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張家眼界高,哪裏看得上你!”


    說書先生與過往路人們都討論著少年英雄為國爭光之事,沈青梧混在人群中,默默地想——


    “這些人說錯了,之前幾位說書先生說的明明是未及弱冠。”


    說書的人口若懸河之際,看到興奮的人群中,混著一個少俠模樣的兒郎。


    少俠係朱繡抹額,著金白色涼衫,腰下兩帶結之,刀劍佩囊叮叮咣咣。少年眉目清寒如冰霜,隻烏睫下的一雙黑白分明的眼像蜿蜒流水一般,頗有幾分生氣……


    幾分細致,像女孩子一樣。


    說書人一怔,才要細看,那少年郎身後的馬車掀開一簾縫,戴團冠的年少女孩兒聲音怯怯:


    “堂兄,你還沒買好蒸餅嗎?”


    說書人眼前一花,見那聽說書的少年抱緊懷中油紙包,嗖一下飛迴了馬車旁,鑽入車中。


    車門“砰”地關上,說書人摸摸鼻子,自嘲一笑:


    怎可能是女孩兒?這剛打完仗,世道亂著,看那少年郎打扮,必是好人家出身。可好人家怎可能讓女兒在這世道大搖大擺出門呢?


    一簾相隔,馬車中,沈青梧跪坐在茵席上,認真地打開油紙包,讓車中那臉色蒼白的同伴能聞到餅香,好多一些食欲。


    沈青梧語氣平平:“這餅是剛蒸好的,我親眼盯著廚師做的。就是按照你的要求,南食口味,連菜刀都給你衝了三遍,沒有異味。你吃吧。”


    她語調陰而靜,並不討人喜歡。


    坐在車中的沈青葉著藕荷色的半臂旋裙,腰係玉墜,羅帶委地。


    她羸弱單薄,玉淨花明,顏色潔白,一雙水眸宛如杏子。她既是沈青梧見過的最好看的女兒郎,也是沈青梧認識的最脆弱的女兒郎。


    沈青葉聞言,雖身體不適,卻仍忍著暈然,勉強接過一張熱餅。


    她向沈青梧輕聲:“堂姐,你不必這樣照顧我……你也吃些吧,快到東京了,你不必再扮男兒郎了。是我連累你,讓你不能穿女裝……”


    堂妹淚盈於睫,沈青梧抬頭看一眼,很有些吃驚、疑惑。


    她不能理解自己穿不穿女裝和這個堂妹有什麽關係,更不明白這世上怎會有人嫌她照顧多。


    沈青梧唇動了動,卻因性格使然,說不出什麽勸誡的好聽的話。


    最終,在堂妹的美目凝視下,她抵在膝上的手擦成拳,垂下眼,淡淡道:“不連累。”


    她想了想,又補充一句:“我挺高興的。”


    能夠離開東京,離開沈家,出門四處走一走……她挺開心的。


    沈青梧說完就扭頭去看車壁,沈青葉疑惑地觀望堂姐半晌,見堂姐不打算再理會自己,便隻好作罷。


    這位堂姐和尋常的閨秀女孩兒不太一樣,但多虧這位堂姐的武藝,她們才能平安走到這裏。


    向來柔弱的沈青葉,挺喜歡這樣的姐姐。


    --


    這一晚,她們並未在外住宿。


    夜風颯颯,天若懸鏡。沈青梧驅車在林木小徑間穿梭,她盡量將車趕得更穩一些,好讓車中休憩的堂妹能少感受一些顛簸。


    車輪轔轔碾過落葉,楓紅桐黃,隨車揚起。


    漆黑暗夜中,沈青梧聽到馬蹄聲急迫從一個方向奔來。坐在車轅前,她麵色如常,腰背挺直,手則不動聲色地按在了腰間刀柄上。


    一路帶著堂妹北上,什麽樣的流氓山賊盜匪都不少見。沈氏父母早有交代,如果堂妹不能平安迴到東京,她也不必迴去了。


    可是不迴去,沈青梧能去哪裏呢?天雖大地雖廣,沈青梧卻是沒有地方去的。


    風卷著梧桐葉襲麵而來。


    沈青梧驀地抬起眼皮,雪亮目光與從林中禦馬疾行的數位騎士對上。


    騎士們披著黑鬥篷,一個個藏在鬥篷後,銳利的眼睛掃一眼夜間驅車趕路的行人。他們見是一個清瘦單薄的少年郎坐在車前,純然無害,便放下心,鬆開那按在腰間刀柄上的手。


    雙方擦肩而過,各自腰背挺拔。


    擦肩之時,沈青梧眸子微顫,因一把清雪一樣的光從鬥篷騎士身上晃來,照了她眼睛一下。


    她仍是平靜地驅車。


    待過了兩個唿吸,沈青梧停下馬車,閉上眼:鬥篷人身上雪亮的光,對她這樣自小習武的人來說不算陌生。


    那是刀劍的光。


    對方連鞘都未封。


    說明……剛剛殺過人。


    沈青梧抿緊唇,側過臉看一眼鬥篷男人們拋在後的深鬱林木。


    沈青梧扶在刀柄上的手鬆了再緊,緊了又鬆。


    她聽到車中少女輕若煙塵的虛弱聲音:“堂姐,出什麽事了?我聞到血腥味了。”


