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家早年不過尋常富戶,榜下捉婿得了薛珣之助,這十餘年間愈發富貴,單是老家鎮江就有織機六千張,雇工上萬。


    又有棉田千頃,哪裏會舍得這流水般的銀錢?


    薛振鍔心中不喜,卻不曾表露出來。這等戳人臉麵的話,還是留待便宜老爹薛珣去說罷。


    聽得小姨孫紫筠這般說,他便點點頭,順口問道:“我看外祖不良於行,也不知這鎮江織場是何人打理?”


    小姨說道:“你外祖到底上了年歲,哪裏禁得住往來奔波?織場如今不過放了幾個妥帖的管事,再有個混賬行子跟著照看。”


    “混賬行子?”


    有丫鬟用夾子夾來幾塊發紅的銀霜炭,塞進鏤空火盆裏,又放了香料,轉眼滿室皆香。


    孫紫筠氣哼哼道:“你外祖說我是賠錢貨,早晚要嫁人,就從族中過繼了個侄兒。前些年倒還本分,這兩年瞧著我嫁不出去,就起了歪心思。”


    “哈?”薛振鍔說道:“同姓不通婚,那廝真敢想啊。”


    孫紫筠癟嘴:“說是族親,算起來早就出了五服。那混賬又慣會裝乖順,哄得你外祖言聽計從。要不是我發了狠話,隻怕早被那廝得了逞。”頓了頓,她好似終於記起麵前之人是自己侄子,當即吐了吐舌頭:“啐,我跟你說這些作甚。小薛鍔你且歇息,我叫人燒了熱水,待會子沐浴更衣。


    我去瞧瞧成衣可拿迴來啦。”


    孫紫筠風風火火而去,不片刻便有丫鬟捧著兩套衣裳進來。又有粗使丫鬟抬了木桶,一桶一桶的傾倒熱水,那四個顏色出眾的婢女,便上前來請薛振鍔沐浴。


    總算做了迴膏粱子弟,薛振鍔褪了衣裳,赤條條進得木桶,任憑四個丫鬟搓洗,隻當去了會所照顧小姐姐生意。


    那四個丫鬟眼見薛振鍔任憑施為,膽子漸大,手上不老實也就罷了,一個膽子大的還吃吃笑道:“二郎這一身皮肉倒是比姊妹們還要細嫩,將來也不知便宜了誰家小娘子。”


    薛振鍔心中突地別扭起來,感覺好似自己被占了便宜。待丫鬟編了發髻,拿來銅鏡觀照,他這才發現,自己竟成了上一世鄙視不已的‘小鮮肉’。


    這二年吃食充足,又修行不綴,待步入煉精化炁之境,周身又得真炁滋養,麵貌端正也就罷了,偏生皮膚細膩有如玉質,還真是遠勝尋常女子。


    待穿戴齊整,薛振鍔不耐與四個丫鬟胡鬧,隻說自己困乏,便將其打發下去。


    待撤了沐浴木桶,薛振鍔找了自己的包袱,從中找出一瓷瓶,倒出一枚通體暗黃的丹丸,和著茶水吞咽入腹。


    此為培元丹,尋常真武煉精化炁修士,每一旬服用一丸,用以輔助修行。薛振鍔丹田逼仄,平素修行都不敢用功,這培元丹隻當了零嘴,隔上月餘才會服用一枚。


    丹丸入腹,轉瞬即化,藥力滋養通體經脈,薛振鍔周身說不出的舒暢。此藥服用之後須得大量飲水,以排走藥力驅趕之周身雜質。


    薛振鍔舒服得懶得動彈,真炁遊走化作符陣,屈指一招,桌上茶壺便徑直飄蕩過來。


    方才托住茶壺,便覺袖口發燙。驚疑一聲,薛振鍔放下茶壺,從袖口袋子裏摸索一番,倒是將那令牌摸索了出來。


    但見漆黑令牌隱隱放出光華,入手溫潤。這物什帶在身上,莫非用了術法便要示警不成?


    薛振鍔猶疑不已,飲了一壺茶水,這下倒是不敢再用術法,規規矩矩起身放迴茶壺,轉頭靠坐床榻之上,隻等了一個時辰也不見三府番子找上門來。


    他暗自猜想,這令牌或許隻是記錄攜帶者何時何地用了術法?迴頭再見顧定陽,定要問個明白。


    轉眼入夜,門扉扣響,開門便見一年過四旬的婦人笑吟吟站在門前。


    薛振鍔笑著見禮:“芍藥婆婆,方才人多倒是不曾見禮,婆婆一向可還安好?”


    “老身好著呢。二郎且披了外套,酒宴已置辦好了。”


    這婦人本是孫長義填房的丫鬟,待填房難產而死,便成了孫長義侍妾,後來因其聰明伶俐,便成了府中管事婆子,比之幾個管家身份還要高幾分。


    薛振鍔原身殘存的記憶裏,隻記得這婦人每日笑吟吟,偷空便會投喂自己一塊桂花糕。


    “這等小事,婆婆讓丫鬟來叫就是,何必親來?”


