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g.伍德豪斯著


    孫仲旭譯


    那天晚上我走路去蓋森海默餐館時,心緒不佳,感覺消沉,厭倦了紐約,厭倦了跳舞,厭倦了一切。百老匯大街上全是趕著去看戲的人,小汽車疾馳而過,全世界的電燈都照著這條“白色大馬路”(譯注:指百老匯大街,特別是時代廣場附近一段)。然而在我眼裏,一切全無新鮮之感,而且乏味。


    蓋森海默餐館照樣又是顧客盈門,每張桌都有人坐,有幾對已經在中間的舞池裏跳舞。樂隊在演奏《密歇根州》:


    我想迴去,我想迴去,


    迴到我出生的地方。


    挎上一個牛奶桶,


    遠遠地離開傷害。


    我想到了寫這首歌的那人,真要是有誰想把他送到一間農場上去,他會喊警昨晚剛洗的衣察。可是沒說的,他往這首歌裏投入了感情,讓你聽了覺得他會說到做到。這是首思鄉歌啊,就這首。


    我正在張望哪張桌子空,有個人突然起身向我走來,一臉開心的樣子,好像我是他失散多年的親妹妹。


    他是從鄉下來的,我看得出,從他的臉到他的鞋子,一望可知。


    他伸著手走上前來,笑容滿麵。


    “哎呀,羅克斯伯勒小姐!”


    “沒錯。”


    “你難道不記得我了嗎?”


    我是沒想起來。


    “我叫費裏斯。”


    “名字不錯,可是我少不經事,對這名字根本沒什麽印象。”


    “上次我來,別人把我介紹給了你,我們一起跳了舞。”


    這樣說好像不是蒙的,如果別人把他介紹給了我,那他很可能跟我跳過舞,我在蓋森海默就是幹這個的。


    “什麽時候的事?”


    “有一年了,去年四月。”


    這種土包子,真拿他們沒辦法。他們以為他們離開後,紐約就折疊好擱上衛生球放了起來,直到他們再度來訪時才搬出來。從他上次跟我們在一起到現在,什麽事情都有可能發生,讓那個快樂夜晚的記憶變得模糊,費裏斯先生卻沒有這個概念。我想他什麽事都習慣於用“我在紐約那會兒”來度量時間,以至於他以為別人肯定也都是這麽做的。


    “哎,沒錯,我記得你。”我說,“阿爾傑農·克拉倫斯,不是嗎?”


    “不是阿爾傑農·克拉倫斯。我叫費裏斯。”


    “是我搞錯了。有什麽大計劃啊,費裏斯先生?想跟我再跳迴舞嗎?”


    他是想跟我跳,我們就開始跳了。我做事並不追究為什麽,我是隻管做去,死而後已,就像詩裏寫的。就算是一頭大象來到蓋森海默讓我跟它跳舞,我也得照做。我可沒說跟費裏斯先生跳舞不辛苦,僅次於跟大象跳舞,他是那種學得認真、鍥而不舍的跳舞的——已經上了十二次函授課的那種。


    我看那天晚上我簡直注定要碰到一個鄉下來的什麽人。每逢春天,還是會有那麽幾天,鄉下似乎牢牢占據了我的心,讓我極為心神不寧。這天剛好就是這種時候。我早上起床望向窗外,微風就從四麵八方吹向我,開始輕聲說起豬和雞的事。我出去走在第五大道上,那裏好像處處都是鮮花。我往公園那邊走,草綠油油的,樹木綻放出新芽,空氣裏有種什麽勁兒——哎,對了,要不是有一個膀闊腰圓的警昨晚剛洗的衣察一直瞄著我,我真的要撲倒在地,在草地上啃他幾口呢。


    我一走進蓋森海默餐館,他們就演奏起《密歇根州》那首歌。


    咳,這位從偏僻地方來的查理一“登場”,就算他是一出百老匯劇中的明星,效果也不會比這會兒更好。這個舞台在等著他。


    可是總會有人來掃你的興。我本來應該記得在都市裏,最具都市味的,就是一個鄉下人來此待上一星期。我們所想的不在一個層麵上,我說是我跟查理。按照我醞釀了一整天的感覺,我想聊的是上一季的莊稼,而他喜歡的話題是這一季歌舞團的女團員。我們的心思相去不可以道裏計。


