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教區議會網站上巴裏的訃告幾乎沒激起一點漣漪,就像一顆小石子扔進了茫茫大海。可是這個星期一,帕格鎮的電話線路特別繁忙,窄窄的人行道上人們也常常聚作一圈,語調驚奇,交頭接耳地議論自己得到的消息是否準確。


    消息傳開時,奇怪的變化也正在發生。巴裏辦公室裏文件上的簽名在變化,許許多多熟人收件箱裏他發來的電子郵件也在變化,變得好像森林裏迷路的孩子撒下的碎麵包,帶上了悲傷的神情。草草簽下的姓名、鍵盤上敲出的字符,它們主人的手現在已經一動不動了,它們由此也變成了某種東西的殼,蒙上死亡的氣息。加文看見手機上亡友生前發來的短信,心裏已覺不是滋味;劃艇隊的一個女孩從大會上迴來就一直流淚,當她從書包裏翻出巴裏簽過字的一張表格時,更是痛哭失聲。


    《亞維爾公報》那位二十三歲的記者不知道巴裏曾經那麽活躍的大腦如今已經變成西南綜合醫院裏金屬托盤上一團海綿樣的組織。她通讀了一遍他死前一小時發出的稿件,按下他的手機號碼,可是沒有人接聽。離家去高爾夫俱樂部以前,巴裏聽瑪麗的話把手機關掉了,現在它正躺在廚房裏微波爐的旁邊,在醫院交她帶迴家的私人物品中間。沒有人碰它們。這些熟悉的東西——他的鑰匙扣、手機、舊錢包——就像亡者身體的一部分,也許是他的手指,也許是他的肺。


    巴裏的死訊還在繼續往外傳播,就像光暈,以當時在醫院的人們為起點,一圈一圈輻射開來。一直傳到亞維爾,傳到那些隻是見過巴裏幾麵、聽過別人讚許,或者僅僅對這名字有所耳聞的人那裏。漸漸地,事情本身已模糊不清,有時甚至還麵目全非。巴裏本人隱卻在他的結局背後,變成一團嘔吐物、一攤尿,化作災難的影子。一個男人居然在整整潔潔的高爾夫俱樂部門口死了,死得周圍一片狼藉,這事顯得極不協調,甚至怪異得滑稽可笑。


    就是這樣,最早得知巴裏死訊之一的西蒙·普萊斯——就是在自家俯瞰帕格鎮的山頂小屋裏聽說的——在亞維爾的哈考特-沃爾什印刷廠聽到了另一個版本的消息。他自畢業後就一直在這裏工作。帶來這樁消息的是一個嘴嚼口香糖的年輕叉車工。下午晚些時候西蒙從洗手間迴來,正碰上他鬼鬼祟祟地躲在辦公室門邊。


    小夥子一開始並沒談巴裏的事。


    “你上次說有興趣的那事,”他跟著西蒙進了辦公室,西蒙關上門後,他含混不清地說,“我可以星期三幫你做,如果你還有興趣的話。”


    “是嗎?”西蒙在桌邊坐下,說,“我怎麽記得你說過都準備就緒了?”


    “是啊,但我要星期三才能完全搞定。”


    “你說要多少錢來著?”


    “八十英鎊,要現金。”


    小夥子嚼得更起勁了,西蒙簡直聽得見他嘴裏的唾液湧動。嚼口香糖是西蒙討厭的小事情之一。


    “東西是好的,是吧?”西蒙追問,“不是什麽減價破爛貨吧?”


    “直接從倉庫運來的,”小夥子挪挪腳,聳聳肩迴答,“貨真價實,包裝都沒拆。”


    “那就好,”西蒙說,“星期三帶來。”


    “什麽,帶到這兒來?”小夥子雙眼一轉,“不,不要帶到廠裏來,老兄……你住哪兒?”


    “帕格鎮。”西蒙說。


    “帕格鎮哪裏?”


