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文璧垂眸,心中不安極了。


    少時的弟弟依偎在她膝下讀書,她擔心他成不了才,對他管教一向嚴苛;長大後的弟弟常年不沾家,迴來後也多經她訓斥,她一會兒擔心他在外學壞,一會兒憂心他受傷卻不告訴自己。


    張家嫡係空空蕩蕩,她隻剩下一個張行簡了。


    張文璧推開門:“我們去沈家拜訪一趟吧。”


    她想知道,弟弟說去解決那件事,解決得如何了。


    --


    雨順著麵頰滴落,沈青梧被圍在中間,沾著雨絲的睫毛抬起,看著這些人。


    張行簡發現,她瞳心清而烏黑,沉靜如一汪清河。這麽多佩戴刀劍的衛士圍攻她,都不能讓她變色。


    這是一種精於打鬥的天賦,隻是被沈家無視了。


    他會報答他的救命恩人,用遠好於嫁給他的方式。


    張行簡專注地看著雨簾後的那個年少娘子,而那被圍攻的年少的沈青梧,漆黑眼眸看的並不是張行簡。


    隔著細密雨絲,她看到一個白發老人被推搡著,從馬車中下來,老人步伐趔趄一下,抬起頭,看到了她。


    老人顫聲:“二娘……”


    沈青梧平靜的眼中終於起了變化,一絲怒意浮起,冰冷地刺向沈夫人。在這種目光下,沈夫人都僵了一瞬。


    沈夫人不悅:“我才知道,原來這些年,你都與你那早逝母親的乳娘聯係著。你時不時接濟她,她在你耳邊嘮叨,間離我們一家人的感情。我說家中隔三差五丟東西,原來是你偷去送人了。”


    沈青梧淡漠:“我沒有偷東西。”


    張行簡在場,沈夫人不想外人看笑話,便忍下了這種無聊的對話。沈夫人盯著沈青梧,麵色平靜下來:


    “以前的事我們就不計較了,但是這一次的事嚴重程度與以往不同,我不能再縱容你了。青梧,你得改口。張家三郎是你堂妹的未婚夫,他與你妹妹情投意合,你夾在中間算什麽事?”


    沈青梧:“與我何幹。”


    沈夫人早料到她這種油鹽不進的態度,幸好她此次做足準備:“你若拒絕,這位嬤嬤,以及她一家十口性命,都活不過今夜。他們一家是沈家的仆人,生死本就由我拿捏。告到官家麵前,也不過是這句話。


    “這家人能不能見到明天太陽,就看你了。”


    沈青梧眼神平靜地看著沈夫人。


    那老嬤嬤“噗通”一聲跪下,顫巍巍:“二娘,你救救我們一家吧。不過是一個郎君,不值得什麽。你又不認得他,聽說你不過救了他一命……嬤嬤和你認識這麽多年,你知道的啊!”


    她跪在雨地裏,開始絮絮數她昔日如何疼愛沈青梧,如何撫養這個不受沈家喜愛的孩子……


    昔日的些微恩情丟在這個雨夜,被人肆意踐踏,變了滋味。


    沈琢在旁低喝:“夠了!”


    那嬤嬤捂著臉哭,還試圖爬過去,聲音切切地懇求沈青梧。


    雨絲綿密。


    隔著傘,張行簡溫靜的目光,落在那個麵容微微發白的少女身上。


    縱是武藝高強,她到底年少,應付不來這些陰暗的心機。


    沈青梧聽著嬤嬤的哭聲,垂下了眼。她握著匕首的手時鬆時緊,心中感受到些許迷茫。


    她不自禁地側頭去看那雨簾後的張行簡。


    隔著煙霧她看不清,但那樣的潔淨皎然,望起來總是和旁人不同。


    沈青梧再低頭,看到自己鞋尖的泥點。


    她心中漸漸浮起暴戾,浮起焦慮:憑什麽?憑什麽要她放棄?憑什麽被選中的人不是她?憑什麽在她覺得期望觸手可及時,又要生生拔去?


    沈夫人聲音抬高:“沈青梧!”


    沈青梧抬頭。


    沈夫人語氣嚴厲:“你若仍不改口,不隻這位嬤嬤的身家性命受到威脅,你那娘親的墳墓,也會從沈家陵墓搬出。你要你娘死後成為孤魂野鬼嗎?”


    這正是張行簡教過的——沈青梧最在意的人,無外乎一個是奶嬤嬤,一個是她娘。


    除了這二人,這世上還有誰能讓沈青梧低頭呢?


    似乎過了很久,又似乎時間很短。


    夜幕下雨水大了,敲打聲如洪泄。那被圍著的少女冷白著一張臉,抬起了漆黑至極的一雙眼。


    沈青梧一步步向前走。


    沈夫人竟被嚇得步步後退。


    連沈琢都有些怕沈青梧的氣勢,低聲:“青梧,你要做什麽?你不要做錯事,不要傷了母親!”