    “這才是生活!“他說。


    這種人說出這種話時,總是有點道理的。


    “我想你經常來?”他問。


    “很經常。”


    我沒跟他說我天天晚上都來,是因為我掙錢就是幹這個的。如果你是蓋森海默餐館裏的職業舞女,按說不應該對這一事實廣而告之。餐館裏管事的覺得你這樣做的話,人們看到你贏了晚些時候推出的大獎賽的愛之銀杯時,就會琢磨得太多,不再光顧。說起來愛之杯是個笑話,我星期一、星期三、星期五贏,梅布爾·弗蘭西斯星期二、星期四和星期六贏。當然全是正大光明的,能夠贏得愛之杯,絕對光榮。誰都有機會贏,隻是反正別人就是贏不了。而總是我和梅布爾贏這一事實巧合得讓餐館裏管事的不放心,他們不想讓我們跟別人說我們是受雇於這裏,他們希望我們裝得嫩一些。


    “這裏很棒,”費裏斯先生說,“紐約也很棒。我想來紐約住。”


    “你沒來住,是我們的損失。你幹嗎不來住?”


    “真是個了不起的城市!可是我爸去世了,我得開藥房,你知道的。”


    他說得好像我應該記得在報紙上讀到過似的。


    “另外,我藥房也開得不錯。我有幹勁,也有點子。對了,上次跟你見過後這段時間裏,我結婚了。”


    “你結婚了,是嗎?”我說,“那你容我問一聲,你像個快樂的單身漢來到百老匯是怎麽迴事呢?我想你是把妻子撇到了鄉下老窩,讓她唱著《我四處遊蕩的男人今晚在哪裏?》吧?”


    “別說什麽鄉下老窩,緬因州的艾什利,我家在那兒。我妻子是羅德尼人……對不起,恐怕我踩到了你的腳。”


    “怨我。”我說,“我跳錯步了。哎,你讓我吃驚呢,你把你的妻子孤伶伶地撇在那兒,自個兒來紐約尋歡作樂,想到她你竟然還不感到害臊。你難道一點良心也沒有嗎?”


    “可是我沒有撇下她。她在那邊。”


    “在紐約?”


    “就在這間餐館裏,在上麵。”


    我抬頭往樓座那兒看。包了紅色長毛絨的護欄那裏,能看到有一張臉。在我看來,那張臉暗藏憂傷。我們跳過來跳過去時,我就注意到了,還納悶過是怎麽迴事。這會兒我才明白。


    “那你幹嗎不跟她跳,讓她開心一下?”我說。


    “噢,她正開心著呢。”


    “看著不像喔。她看樣子想下來,跳跳舞嘛。”


    “她不怎麽跳舞。”


    “你們在艾什利難道沒有跳舞的嗎?”


    “這跟在老家可不一樣。在艾什利,她跳得夠好的了,可是——咳,這兒可不是艾什利。”


    “我明白了。可是你就不一樣咯?”


    他有點得意地笑了笑。


    “噢,我以前來過紐約。”


    我恨不得咬他兩口,這個矮個子鄉巴佬!讓我氣得發瘋。他恥於在大庭廣眾之下跟自己的妻子跳舞——覺得妻子不配跟他跳。他就把她撇到一張椅子上,給她一杯檸檬水,要她聽話,然後就走開去找樂子了。根據我當時動過的念頭,我都有可能給抓起來呢。


    樂隊開始演奏起別的。


    “這才是生活!”費裏斯先生說,“我們再跳一曲吧。”


    “跟別人跳吧,”我說,“我累了。我把你介紹給我的幾個朋友吧。”


    我就領他過去,把他打發給有張桌子那邊我認識的幾個女孩兒。


    “來跟我的朋友費裏斯先生握握手吧。”我說,“他想給你們表演一下最新的舞步,主要通過踩在你們的腳上來表演。”


    我本來可以為查理——艾什利的驕傲,快樂先生——賭一把的,猜他說了什麽?他說:“這才是生活!”


