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風習習,黑夜寂寂,十五歲的江邈打了個哆嗦。


    迴過神來的時候,家裏的活人隻剩下自己了。


    江夫人的親生孩子,隻剩了一顆頭還有些骷髏架子,在小床上孤零零地躺著。


    一具女屍倒在小床不遠的地方,手還有幾寸就能夠到床腿。可惜她隻能以匍匐的姿態永遠定格在床邊,至死也沒能守護自己的親生孩兒。


    「阿娘!」少年江邈錯愕地快步跑上前,翻過女子的屍體,看到了一張死不瞑目的臉。


    屍體已經冰涼,渙散的瞳孔中映出江邈茫然無措的眼睛,他想要合上江夫人的眼,卻顫顫巍巍下不了手。


    雙方仿佛都難以置信,驚訝地在生與死之間對視良久,天地空寂,隻有江邈沾滿鮮血的手摸上屍體心髒部位的破洞。


    心髒的位置空空如也,可地麵上隻有少量的血跡,甚至還沒有他在雜物房裏流得多。


    心髒去哪了?血又去哪了?


    江邈胃裏忽然一陣翻騰,他放下屍體,遏製不住地嘔吐起來。碎碎的肉糜混著血水和胃液從口中傾倒出來,鼻腔中都是辛辣而酸腐的血腥味兒。


    大量的血從嘴裏流出來,他摸上自己撐得圓滾滾的肚子,不去顧那一臉的血跡:「我知道了……它們在這裏了……心髒,鮮血,都在這裏了。」


    他看懂了,江夫人的眼裏不是對死亡的恐懼,而是對他殺人食心的驚懼。


    他到底算是什麽呢?是被拋棄的東西,是礙眼的東西,是人們口中所說的「怪物」。


    「我是個怪物了……我真的是個怪物了!」


    他跌跌撞撞地跑出房門,卻發現了更多的屍體。他的養父、養祖母,還有些仆人,都以一種別扭而驚訝的神情看向他,僵硬的軀體,驚駭的表情,像是逃跑過程中被冰封住了似的停滯在空中,在他出現時失去支撐般統統癱落在地上。


    空空的心髒,吸幹了的血液,所有人都是慘白的模樣。是他做了這一切。


    江邈想到這裏整個人猶如墜入冰窟,一下癱坐在屍體與屍體中間。


    後背又開始癢起來,他伸出手去撓,忽而一個聲音出現在他腦中:「哥哥,還是孩子好吃。這些人都太老了唯有心髒和血液才能下咽。」


    江邈的心已快要崩塌,大吼道:「我不是誰的哥哥!你到底是什麽怪物!」


    那顆頭顱從背上冒了出來,骨鏈纏繞在江邈的脖子上,靈活地繞了一圈:「我是你的弟弟,你是我的哥哥,這是命中注定的事,你怎可推卸?


    我們本是一胎雙生,可你卻因為不想要我,搶食本該給我的養分,後來更是看我好欺負將我生生吞噬。這些事你應當想起來也才是,難道我白白帶你迴去看了嗎?」


    江邈斜視頭顱,憤懣道:「這些都是你告訴我的,我根本不記得!是你上了我的身,殺死我的阿娘?!」


    江魈麵目與江邈相差無幾,就像世上第二個彼此,他驅動骨鏈逐漸收緊:「幸好我留在了你的身體裏,附著在你的背上,不然還看不見如今你這般模樣。你分明氣得發瘋,為何非要壓抑這種心情?


    心裏想要殺死一切礙眼的人,卻偏偏裝作一副需要保護的樣子,躲在養母身後的感覺不錯吧?可惜,她有了新歡就忘了你,你可嫉妒得整夜睡不好覺。裝得這麽道貌岸然做什麽?你的所有我都知道。


    不喜歡就去殺,殺掉所有搶奪疼愛和關注的嬰兒,這樣永遠不會有像你一樣的孩子哭泣!而且那些嬰兒的鮮血和肉還可以滋養我,你可察覺出我的靈力比白日更甚?


    哥哥,你仔細看看,我才是與你同父同母的你最親的人,你應該與我共存,而不是為了那所謂拋棄你的人而遲疑難過!」


    「你都說錯了。還有,我不想帶你過一輩子!」江邈去扯骨鏈,就要掰開時突感背後一陣刺痛,他立刻放開了手。


    江魈嗤笑道:「我是你身體的一部分,我痛便是你痛。是你的嫉妒和內心的幽暗喚醒了我,是你主動吸食那鏡子裏的靈力我才能生長。若你真的幹幹淨淨,我便不會從你背後破繭而出。你從在娘胎裏就隻喜歡自己一個人,長大了也不例外呢。」


    「所以我這輩子都無法擺脫你了?」江邈雙目無神地看向江魈。


    頭顱興奮地搖擺:「除非你死了,否則,我就會跟著你一輩子。是你吃掉了我,我才會在你的身體裏。沒有人逼迫你,亦沒有人教導你這樣做。


    是你,主動將我吃下,抹殺了我在這世上的存在。為你對我犯下的錯誤贖罪吧,江邈!」


    「嗬……這就是我的命運嗎?我就是那被厭棄的破爛,整個人似乎爛透了才會生出你這樣的東西來吧?也好,也對,那我就聽你的好了,一起毀滅,誰也別想奪走本該屬於一個人的愛!