    是了,如沈青葉這樣的身體,任何風吹草動都瞞不過她。


    沈青梧遲疑一會兒後,向車中輕聲:“有人好像遇到危險了……”


    她想過去看一看,可她不敢丟下堂妹。


    她說得很猶豫,聲音很低,沈青葉卻一下子聽明白了,在車中輕柔迴答:“堂姐,不必顧忌我,我沒事的。我們去看看。”


    沈青梧輕輕吐口氣,在沈青葉看不到的地方,她眉目輕輕飛揚,如同展翼蝴蝶,眸子神采流動。


    有人站自己這一邊,沈青梧很輕鬆。


    她調轉馬頭,韁繩揮起,驅車調整方向,趕往那幾個鬥篷人來的方向。


    馬車進入密密林木,梧桐樹葉飄飄然飛落,天上銀河蜿蜒,紅塵漫漫如歌。


    --


    鬥篷男人們趕路間,忽然停了下來。


    為首者閉著眼,想著剛才遇到的驅車少年。


    眉目清靜,眼神沉寂,泰然自若。


    那筆直地盤腿坐在車前的架勢,分明是個練家子。


    在這樣的世道,安然驅車夜行的人,不會是簡單人。而他們今夜做的事,容不得任何閃失。


    為首者吩咐:“我不放心……我們迴去看看!”


    --


    一輛古樸馬車停在枯黃葉落間,沈青梧身手靈活地跳下車,輕輕鬆鬆地踩著樹葉,在林間穿行。


    不同尋常的落葉堆積痕跡,引起她的注意。她越發確定這裏不對勁。


    沈青梧手扶在腰間刀上,向後輕聲:“你不要下車。”


    堂妹應了後,沈青梧站在一處堆得微微凸起的落葉前,慢慢蹲了下去。


    這是一處天然形成的凹窪地,飛葉漫揚,葉高一重在深林間並不引人注意。但是沈青梧蹲在這裏時,聽到了微弱的氣息聲。


    她伸手去捧樹葉,將一重重枯黃碾碎的葉子拋開,去尋找那微弱氣息的來源。


    黃葉飄零。


    沈青梧彎著腰,將最後一層落葉掀開,飛葉擦過她的眼睛,睫毛沾了塵埃。她眨眼時不自覺地看了眼漆黑的天河,澄淨皎白的月亮從雲後鑽出。


    落葉飛揚,落葉下被埋掉的活人露出他閉目安然的姣好麵容。


    宛如一輪從海底徐徐升起的皓月。


    --


    馬車中的沈青葉昏昏沉沉間,許久不見堂姐迴來,不安極了。


    她吃力地掀開車簾,想看一眼外麵。


    她看到梧桐葉飛,夜如潮湧,背對著她跪在地上的沈青梧垂著臉,風吹拂少女麵頰上的碎發。


    風聲嘩啦,沈青梧小心地掀開一片葉子,手落在那被埋在落葉下的少年麵上。


    寒意無聲無息從後襲來。


    沈青葉心揪作一團:“堂姐小心!”


    隨著她出聲,十來個鬥篷人從暗夜中穿出,持刀殺向沈青梧。沈青梧身子拔地而起,手下刀出,刀光若彎,與刺殺者的武器迸濺出雪白銀亮的光——


    “咣!”


    --


    沈青梧救過張行簡這麽一次——


    是夜銀河吹笙,梧桐望月。


    第3章


    那些暗林中衝出的鬥篷殺手十分了得。


    沈青梧與他們一交手便暗自心驚——這是她下江南帶迴沈青葉一路上,遇到的最厲害的一批敵人。


    尋常敵人不過是地痞流氓之類,怎麽能和這些人相比?


    這些人……是不是就是傳說中的殺手?


    來自四麵八方的重擊讓沈青梧後退,跌摔在樹身上。遠遠站在馬車前觀望的沈青葉驚得臉色煞白、渾身發抖,生怕堂姐不敵。


    卻見沈青梧一個半空翻身,騰地跪在地上落葉堆上。林葉飛揚,紅的黃的暈染整片黑夜,抬起頭的沈青梧,眼中閃著熾烈的火,那是被激起來的血性——


    沈青梧從小習武,但是她從來都是一個人,沒有遇到過真正厲害的敵手。今夜這些敵人,不正是給她的考驗嗎?


    沈青葉在旁隻看得眼花繚亂,心髒狂跳。她咬緊唇不發出痛吟,扶著車轅,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妹妹!”


    不知過了多久,血液灼得要燒盡五髒六腑間,沈青葉聽到遙遙的叫喚聲。她勉力睜目,一隻修長有力的手伸來,捂住她的眼睛。


    她聞到堂姐身上的血腥味。


    她聽到沈青梧的聲音:“別看,你上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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