    我撇下他上了樓座。


    她正支著胳膊趴在紅色長毛絨上,往下看著舞池。樂隊剛開始演奏另外一首曲子,她丈夫在跟我介紹他認識的一個女孩兒跳來跳去。她不用向我證明她是鄉下來的,我就是知道。她長得有點小巧,一副過時的打扮。她穿著灰色衣服,領子和袖口是白色的細棉料,她的頭發簡單地收拾了一下,戴了頂黑帽子。


    我多少猶豫了一小會兒。扮靦腆,這可不是我最擅長的,總的說來,我在那兒混多少有點膽量,可是不知怎麽,要上前時,我卻有點遲疑。


    然後我鼓起勇氣,走向那張沒人坐的椅子。


    “你不介意的話,我就坐這兒了。”我說。


    她驚訝地轉過身。看得出,她在納悶我是誰,我有什麽資格那樣,可是又搞不準也許城裏的禮節就是這樣,素不相識的人不請自來,一屁股坐下就開始攀談。“我剛才跟你丈夫跳舞來著。”我說,想緩和一下氣氛。


    “我看到你了。”


    她用一雙褐色的大眼睛看著我,我看了一眼這雙眼睛,然後不得不告訴自己,去護欄那裏拿塊又硬又重的東西砸到那位當丈夫的頭上或許是件賞心樂事,也能讓我發泄一下,可是餐館裏管事的可能不樂意。當時我對那位當丈夫的就是這個想法。這個可憐的孩子眼睛裏什麽感情都有,就差哭出來了。她的樣子像是被踢了一腳的狗。


    她望向別處,不經意地拔弄著電燈的拉線。桌子上有個帽針,她撿起來,開始挖紅色長毛絨。


    “哎,好了妹妹,”我說,“跟我從頭說一說吧。”


    “我不知道你是什麽意思。”


    “別瞞我。跟我說說你的煩心事吧。”


    “我不認識你。”


    “你不一定非得認識誰,才會給他說你的煩心事,我有時候把我的煩心事說給在我房間對麵那堵牆上住的貓聽。夏天快到了,你幹嗎要離開鄉下?”


    她沒接腔,不過我看得出她快開口了,所以我靜靜地坐著等。不一會兒,她似乎想好了盡管不關我的事,說出來也是解脫。


    “我們在度蜜月。查理想來紐約,我不想,他一門心思想來。他以前來過。”


    “他也是這麽跟我說的。”


    “紐約讓他神魂顛倒。”


    “可是你沒有。”


    “我討厭它。”


    “為什麽?”


    她一直用帽針把紅色長毛絨掏啊掏的,挑出來的小線頭就放在邊上。我看得出她正在鼓起勇氣,要一五一十把她的煩心事都講給我聽。會有這種時候,一切都不順,你真的是受夠了,必須跟別人說一說,不管是誰。


    “我討厭紐約,”終於,她一口氣說了出來,“我害怕紐約。查——查理帶我來這兒不公平,我本來就不想來。早知道會發生什麽事,我一直有預感。”


    “那你覺得會發生什麽事?”


    答話之前,她肯定至少挑開了一英寸那麽長的一段紅色長毛絨。幸好樓座服務員吉米沒看到她,要不然會傷透他的心。吉米對紅色長毛絨很感自豪,簡直好像是他自個兒出錢買的。


    “我剛去羅德尼住的時候,”她說,“那是兩年前——我們從伊利諾伊州搬過來的——那兒有個叫泰森的,傑克·泰森。他孤伶伶地一個人住,好像誰也不想認識。一開始我不明白是怎麽迴事,直到有人把他的事全跟我說了,我現在明白了。傑克·泰森跟一個羅德尼的女的結婚,他們來紐約度蜜月,像我們這樣。他們來了後,我想他妻子肯定是把泰森跟她看到的人做比較,把這個城市跟羅德尼做比較。他妻子迴去後,怎麽也住不慣。”


    “怎麽樣?”