    錯事。


    似乎從小到大,她總在做錯事。


    可難道旁人做的就全是對的?


    難道旁人怎麽都是好,她怎麽都是不好嗎?


    沈青梧在距離沈夫人還有一丈的距離停了下來,沈夫人身前相護的衛士們鬆了口氣。有些時候,他們真的很怕這個陰鬱的二娘。


    沈青梧開了口:“好,我改口。”


    沈夫人目光亮起。


    傘下的張行簡睫毛輕顫。


    --


    張文璧的馬車停在巷口,衛士們向她通報,說前方發生了些事。


    待她聽清是什麽事後,便急匆匆下車,在侍女的一路追跑下向事發地奔去。


    黑暗中,雨聲很大。


    張文璧將巷中少女的話聽得一清二楚——


    “從今夜起,沈青梧和張行簡沒有一絲一毫的關係,沈青梧永不嫁張行簡。這話在這裏可以說,在任何地方我都可以一遍遍重複,絕不改口。


    “如果我不幸嫁了張行簡,那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永墮地獄生生世世不得解脫。”


    這麽狠的誓言,讓張文璧一怔。


    她立在巷口,從斜側方的方向,看到弟弟的背影,林立的眾人,被圍著的少女。


    與此同時,沈青梧手中匕首快速旋出,眾人驚唿、沈夫人摔地,沈青梧如鬼魅般的身影製住沈夫人,另一手提起了那哭啼的奶嬤嬤。


    氣氛僵硬緊張中,沈青梧手中匕首玩弄一樣地在沈夫人脖頸上比劃,淡漠地繼續:“但是讓我發這樣的誓,我也要說明白。


    “奶嬤嬤,我今日救了你一命。這是最後一次了,以後誰再拿你威脅我,我都不會理會了。


    “沈夫人,你拿我那早死的娘威脅我,也是最後一次。以後你要拿我娘的骨灰燒了攪湯喝,我都不會再低頭,再多說一句話。


    “這世上,不會再有能威脅我的東西了。


    “今夜所有,我牢記於心,必千百倍地奉還。”


    沈夫人戰栗:“放肆!沈青梧,你腦子有病還是瘋了,說什麽渾話?!”


    張行簡驀地抬頭,亮到極致的眼眸,看向沈青梧。


    他不因她的屈服而意外,他因她此時的風采而目不轉睛。


    第9章


    一道閃電掠空。


    突亮的爛光下,張文璧手扶著牆,壓抑得快要喘不上氣。


    雨夜中,她看到衛士們的對峙,看到沈青梧那小娘子彎著腰威脅沈夫人,看到嬤嬤哭泣沈琢怔忡,但她看得最多的,還是她弟弟——


    張行簡安靜地站在傘下,似乎藏在喧囂之外,與此巷的劇烈爭執並無幹係。


    但是他望著沈青梧的眼睛,他此刻的眼神,亮如星海,幽若沉淵。


    永遠隻有微笑、和氣表情的張行簡,何時會露出這種因過於專注而幽亮無比的眼神?


    雨打著傘麵,張行簡靜看著沈青梧。她看著是狼狽,但她也沒有那麽狼狽。麵容蒼白的小娘子尚能威脅沈夫人,她的武力也讓她並不受桎梏。


    在遭受這樣的背叛與打壓時,沈青梧表現得實在與眾不同。她記得握著匕首,記得討債,記得亮出利爪。


    張行簡不自禁地向前走去。


    雨絲飄落到了他幹爽的襴衫上,舉傘的長林反應了一會兒,才跟上張行簡。


    張行簡在人群重重外一步步繞著走,閃電的光拂在他臉上,一重重人影阻擋他視線,他隻是一步步繞路,一步步離最中心的沈青梧越來越近。


    沈青梧低垂著眼,因動武而燦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對著沈夫人。


    沈夫人被冒犯後又氣又羞:“你還記得我是你母親嗎?你怎麽和我說話的?”


    沈青梧平靜無比:“你是夫人,不是我母親。即使你是我母親,我也這麽說。”


    她感覺到人影,警惕地抬頭掃了一眼。她看到眾人後的張行簡,垂著眼看她。


    沈青梧靜了一下。


    然後移開了目光,不多看一眼。


    她慢慢收迴手中匕首,直起腰,放開了沈夫人:“我話說完了,走了。”


    沈夫人:“你能去哪裏?!天大地大……”


    沈青梧:“天大地大,我隨便走走。”


    這天地廣闊,山河浩蕩,煙雨滂沱,她似乎無處可去。可是她心中已決定去走一走。人生於世豈能沒有歸依之地,她總要給自己找到歸依。


    --


    張行簡目不轉睛地看著沈青梧背過身,在衛士們一一忌憚讓步後,她向圈外走去。


    夜雨蕭瑟。


    少女身形單薄,臉色冷得發青,卻站得挺拔,走得幹脆。


    沈琢喃喃:“青梧,你去哪裏?你不迴家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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