    西蒙不願對人說出他家的地址,簡直到了迷信的程度。這不僅是因為不喜歡客人到訪——在他看來客人就是他私人空間的入侵者,說不定還要順走一兩樣值錢的東西——更是因為山頂小屋在他眼裏完美無瑕,是與亞維爾和嘈雜的印刷廠截然不同的一個世界。


    “我下班後自己去取,”西蒙不理會他的問題,“你放在哪兒?”


    小夥子麵有不快。西蒙瞪著他。


    “呃,我現在就要現金。”叉車工變卦了。


    “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規矩不是這樣的,老兄。”


    西蒙覺得自己好像頭疼起來。自從那天早晨妻子無心說起人腦裏說不定長了個小定時炸彈,好幾年都發現不了之後,他就無法驅散這個可怕的念頭。一門之隔,印刷廠萬古不變的嘩嘩啦啦、嗡嗡隆隆的噪聲肯定對健康不好,在這些聲音的擊打下,他的動脈壁說不定早就一年一年變得薄弱不堪了呢。


    “好吧。”他哼了一聲,轉身從屁股口袋裏取出錢包。小夥子上前一步,站到桌旁,伸出手來。


    “你住的地方離帕格鎮高爾夫球場遠不遠?”他問,西蒙正往他手裏一張一張地遞十英鎊的鈔票。“昨晚我一個朋友在那兒,親眼看到一個家夥倒下死了。他媽的吐了一地,身子一倒,就這樣在停車場死掉了。”


    “是啊,我聽說了。”西蒙說,正在細細地捋最後一張錢,生怕萬一是兩張粘在一起。


    “是個被收買了的議員,那個人。那個死掉的家夥。他收迴扣。格雷公司給他錢,他就繼續讓他們承包。”


    “是嗎?”西蒙應道,不過他馬上來了極大的興趣。


    巴裏·菲爾布拉澤,誰料得到這一出?


    “我再跟你聯係,”小夥子把八十英鎊使勁兒往屁股口袋裏插,“我們會弄到手的,星期三。”


    辦公室的門關上了。西蒙忘了頭痛這迴事,本來也不過是痛一陣而已。他沉浸在巴裏·菲爾布拉澤陰暗勾當曝光的遐想裏。巴裏·菲爾布拉澤,日理萬機,八麵玲瓏,人人愛戴,滿麵春光,這麽多年,居然一直從格雷公司收取賄賂。


    這消息並沒有讓西蒙太過震動,倘若是其他認識巴裏的人聽見,一定比他吃驚得厲害。他眼中巴裏的形象也並未因此大打折扣,相反,他對死去的這個人的敬意反而更多了一層。隻要是有腦子的人,不都日日夜夜悄沒聲息地想多撈幾筆嗎?他盯著屏幕上的電子報表,卻視若無睹,耳朵似乎也聽不見灰塵仆仆的窗子外麵印刷機的轟鳴了。


    如果要養家,就必須朝九晚五地工作,別無他法。可是西蒙總覺得有某種更好的方式。在他心裏,富足美滿卻又毫不費功夫的生活如同一頂大肚彩罐係在頭頂,隻要有一根夠粗的槌子,瞄準時機就能一槌砸碎。西蒙腦子裏還有孩童般的想法,相信整個世界都隻是他們個人演出的舞台,命運就懸在頭頂,一路走來不斷發出提示,給出征兆,而他總覺得自己受到了神啟,看見了上帝對他眨了一下眼睛。


    西蒙曾經有過幾樁明顯屬於堂吉訶德式的事跡,都是在超自然天啟的指示下完成的。好些年前他還是印刷廠初級學徒的時候,身上背負著簡直沒法還得起的債,身邊還有個剛剛懷孕的妻子,他就在一匹很被看好的賽馬“魯思的寶貝”身上押了一百英鎊,結果那匹馬跑到倒數第二圈時摔倒在地。還有一次,他們剛買下山頂小屋不久,西蒙拿魯思本想用來買窗簾地毯的一千二百英鎊入股一家房屋分時共享公司,公司是亞維爾一個不知從哪兒冒出來,話說得天花亂墜的熟人開的。西蒙的投資跟這位經理一同人間蒸發了,而他雖然怒不可遏、咒天罵地,還一腳把小兒子從樓梯半中央踢了下去,卻始終沒有報警。拿錢入夥之前他就知道這家公司有點歪門邪道,所以料到報警的話會有些問題難以迴答。