    “他們迴到羅德尼後沒多久,他妻子就跑掉了,我想是迴到了紐約。”


    “我猜泰森離婚了?”


    “沒有,沒離。他還以為他妻子會迴到他身邊。”


    “他以為他妻子會迴來?”我說,“走了三年還這樣以為?”


    “對,泰森把他妻子的東西一直保持著她跑掉時的樣子,每樣東西跟以前完全一樣。”


    “可是難道泰森沒有因為他妻子所做的事而生她的氣?我要是男人,哪個女孩這樣對待我,她敢再露頭,我說不定會幹掉她。”


    “泰森不會,我也不會,要是——要是我碰到這種事。我會等啊等啊,而且一直抱著希望。我會每天下午都去火車站接火車,就像傑克·泰森那樣。”


    什麽東西濺到了桌布上,讓我一下子跳了起來。


    “天哪,”我說,“你怎麽了?振作點兒,我知道這個故事讓人難過,可這又不是你的倒黴事。”


    “是的,是的,我會碰到同樣的事。”


    “你鎮靜點兒,別這麽哭嘛。”


    “我忍不住。噢!我知道會發生的,現在正在發生。你看,你看他。”


    我往護欄那邊掃了一眼,看到了她是什麽意思。她的查理在那邊,正跳得不亦樂乎,就好像他剛剛發現他以前都白活了。我看到他跟共舞的女孩子說了句什麽,盡管遠得讓我聽不到,可是我敢打賭他說的是“這才是生活!”我要是他的妻子,處境跟這個孩子一樣,我想我也會像她一樣感覺糟糕,因為如果有誰表現出不可救藥的“紐約病”的所有症狀,那就得數這位查理·費裏斯了。


    “我不像這裏的紐約姑娘,”她哽咽著說,“我時髦不起來,也不想時髦。我隻想住在自己家裏,過得快樂。我知道要是我們來這個城市,就會發生這種事。他覺得我配不上他,看不起我。”


    “別激動。”


    “可是我真的很愛他!”


    要不是沒機會想到怎麽說,天曉得我會說出什麽話。可是就在那時,音樂停了,舞池裏有人說起話來。


    “女士們,先生們,”他說,“現在開始我們精彩的選號比賽,這是名—符—其—實的公平比賽——”


    這是伊齊·貝爾曼在做每晚的講話,介紹愛之杯,這意味著對我來說,該去工作了。從我坐的地方,能看到伊齊在室內到處瞄,我知道他在找我。哪天晚上梅布爾或是我沒露麵,別的什麽人贏走了愛之杯,對餐館裏管事的而言,這可是噩夢。


    “對不起,我得走了。”我說,“我得參加這個比賽。”


    就在那時,我突然有了個了不起的想法,閃現在我的腦海裏。我看她在那兒哭,然後我望向護欄那邊的神奇小子查理,我知道我能憑這為自己在名人堂裏牢牢地占個位置,躋身於當代的偉大思想家之列。


    “好了,”我說,“好了。別哭了,你去補補妝,快點兒。這次你也要跳。”


    “可是查理不想跟我跳。”


    “你也許沒注意到,”我說,“可你的查理不是紐約惟一的男人,或者說甚至也不是這間餐館裏惟一的男人。我自己要跟查理跳,我給你介紹一個會跳的。你聽!”


    “每一對中的女士,”這是伊齊在聲音洪亮地說,“將得到一張上麵有號碼的票。然後跳舞開始,號碼一個一個去掉,裁判叫到誰的號碼,誰就請迴到座位上去。最後留下來的號碼就是得獎號碼。比賽是名符其實的公平比賽,完全由號碼持有者的舞技所決定。”(伊齊從六歲起就不會臉紅了。)“女士們請上前一步取號碼。別的號碼都篩選掉後,最後留在舞池裏的就是贏家,”(我能看到伊齊越來越不自在,在納悶到底我去哪兒了。)“將得到餐館方麵頒發的這座愛之銀杯。女士們現在請上前一步取號碼。”


    我轉身看著查理太太。“哎,”我說,“你難道不想贏一座愛之銀杯嗎?”