    芍藥笑著說道:“許久不見二郎,老身也想念得緊。算算如今也有十年了罷?二郎如今都十六了。”


    薛振鍔煉精化炁之後,便比尋常人更耐寒暑,迴身隻拿了外套胡亂披在身上,關了房門跟在芍藥婆婆一旁,陪著說道:“是啊,十年彈指一揮間。還記得婆婆當年手巧,給我做了紙鳶哄著我頑呢。”


    “咯咯,老身這紙鳶還會做,就怕二郎如今不喜頑了。”


    說笑一番,從跨院進得中院廳堂之內,卻見宴席隻是一張小桌,上有十餘道菜品。外祖孫長義早早落座,小姨孫紫筠陪坐一旁,待薛振鍔施禮後落座,芍藥婆婆也跟著落座。


    其餘丫鬟、侍妾卻沒這等臉麵,隻在伺候罷了才會分一些吃食。


    孫長義笑道:“今日家宴,不講恁多規矩。小薛鍔且看,芍藥安排的菜肴看著還可心?”


    薛振鍔掃了兩眼,但見席上有糟鵝掌、炸鵪鶉、醬蘿卜炸兒、蒸芋頭、澆汁鱘鰉魚、幹煸大對蝦、火腿燉肘子、牛乳蒸羊羔、烤鹿肉、蒸熊掌,餘下幾樣更是瞧不出名堂。


    薛振鍔暗自倒吸一口涼氣,這等席麵隻怕一桌花費便要抵得上尋常人家一年嚼裹。莫看孫家隻在外城邊緣置辦了三進宅院,實則吃穿用度,隻怕便是王公貴胄也比不得。


    “外祖說笑,這般若還不可心,外孫豈不是要吃那龍肝鳳髓?”


    孫長義笑道:“可心便好。老夫這兩日不爽利,便讓你小姨配著你飲幾杯。”


    自有丫鬟斟了酒水,薛振鍔談笑自若,下箸如飛。待說過山上趣事,又聽得外祖數落過小姨,薛振鍔突地問道:“我父可曾言明何時進京?”


    孫長義道:“聖上給了三月之期,想來再有一月,你父總該北上入京。說不得刻下便在路上。”


    孫紫筠也道:“眼看進了臘月,姐夫、三姐年前總得迴來罷?”


    說過這話,孫紫筠好似自知失言,咳嗽一聲道了聲口渴,竟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孫長義更是瞪了其一眼。


    薛振鍔看在眼中,心道這二人莫非有事瞞著自己?轉念一想,不過是三姨與薛珣的婚事,這等事他才懶得摻和……嘶,不對!


    薛振鍔猛然醒悟,依著外祖的性子,若二人還在拖著,這老頭總要旁敲側擊試圖說服自己。如今卻是隻字不提,且諱莫如深……想來三姨與薛珣早就成了好事,說不定連孩子都有了!


    這般想來,若生的是女孩,這二人也不會這般遮掩,想來定是個男孩了。


    薛振鍔心頭暗笑,薛珣老樹開花,真是可喜可賀。往日裏他是家中獨子,還有個傳宗接代的重任。如今這差事倒是不用自己擔著了。


    他端起酒杯陪飲,隨即笑吟吟道:“外祖,我那弟弟算算虛歲三歲了罷?這千裏奔波的,可莫要落了風寒。”


    “這卻不用……額……”孫長義愕然眨眨眼:“你怎地知曉了?莫非你父寫信明說了?”


    薛振鍔笑道:“先前還隻是揣測,如今卻是知曉了。”


    孫長義懊惱不已,終日打雁不想今日竟被雁啄了眼。他縱橫商場數十年,今日竟被小兒輩給詐了一番。


    孫長義臉色難看,轉眼想到左右不過拖延二十幾日,總要這外孫知曉。便語重心長道:“你那弟弟冬月裏的生兒,算算剛過了兩周歲。”


    “可曾起了名字?”


    一旁小姨道:“乳名喚作錦孩兒,抓了周才起了大名薛釗。”


    眼見二人緊張兮兮看著自己,薛振鍔開懷笑道:“好事啊,當浮一大白。”


    父女二人狐疑對視,又各自分開,小姨勸解道:“小薛鍔心裏可是不痛快?我聽三姐說,當年我出生,她也不痛快了好些時日。”


    薛振鍔哭笑不得:“小姨,我如今已不是孩童,豈會這般不知所謂?且我自入得山門,得了師父真傳,此生矢誌得道飛升。原本還想著自己是家中獨子,好歹要綿延香火。


    如今有個幼弟倒是省了。小姨且放心,我是真心高興。哦,倒是忘了問,三姨與我父可辦了婚事?”


    小姨心思倒是單純,眼見薛振鍔不似作偽,當即長出一口氣,迴道:“還不曾辦得。大郕慣例,妻子不得隨官員赴任。你父來信言明,此時待迴了神京,請三五好友,吃上一桌宴席便是。到底是續弦,且你父身居要職,不好隨意操辦。”


    薛振鍔點點頭,道:“倒是委屈三姨了。”


    此言隻引得小姨直撇嘴。三品大員的續弦夫人,說出去不知要羨煞多少閨中女子。若非有二姐、三姐比照,她的婚事又怎會拖延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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