    現在讓我來審判那些冷漠和無視帶來的罪,同樣,也審判自己對你的罪。」江邈笑起來,露出沾滿鮮血的牙齒,「願我下輩子,不再為人。」


    外麵傳來的聲音已經聽不到了,江邈佝僂著身子從地上踉蹌站起。江家的院落裏掀起無名的風,一股肅殺之氣彌漫。


    江魈的骨鏈鑽迴後背,發出暢快的桀桀的笑聲。骨鏈如蛆蟲從皮膚下攀爬到江邈的後腦,如開出花朵般在後腦的皮膚之下掙紮綻放。


    皮膚被扯開,頭顱像是新生的軀幹一般在江邈的腦袋後麵生長出來。一體雙頭,雙生之怪。


    「哥哥,我們終於合二為一了。共用一個身體的感覺,我想再試一次。」江魈的聲音激動得有些斷斷續續,他緩緩睜開眼,與此同時,江邈的眼睛閉了起來。


    紅光乍現,轉瞬即逝。江魈的頭從後背慢慢扭轉到身前,而江邈的頭被扭到後腦上去,低聳著埋到後背之中。背後的破口將頭顱吃了進去,一如江邈在娘胎中將弟弟的頭顱一口吃掉。


    少年的身子緊縮著佝僂起來,呈一個詭異的形狀勉強站立著。脖子向後彎曲,但背部更是如拱橋一般蹙起,整個人像個鞠躬的羅鍋,搖搖晃晃就要向前倒去。


    「哈哈哈哈……」江魈費力穩住身子,左右看了看,滿意地笑起來說道,「哥哥,以後黑夜便是我的,好嗎?白天是你的,晚上,這副身體就是我的。」…


    「昨晚又殺了一個嗎?」江邈對著空氣問道,他手上正在熟練地切著肉,又裹了些蛋液放到油鍋裏炸。


    一個聲音答道:「這一個還不夠嗎?我現在都聞著香味了。」


    「以前你總愛吃生的,如今怎喜歡油炸的了?」江邈將肉一條一條放入鍋中。


    頭顱從後腦冒出,在脖子上轉了半圈到了前麵,仔細看著江邈的刀功:「這次切得正好。吃慣了生的總要換換口味,再說有這麽多肉,我自己吃不上,倒不如拿去市集,讓大家都嚐嚐此等美味。」


    「我不願。」江邈把自己的頭轉迴來,「你不要太過分了,這種事在暗處進行,不能如此聲張。」


    江魈竊竊笑起來:「哥哥,你又在裝,我聽到你的心在說「刺激「,為什麽你總是口是心非?若你真的不願,那不如用這些多餘的肉來煉油,不知這種油炸出來的是何種美味。」


    江邈給肉翻著個兒,答道:「好,就按你說的辦。」


    「你對這個小女孩心軟了,哥哥。」看著坐船遠去的柔柔與秦玉箏,江魈的話傳入腦中,「她知道你那麽多事,你不該手下留情,就算不能吃肉,也把心髒給我解解饞。」


    「沒有,我怎麽會對別人心軟。」江邈背過身


    ,撐起竹竿劃動起來,「我隻是看見她就想起了自己,她有娘跟沒有沒區別,看起來比我還要慘上幾分。」


    「別以為我不知道已經對她動了殺意,可惜又強行壓下來放過了她,讓她遠走高飛了。」江魈將頭轉過來,用江邈的手錘著胸口,「你讓我很悔恨!」


    江邈無奈道:「我已經替你物色到新的了,你想何時去便何時去吧。」


    江魈冷笑一聲:「上次你的標記便沒了效果,還是我提前一晚親自去尋的再種下標記。你應當知道,我這眼睛閉上了太久已經不頂用了,這次可要靠譜點……」


    「因為,我等不及了。」


    江邈還欲說些什麽,但所見江魈的臉變成了河裏的倒影,朦朦朧朧地隨著暗流湧動,逐漸消失在水波之中。


    「這到底是什麽?」他迴神望去,見自己仍身在竹筏之中,兩邊的吊腳樓格外清晰,隻有河麵上奇怪如斯,反射出暉郡的粉牆黛瓦。


    稚童站在江家門口對他揮揮手:「這麽快就要走了,下次再來吧,我永遠在這等著你。因為,我就是童年的你啊。」


    語畢,周圍的景象似乎變了。水麵上的倒影不見了,兩岸的吊腳樓不見了,就連腳下的竹筏與河水,統統不見了。


    隻有一片雪白的虛無。


    「啊——」他猛然睜開眼坐起身,腦門上冷汗直冒。江邈喘著粗氣擦幹額頭上的汗,見四周仍是熟悉的景象放下了心。


    陳舊的居室,簡易的灶台,還有一鍋的冷油。


    「原來是做夢了……」他趿鞋站起,卻感到背後有強烈的疼痛,像是被燙傷了一般。


    他愣住了,不是做夢,一切都是真的!被一對夫妻抓住是真的,夢裏河麵上的事也是真的!


    未等有任何動作,一個女子拿著麵殘鏡走了進來,身後跟著名少年。那女子手中的殘鏡發出暗金色的光芒,就如同阿娘送他的那麵一樣。


    「你們要做什麽?」江邈戒備道。


    「當然是幫你了。」那女子笑得親切,「幫你達成內心最深處的心願,助你脫離苦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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