    “可是我贏不了。”


    “誰都永遠不知道自己的運氣怎麽樣嘛。”


    “可這不是運氣,你沒聽見他說比賽完全由舞技決定的嗎?”


    “咳,那就試試你的舞技吧。”我覺得我真想晃她一晃。“天哪,”我說,“拿出點勇氣吧。難道你一丁點努力也不想付出,不去保住你的查理?要是你贏了,想想那意味著什麽吧。往後你這一輩子他都會佩服你。他一說起紐約,你隻用說:‘紐約?啊,沒錯,我就是在那兒贏的愛之銀杯,不是嗎?’他就會泄了氣,就好像你打中了他的要害。鎮靜點,試試吧。”


    我看到她那雙褐色的眼睛閃了一下,她說:“我試試吧。”


    “這樣就好。”我說,“現在擦幹眼淚吧,把自己拾掇好。我下去給你拿票。”


    我走到伊齊跟前,他如釋重負。


    “咦!”他說,“我還以為你跑掉了呢,要麽是病了還是怎麽樣。給你的票。”


    “我要兩張,伊齊,給我的朋友一張。我說,伊齊,最後隻剩下兩對時,你要是安排得其中有她,就算你幫我個人一個忙。這可不是無緣無故的:她是個鄉下來的孩子,想一鳴驚人。”


    “沒問題,包在我身上了。給你票,你的是三十六,她的是十。”他壓低聲音說,“別搞混了。”


    我迴到樓座那裏。半路上,我抓住查理。


    “這次咱們倆跳。”我說。


    他笑得嘴巴裂到了耳朵根那兒。


    我看到查理太太的樣子好像這輩子從來沒流過一滴淚。她沒說的,並不缺乏勇氣,這孩子。


    “來吧,”我說,“千萬別把票搞丟了,注意你的舞步。”


    我想你也看過在蓋森海默餐館舉行的這種公平比賽。或者說,你要是沒看過蓋森海默的,也會在別的地方看到過,都一樣。


    我們開始時,舞池裏人滿為患,幾乎連肘部都挪不開。別跟我說現在沒有樂觀的人了,每個人看樣子都像是在考慮是把愛之杯放在客廳呢,還是放在臥室裏。你這輩子都沒見過這麽滿懷希望的一群人。


    不久,伊齊發話了。餐館裏管事的希望他在這種場合說話幽默,因此他使出渾身解數。


    “七號,十一號,二十一號,請迴到你們難過的朋友那裏。”


    這樣讓我們多了點挪動肘部的空間,樂隊又演奏起來。


    幾分鍾後,又是伊齊:“十三號,十六號,十七號——再見。”


    我們再次進入下一輪。


    “十二號,我們很不想告別你們,可是——迴到你們那張桌吧!”


    一個戴著紅帽子的胖女孩離開舞池,她跳舞時一直麵帶親切的笑容,好像在那樣逗小孩兒開心。


    “六號,十五號,二十號——出局!”


    很快,剩下的隻有我和查理、查理太太跟我介紹給她的那個人,另外還有個光頭男人和一個戴著白帽子的女孩。那個男人是個所謂的韌勁十足的表演者,他整晚都在跳,我在樓座那會兒就注意到了。從那兒看,他像是個難以比下去的家夥。


    他是個有幹勁的人沒錯,這家夥,這麽說吧,要不是有現在的情況,我會樂意看到他贏的。但是不能,哎,不行!


