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尉端來了蘑菇濃湯, 打?斷了未盡的談話。


    熱氣騰騰的濃湯盛在一個?大陶盆裏,上麵撒了一大把不知?名的新鮮香料。


    蓋拉諾爾將勺子伸進湯盆裏攪了攪,渾濁的湯底翻湧上一些黑黑黃黃的可疑顆粒。


    蓋拉諾爾:“……”


    “他一定又沒?有好好清洗蘑菇。”


    她壓低聲音抱怨道?。


    “您要適應啊, 殿下, ”珞珈悠悠地說?:“畢竟,這在卡加已經算得上美味佳肴了。”


    伊爾偷瞄了一眼端完湯之後就迴?到?後廚忙活的上尉,確定他沒?有看向這裏,這才飛快地摘下兜帽,淺抿了一口他點的哈爾維肯烈酒。


    洛爾貝涅皇儲的臉在邊境哨站裏並不受歡迎,因?為她曾經為帝國帶來勝利, 為卡加帶來死亡。


    烈酒入口,伊爾沉默了。


    “這老頭是把酒桶和泔水桶弄混了嗎?”


    他十分疑惑。


    珞珈歎了口氣:“沒?辦法,把我們在利諾加買的幹糧拿出來吃了吧。”


    那些幹糧原本是為了但賽荒原裏的數日跋涉而?準備的, 現在他們提前離開了荒原, 這些幹糧已經派不上用?場了, 不如盡快吃掉, 免得食物腐敗造成浪費。


    她站起身來:“我……”


    她剛想說?“我去把咱們的幹糧拿進來”, 蓋拉諾爾卻忽然起身:“我去吧, 珞珈大人。”


    既然她主動要求跑腿, 珞珈也順勢坐迴?了原位。


    蓋拉諾爾出門?之後, 珞珈小聲地問伊爾:“你們是怎麽認識的啊?”


    這兩人一個?是人類皇儲, 一個?是精靈王子, 真想不通他們倆為什麽會感情如此深厚。


    雖然迦爾維亞和精靈王族有著非同一般的關係,但這種關係更多的是官方上的交易和往來, 而?非私人情誼。


    蓋拉諾爾和伊爾的關係則私人得不能更私人了。


    伊爾想了想:“你是想聽官方說?法還是私人說?法?”


    珞珈說?:“都?聽聽。”


    伊爾說?:“官方說?法不就是千篇一律的那一套嘛——某年?某月某日, 洛爾貝涅皇儲在某某場合會見了某人某人。你要是感興趣,就迴?金頂之城查洛爾貝涅編年?史, 上麵都?有記載。”


    “私人說?法……呃,這個?嘛……一開始,我是去找她算賬的。”


    因?為她拐帶了精靈族的後裔,讓他放著好好的魔法師不當,跑去當聖騎士。


    精靈族已經很久很久沒?有新生兒?誕生了,久到?連不能永生的半精靈血脈都?顯得彌足珍貴。


    精靈拋棄了死亡,與此同時,他們也失去了新生的喜悅。


    “好家夥,”珞珈對格維爾感歎:“這還是對歡喜冤家。”


    “後來呢?”


    她追問。


    “後來嘛……”


    伊爾羞澀地抓了抓臉:“後來我們打?了一架,就這麽認識了。認識之後我們又見了幾次麵,一開始是巧合偶遇,之後是約定好的相聚,再之後……”


    再之後你們就成了分不開的連體嬰,珞珈心想,連屠龍這麽大的事兒?都?要一起去。


    她問:“你後悔嗎?”


    後悔和蓋拉諾爾相識,與她一起踏上千難萬險的屠龍之旅嗎?


    “魔法師,您後悔嗎?”


    伊爾反問。


    珞珈輕輕地、但又堅定不移地搖了搖頭:“不,我不後悔。”


    她不後悔選擇幫助蓋拉諾爾。


    因?為她從來都?不喜歡有缺憾的結局。小時候看騎士文學,她最喜歡看到?的就是結局裏的“邪惡的人都?得到?了懲治,善良的人都?得到?了幸福,而?騎士騎上馬兒?,繼續她永不停歇的偉大冒險。”


    長大之後,她才知?道?生活不是騎士文學,壞人往往得不到?報應,好人也往往得不到?幸福。現實荒唐到?近乎虛幻,有錢的貴族永遠幸福,而?窮人永遠受苦受難,得不到?命運一絲一毫的垂青。


