識她的益州軍中,蒙混著當一個小兵。這種日子不好不壞,但起碼有個容身處。主將想趕她走,她試圖反抗。


    垂下的視線中,透過雨絲,沈青梧看到一雙沾著泥點的軍靴停在自己麵前。


    雨聲很大,她慢慢抬起頭,看到一個青年男子穿戴笠帽油衣,站在她麵前看了她很久。身後幾個將軍打扮的人撐著傘,靜默而立。


    沈青梧盯著男子。笠帽陰影下,這個人相貌有些清秀,氣質偏溫靜,眼尾弧度微微上挑,眸中光又黑又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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