    “十九號,你們滿臉通紅的。歇會兒吧。”


    就這樣,比賽就成了我和查理跟查理太太和她的舞伴之間的對決了。我渾身的每根神經都因為緊張和刺激而興奮起來。不是嗎?不是。


    查理,就像我已經暗示過的,他這種跳舞的跳起來時,注意力大都放到了自己的腳上。他全神貫注,不去看旁邊有什麽有意思的。他所上的函授學校並不保證你可以一心二用,他們才不會為難自己去教你跳舞時掃視一下餐館裏麵呢。所以查理根本沒意識到這場戲有什麽不對勁兒。他有點誌在必得的樣子,唿吸沉重,唿氣唿在我的脖子上,眼睛牢牢地盯著地板,他隻知道比賽人數少了點兒,而緬因州艾什利的榮譽就看他的了。


    你也知道,在跳舞比賽進行到隻剩下兩對時,人們是怎樣開始坐端身子注意看的。有過幾個晚上,我是最後剩下的兩對之一,激動起來,完全忘乎所以。空氣裏有種嗡嗡的聲音,你在餐館裏舞來舞去時,坐在桌前的人們會鼓起掌來。咳,你要是不曉得其中的貓膩,就會興奮萬分。


    沒多久,我訓練有素的耳朵就聽得出來一屋子的人並不是為我和查理喝彩。我們就算在舞池上舞上一圈,也不會有人喝彩,而每次查理太太和舞伴跳到舞池一角時,就會有一陣鬧騰聲,就像是在選舉之夜。她真的是一鳴驚人。


    我看了一眼舞池那邊的她,並沒感到吃驚。這孩子,跟在樓上時判若兩人。我從來沒見過有誰顯得這麽開心,對自己這麽心滿意足。她的眼睛炯炯有神,臉頰飛紅,她像個冠軍一般跳舞。我知道是什麽打動了人們的心,是她的樣子。她讓你聯想到了新鮮牛奶、剛下的雞蛋和啼唱的鳥兒。城裏人說來滑稽,他們強打精神,聲稱對自己來說,小小的紐約這裏就夠好的了,天堂裏有條街道他們稱之為百老匯,等等,等等,可是在我看來,他們真正盼望的,是夏天時離開紐約去鄉下過的那三個星期。我一清二楚他們為什麽這麽起勁兒為查理太太喝彩。她讓他們想到即將到來的假期,到時他們可以去住在農場上,用舊橡木桶喝水,親熱地用人名稱唿奶牛。


    乖乖!我自己也正是那麽想的。一整天,鄉下都在扯動我的心,這時扯動得更是厲害得前所未有。


    我本來能聞到剛割下的幹草的氣味,但是在蓋森海默餐館,你隻能聞到蓋森海默餐館裏的氣味,因為別的氣味根本沒法跟它相比。


    “繼續跳,”我對查理說,“我看大家好像不看好我們呢。”


    “啊哈!”他說,忙得眼都不敢眨。


    “跳幾種你那種花哨舞步吧,我們想趕上就得表現一下。”


    看這位夥計表現得——效果驚人!


    我從眼角能看到伊齊·貝爾曼,他不像是開心的樣子。他在攢起勇氣,想要像一個判斷迅速的裁判那樣做出判定——一做出這種判定,就馬上從繩子底下鑽出去,一口氣跑上五英裏,好躲過被激怒的人們。就是時不時發生這種事,才讓他沒法幹得十全十美。梅布爾·弗蘭西斯跟我說過有天晚上,伊齊宣布她是這場了不起的公平競賽的贏家時,搞得太明目張膽,她覺得差點兒起了騷亂。看樣子很可能伊齊擔心這次又要曆史重演。顧客們想看到我們兩對的哪一對會贏得愛之銀杯是毫無疑問的,那是查理太太的囊中物,我和查理不過是跟在場的別人一樣。


    可是伊齊要完成自己的職責,他也為此領薪水,所以他潤潤嘴唇,周圍看了一眼,看到撤退路線沒被堵死,咽了兩下口水,然後聲音沙啞地說:


    “十號,請退場!”