    她隻是個?收錢辦事的魔法師而?已,她當不了救世主,改變不了這個?操蛋的世界。她隻能盡力地、在自己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努力讓所有人都?得到?幸福,讓不幸的人、善良的人、貧苦的人也能享受到?天?命的饋贈。


    殘酷的現實不允許美滿的結局出現,和平與幸福的另一麵是殺戮與哀痛。但是,哪怕有那麽一絲絲微渺的希望,她也願意為之拚盡全力。


    隻為了抵達那個?所有人都?能得到?幸福的美好結局。


    “那麽,我也不後悔。”


    伊爾說?:“我永遠不後悔遇見蓋拉諾爾。”


    他轉過頭去,疑惑地盯著門?外:“我們的幹糧怎麽還沒?到??蓋拉諾爾在偷吃嗎?”


    珞珈卡了一下殼:“呃……她沒?必要一個?人偷吃吧?反正大部分的幹糧都?是給?她吃的啊。”


    聖騎士的飯量是魔法師和精靈加起來的兩倍還多,他們采買幹糧的時候就已經考慮到?了這一點,買足了夠蓋拉諾爾吃的分量。


    他們應該沒?讓蓋拉諾爾餓到?偷偷吃獨食吧?


    珞珈沉思。


    似乎是聽到?了伊爾的召喚,蓋拉諾爾抱著一袋幹糧進門?,看見他們兩人的表情,疑惑地問道?:“怎麽了?”


    珞珈和伊爾都?連忙搖頭:“沒?什麽沒?什麽。”


    蓋拉諾爾皺著眉打?量他們兩個?,見他們倆正襟危坐,表情正經,看不出個?所以然來,無奈地搖了搖頭,將幹糧放在桌子上。


    “吃吧,吃完了我們找個?地方睡一覺,好好休息休息。”


    好歹惡戰了一場,還是需要睡上一覺恢複精力,以待來日。


    “卡加沒?有專門?的旅店,平時如果有商隊來往或者軍隊駐紮,會在城外集體紮營。我們隻有三個?人,沒?必要再費這個?事兒?,一會兒?可以隨便找一個?有空屋子的人家借宿。卡加的居民家裏大多都?有空閑的房屋,隻要出的起幾個?銅幣,就不愁找不到?願意將家裏的屋子或者床鋪暫時出借的人。”


    珞珈明智地選擇不去問卡加人家裏為什麽會有這麽多空屋子。


    吃完幹糧,蓋拉諾爾去付蘑菇湯和兩杯酒的錢,珞珈先出了門?,準備再跟騾子重申一遍規矩。


    卡加是一座與戰爭和死亡為伴的城市,是亡靈踐踏最喜歡的領地之一。從踏進卡加的範圍開始,騾子就表現出了非同一般的興奮和躁動。


    它喜歡這裏,這裏到?處都?彌漫著死亡和哀痛的氣息,或許對於其他生物來說?,死亡的氣息令人恐懼戰栗,但對於亡靈踐踏來說?,死亡是甘美的盛宴。


    珞珈覺得,自己還是不要讓騾子在卡加……呃,大吃大喝來的好。


    畢竟她身邊還有一個?聖騎士,聖騎士就是那種在路邊看到?有一匹馬沒?栓繩都?要大張旗鼓地找到?主人痛斥一番的人,簡而?言之就是喜歡多管閑事。


    她打?算先把騾子約束好,不給?蓋拉諾爾管她閑事的機會。


    沒?想到?,剛走出酒館大門?,她就看見有人在解騾子的韁繩。


    那個?人鬼鬼祟祟地貓著腰,一邊拿著成熟得快要腐爛的蘋果放在騾子嘴邊引誘它,一邊飛快地解著韁繩,小聲道?:“乖,乖馬兒?,不要叫。”


    騾子沒?有叫,它靜靜地看著偷馬賊,伸長了脖子,緩緩低頭,湊近了偷馬賊的脖頸。


    偷馬賊喜出望外,將爛熟的蘋果塞進它的嘴裏,伸手搓了搓它的脖子:“好小夥兒?,噓,別出聲,別讓你主人聽見了。”


    眼看著韁繩即將被解開,珞珈連忙大吼一聲:“喂!”


    她快步衝到?騾子麵前,偷馬賊嚇得一激靈,一把扔開韁繩 ,撒腿就跑。


    珞珈沒?去追他,而?是怒氣衝衝地拍打?著騾子的脖頸:“那是個?活人!我說?過多少次了,活人不能吃!”


    騾子委屈地“嗚嗚嗚”了幾聲,輕輕地把頭搭在珞珈的肩膀上,還蹭了蹭。


    珞珈鐵石心腸,不為所動:“就算他主動解你的韁繩也不行!你要真吃了活人,我就把你送到?光輝山脈去。”


    光輝山脈是精靈的老巢,有生無死,是亡靈踐踏最討厭也最害怕的地方。


    騾子圓滾滾的大眼睛中浮現出了真實的恐懼,它連忙低低地嗚咽了幾聲,保證自己絕不再犯。


    珞珈扯著它的耳朵跟它重申:“不許吃活人,死人暫時也不許吃,這兩天?先吃豆餅和稻草頂頂餓吧,等我找到?了適合你吃的食物再說?。”


    她剛剛的大吼聲驚動了蓋拉諾爾,她從酒館門?口探出頭來:“發生什麽事了?”


    珞珈言簡意賅:“有人要偷馬。”


    蓋拉諾爾的神情放鬆下來,見怪不怪地說?:“哦,我還以為是什麽事兒?呢。放心,珞珈大人,在卡加,這很正常。”


    珞珈沉默了一會兒?,艱難地對格維爾說?:“完了,聖騎士對偷馬賊都?無動於衷,世界要毀滅了。”


    格維爾讚同:“沒?錯,世界要毀滅了。”


    蓋拉諾爾走到?莉莉的身邊,輕輕地抱著她的頭,安撫道?:“乖女孩,別怕。”


    莉莉溫順地蹭了蹭她。


    珞珈若有所思地問:“你剛剛出來取幹糧花了這麽久,也是因?為遇到?了偷馬賊嗎?”


    蓋拉諾爾點頭:“這種事情在卡加時常發生,別指望此地尚有規則和秩序。”


    她指了指拴馬的韁繩:“我特意使用?了一種複雜的繩結係法,就是為了防止馬兒?被人偷走。”


    和一個?聖騎士一起旅行的好處就是,你可以放心大膽地將所有和馬兒?有關的事情都?交給?她。


    每到?一個?地方,珞珈和伊爾都?把韁繩交給?蓋拉諾爾,由她負責尋找馬廄、安置馬兒?。


    珞珈打?量了一下那個?防盜繩結,發現果然十分複雜,她甚至都?看不出來那是怎麽係的,更不知?道?該怎麽解開。


    他們使用?的馬具是莉莉原主人贈送的高級馬具,任憑偷馬賊再怎麽費盡心思,也無法破壞。


    珞珈:……


    也真是辛苦偷馬賊了。


    偷馬偷到?聖騎士身上,真是從上輩子就開始倒黴了。


    她牽著騾子的韁繩,暗地裏緊了緊,讓騾子發出被扼住了命運的咽喉般的嗚咽。


    騾子又討好地蹭了蹭她,表示絕不敢造次,就算外麵的誘惑再強烈,也一口都?不吃。


    珞珈滿意地順了順它的毛。


    伊爾頂著一張不能見人的臉,蓋拉諾爾的臉也漂亮得太過招搖,於是最終為三人尋找借宿人家的任務落在了珞珈的頭上。


    她整理了一下法袍,盡量讓自己看上去像是個?不缺錢的體麵人,又刻意練習了溫和友善的微笑,才終於敲開了一扇緊閉的門?。


    和卡加所有的門?一樣,這扇門?狹小破舊,看上去搖搖欲墜。珞珈敲門?的時候都?不敢用?上力氣,生怕把房門?敲破了。


    過了一會兒?,房門?打?開了一條窄窄的縫兒?,門?縫後是一隻陰沉的眼睛。


    “你們是誰?”


    這是一個?中年?女人的聲音,帶著這個?年?紀獨有的嚴肅與冰冷。


    珞珈立刻側了側身,顯示出自己的無害:“夫人,我們是北方的旅人,想在您家中借宿一天?。”


    女人立刻說?:“我不是開旅店的!”