    我馬上停住了。


    “好了,”我對查理說,“這是讓我們退出的。”


    我們在掌聲中走過舞池。


    “哎,”查理說著掏出手帕擦眉毛處,那兒就像鄉村鐵匠的一樣。“我們跳得不賴,對不?我們跳得不賴,我看是!我們——”


    他抬頭往樓座方向看,以為能看到他親愛的小妻子趴在那裏崇拜地看著他。正當他抬眼往那邊看時,她卻撲入他的眼簾,比他所料的低了很多——事實上,就在舞池裏。


    當時的她沒怎麽在崇拜地看著誰,她太忙了。


    這孩子所做的,是取勝後的通常做法。這時她和舞伴正在跳上一兩圈,完全是為了表演,就像在蓋森海姆這兒取勝的一對總要做的。餐館裏的人全都為他們站了起來。從他們拍巴掌的樣子,你會以為他們把多餘的現金都押到她身上了呢。


    查理看清楚是她,他張大了嘴,直到下巴差一點碰到地上。


    “可是——可是——可是——”他開口說道。


    “我知道,”我說,“這變得好像說到底,她還是能跳得夠好的,有資格在市裏跳。變得好像她有點勝過某個人一籌了,不是嗎?變得好像可惜你沒想到自己跟她跳呢。”


    “我——我——我——”


    “你過來好好喝點冷飲吧,”我說,“很快就會快穩住神。”


    他腳步踉蹌地跟著我走到一張桌子前,樣子像是被一輛有軌電車撞了。他深受打擊。


    我忙著照顧查理,扇毛巾給他送氧來調理他,以至於——如果你相信我所說的——過了好久我才想到掃一眼看看這件事對伊齊·貝爾曼有何影響。


    你要是能想像到一位慈父的獨子拿塊磚頭拍了他,跳起來踩他的肚子,然後一古腦卷走他的錢財,你就能很好地想像出可憐的伊齊是什麽樣了。他從餐館裏的那頭盯著我,一邊在自言自語,手還一甩一甩的。他是自以為在跟我說話呢,還是在排練向老板匯報某個陌生人贏走他的愛之銀杯一事,我不曉得。不管是什麽,他那會兒嘴裏可真是滔滔不絕。


    我衝著他點點頭,意在表示這件事將來會一切順利,然後我又轉向查理。他開始穩住神了。


    “她贏了獎杯!”他暈頭轉向地說,眼睛看著我,好像我能怎麽辦似的。


    “可不是贏了嘛!”


    “可是——嗯,你對這件事怎麽看?”


    我看出時機已到,該向他攤牌了。


    “我跟你說說我是怎麽看的吧。”我說,“你要是聽我勸,就趁她還沒一門心思想著紐約,速速把這孩子直接帶迴艾什利——或者不管你說的什麽地方,是你們開錯藥,把當地的土著人都毒死了。我在樓上跟她聊天時,她跟我說了她的村子裏某個人的事,他可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啊,跟你就要麵對的一個樣。”


    他吃了一驚:“她跟你說了傑克·泰森的事?”


    “他是叫那個名字——傑克·泰森。他讓他妻子對紐約太上癮了,所以妻子也沒了。要是你妻子沒怎麽想著她可能像泰森的妻子那樣做,居然會提到泰森,你難道不覺得蹊蹺嗎?”


    他變得臉色鐵青。


    “你不是想著她會那樣做吧?”


    “咳,你是沒聽她說話啊,她別的什麽都不談,一個勁兒地說這位泰森,還有他妻子是怎樣對待他的。她說起來有點兒難過,有點後悔,好像是她感到遺憾,可是覺得隻能這麽著了。我看得出她最近考慮得很多。”


    查理在座位上身軀僵硬,然後又因為萬分恐懼而癱軟了。他的手顫抖著拿起空杯子,喝了很久沒喝著。不需要觀察太多,就能看出他受到了空前的打擊,從今往後,在洋洋自得和心懷都市這方麵,都會大大降低一個層次。事實上,從他的樣子看,我敢說他這輩子都不再會心懷都市、洋洋自得了。


    “明天我就帶她迴家,”他說,“可是——她肯走嗎?”


    “這就看你的了,要是你能說服她——她來了,換了我,馬上就要說。”


    查理太太抱著獎杯走到這張桌前。我在想她頭一句話會怎麽說。換了查理,當然會說:“這才是生活!”可是我指望她嘴裏能說出更帶勁的話。換了是我,我至少能想出十句話,一句比一句難聽。


    她坐下來,獎杯放到了桌子上。接著她久久地看了一眼獎杯,深吸一口氣,然後看著查理。


    “噢,查理,親愛的,”她說,“我真希望是跟你跳的舞!”


    咳,要說這句話跟我能說出來的任何一句話不算旗鼓相當,那我可不敢斷言。查理沒接茬。我跟他說了那番話後,他一點時間也不浪費。


    “親愛的,”他服服貼貼地說,“你真了不起!這件事老家的人會怎麽說?”這時他的確停頓了一下,因為說出來是要膽量的,不過他馬上又說,“瑪麗,我們馬上迴家怎麽樣——明天的頭班火車,拿獎杯給他們看看?”


    “噢,查理!”她說。


    查理的臉上現出喜色,像是有誰扳了個開關。


    “你肯嗎?你不想再待了嗎?你沒有迷上紐約吧?”


    “要是有火車的話,”她說,“我今天晚上就走。不過我還以為你很喜歡這座城市呢,對嗎查理?”


    他可以說打了個冷戰。“我這輩子再也不想看到它了!”他說。


    “對不起,”我說著站起身。“我看那邊有個朋友想跟我說句話。”


    我走到伊齊跟前,他已經在那兒站了五分鍾用眉毛跟我示意。


    他一開始可以說是語不成句,他肯定是聲帶出了問題。以前有個非洲探險家去不通道路的沙漠時走了一番後,來蓋森海默餐館來得很勤,經常跟我講某些部落人的事,那些人說話根本不用真正的詞,而是用咂舌頭和咯咯的聲音來交談,他從他們聊天時發出的聲音挑了些有可能逗我笑的來模仿。相信我,這會兒伊齊·伯爾曼一開口,用的也是同樣的語言,隻不過他這樣可不是逗我笑。


    他就像那種開始跳線的留聲機唱片。


    “別緊張,伊薩多,”我說,“你有煩心事啊,跟我說說。”


    他又咂了幾下嘴,接著就說出來了:


    “喂,你瘋了嗎?你幹嗎要這麽做?我不是盡量跟你說明白了嗎?你來拿票時,我不是給你說了二十遍,說你的是三十六號?”


    “你不是說我的朋友是三十六號嗎?”


    “你耳朵聾了?我說她的是十號。”


    “那樣的話,”我大方地說,“別說了吧。是我的錯。現在看起來,好像是我搞混了。”


    他的身子抖了幾下。


    “別說了?敢情好!太棒了!你有種,我得這麽說。”


    “弄錯也算走運,伊齊,救了你的命。要是你把獎杯給了我,他們會用私刑把你幹掉的。他們可是一致看好她。”


    “這件事我告訴老板,他會怎麽說?”


    “別在乎老板會怎麽說。你渾身上下就沒有一點浪漫勁兒嗎,伊齊?看那兩位坐在那兒,頭湊到了一塊兒。為了讓他們快樂一輩子,不是值得發座銀杯給他們嗎?他們在度蜜月,伊薩多。原原本本告訴老板是怎麽迴事吧,就說我覺得蓋森海默餐館應該送給他們一份結婚禮物。”


    他咂了一會兒嘴巴。


    “哈!”他說,“哈!這下你說了!這下你全招了!你是故意的,你故意把兩張票搞混了。跟我想的差不離。喂,你以為你是誰,居然幹這種事?你難道不知道職業舞女一毛錢就能買仨?我可以這會兒出去,吹聲口哨就能叫來十個人來幹你的活。我跟老板一說,他立馬就會炒掉你。”


    “不,他不會,伊齊,因為我要辭職。”


    “你最好這樣!”


    “我正想那樣。我討厭這兒,伊齊,我討厭跳舞,我討厭紐約,我討厭一切。我要迴到鄉下。我以為我已經完全忘了豬和雞,可是我沒有。很久很久以來我就有懷疑,今天晚上我算是明白了。跟老板說吧,轉達我的愛意,說我感到抱歉,可是隻能這麽著了。他要是想再跟我說什麽,最好寫信。地址是傑克·泰森太太,緬因州羅德尼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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