    說?完,立刻就要合上大門?。


    珞珈連忙說?:“夫人,憑借伊蓮娜女神的慈悲,請您幫幫我們吧!我們是遠道?而?來的善良旅人,又累又困,隻需要一個?能讓我們躺下來休息的地方就好。我們會報答您的善行的——梅裏歐達大主教曾經這樣教悔:我們親如兄弟,應當守望相助。”


    剛剛女人的身影在門?縫裏一閃而?過,珞珈眼尖,看得出她的手腕上戴著伊蓮娜女神的信眾才會佩戴的潔白念珠。


    懷著碰碰運氣的想法,她選擇從伊蓮娜女神的教義方麵出發,看看能不能打?動房主。


    卡加人的警惕心都?很高,珞珈覺得自己這一次或許會無功而?返,必須嚐試很多次才能找到?一家願意收留他們的人家。


    沒?想到?,女人沉默了一會兒?,居然緩緩地拉開了大門?。


    “你說?的對,”她點了點頭:“女神曾經教誨過:你們應當竭盡所能地幫助信我的善人。”


    珞珈眨了眨眼,有些不敢置信,但立刻迴?應道?:“願女神的榮光籠罩我們。”


    她向後退了兩步,讓出了蓋拉諾爾和伊爾:“這兩位是我的同伴,他們也是女神虔誠的信徒。”


    門?裏的女人點頭:“那你們就一起進來吧。”


    三人輕手輕腳地踏進這間狹小昏暗的房子。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潔白的客廳。白色是伊蓮娜女神的代表色,這種代表色充滿了整間客廳——潔白的蒲團坐墊,潔白的抄寫?台,潔白的幡布,牆壁上懸掛著的畫像裏,大主教也穿著潔白的長袍。


    空氣中彌漫著焚香的氣息,看來在他們敲門?之前,屋子的主人正在一邊焚香一邊抄寫?教義。


    這是一名虔誠的教徒。


    “我是佐伊.沃倫,你們可以叫我佐伊大嬸。遠道?而?來的旅人,你們一路走來一定辛苦了。你們是打?算直接休息,還是先吃點東西?”


    珞珈立刻說?:“多謝您的好意,我們已經在‘上尉’那裏吃過早餐了,請您借給?我們一片容身之地就好。”


    佐伊大嬸皺了皺眉,嚴肅地說?:“上尉並不是一個?虔誠信神的善人,他在啤酒裏加水,好多賺客人的金幣。”


    珞珈心道?,他何止在啤酒裏加水,我懷疑他在水裏添加了幾滴啤酒——還是餿掉的那種。


    不過,既然珞珈拒絕了,佐伊大嬸就沒?有堅持讓他們吃飯,而?是指著客廳盡頭的兩間房間:“這裏一間房是我和丈夫的,另一間房是我的兒?子的。他們兩人都?不在家,你們可以隨便找一間房休息一會兒?。”


    交代完之後,佐伊大嬸迴?到?客廳的抄寫?台前,繼續抄寫?伊蓮娜女神的教義。


    兩間房,三個?人,兩女一男,當然是按照性別分配房間。


    珞珈和蓋拉諾爾選了房間稍大一點的左邊房間,將房間稍小的留給?了伊爾。


    選好了房間後,珞珈將自己狠狠地砸進了柔軟的床鋪裏:“總算可以休息一會兒?了。”


    蓋拉諾爾將鬥篷和罩衣脫下,解下輕甲,整整齊齊地疊放在床邊,抱著長劍,規規矩矩地躺在珞珈的身邊。


    “你們聖騎士睡覺也不放開佩劍嗎?”


    珞珈偏過頭去問。


    “看睡在哪裏了,”蓋拉諾爾迴?答:“如果能夠確定環境十分安全,那麽我們也還是會放開佩劍,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覺的。”


    言下之意,就是現在並不十分安全。


    珞珈點了點頭,忽然問道?:“你剛才說?,你在桑蘭公國有個?同伴。”


    蓋拉諾爾閉上眼睛:“是的。”


    “那是個?什麽樣的人?男人女人?年?輕人還是老年?人?”


    “男人。很年?輕。不是魔法師,也不是聖騎士,是個?徹徹底底的普通人。他是我的朋友,也是誌同道?合的夥伴。我們約定了要一同阻止桑蘭公國和洛爾貝涅之間的戰爭,將兩國的關係重新引導迴?和平繁榮的正軌。”


    珞珈若有所思:“這可不是普通人能夠辦到?的事,他在桑蘭公國國內一定有著極高的地位。”


    “是的,他的地位很高,但處境十分危險。說?實話,我有些擔心他,擔心他能不能完成我們之間的約定,甚至……我甚至擔心他的生命安危。”


    “聽起來他的處境有些不妙。”


    珞珈說?。


    “他是誰呢?”


    蓋拉諾爾閉著雙眼,唿吸綿長:“他的身份與我相當。他是桑蘭公國的王太子,安德魯.艾利奧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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