    不過撇開這些不幸事件不談,也還是有過運氣的眷顧、奏效的詭計,以及顯靈的預感。總結起來,西蒙的天平總愛往後者傾斜。正是這些時刻令他繼續相信命運,相信宇宙給他預留的天地絕不僅是守著一份吃不飽也餓不死的工作幹到退休或者幹到死。哄騙、捷徑、諂媚、裙帶,人人都在鑽營,現在看來,連小個子的巴裏·菲爾布拉澤也不例外。


    在狹小簡陋的辦公室裏,西蒙·普萊斯垂涎三尺地盯著一眾權貴中間的一個空位子,仿佛看到真金白銀源源不斷地撒下,空位子上卻沒有人展開衣兜去接。


    (古昔時光)


    非法侵入者


    12.43為防止非法侵入者(一般需被當場發現侵入他人領地,挾持合法住戶)……


    ——查爾斯·阿諾德-貝克


    《地方議會管理條例》第七版


    1


    你隻要想想帕格鎮教區議會有多小,就得佩服它的力量有多大。他們每月在漂亮的維多利亞風格教堂會廳裏開一次會,幾十年來,任何削減這個議會的預算、分割其權力或者以更新更大的機構吞並它的企圖,都遭到不遺餘力的抵抗,至今未能得逞。亞維爾地區議會下麵所有的地方議會當中,帕格鎮是最難駕馭、最愛叫板,也最為獨立的一個。議員們為此感到自豪。


    到星期天晚上為止,議會一共有十六位男女議員。小鎮的選民似乎相信凡是樂意在教區議會效力的人都有能力勝任,所以十六位議員都是在無一反對的情況下獲得席位的。


    可是這個上任之初一團和氣的議會現在正身陷內戰。有個事件在帕格鎮挑起了長達六十餘年的憤怒仇恨,現在到了決定性的時刻。兩個魅力超凡的領導人身後各聚集了一派支持者。


    要想全麵了解爭端的起因,就有必要知曉帕格鎮人對北邊的亞維爾市有多不喜歡、多不信任。


    帕格鎮人的就業機會大多來自亞維爾的商店、公司、工廠,以及西南綜合醫院。小鎮年輕人星期六的夜晚也幾乎都在亞維爾的電影院和夜店裏度過。城裏有一座大教堂,好幾個公園,還有兩個巨大的購物中心,隻要你真心欣賞且滿足於帕格鎮不凡的魅力,那麽有這幾個去處還是挺愜意的。即便如此,真正的帕格鎮人還是認為亞維爾不過是個不可或缺的邪惡之地。帕格修道院腳下那座高高的山就好像這種態度的象征,它將亞維爾從帕格鎮的視野中隔開,讓小鎮居民產生一種愉快的幻覺,以為亞維爾比它實際所在要再遠上好些英裏。


    2唿吸秋千


    帕格山碰巧還遮住了另一塊地方,一塊帕格鎮曆來認為屬於自己的地方。這就是斯維特拉夫大宅,一幢安妮女王時代的優雅建築,漆成蜜金色,被大片林園和田地環抱。它處於帕格鎮和亞維爾市中間,屬於小鎮轄地。


    房子在貴族之家斯維特拉夫幾代人之間平平安安地傳承了近兩百年,直到二十世紀初家族的最後一個繼承人去世。斯維特拉夫家與帕格鎮悠久的淵源,就隻剩下了聖彌格爾及眾聖徒教堂墓園裏最宏偉的一座墳墓,以及當地史料和建築上偶爾可見的紋章圖樣和姓名縮寫,就像早已滅絕的生物留下的足跡和糞化石一樣。


    最後一個斯維特拉夫去世以後,大宅幾易其主,轉手之快令人心慌。帕格鎮人總在擔心哪天會有地產商來買下大宅,毀了大家鍾愛的這一標誌性建築。到了五十年代,一個叫奧布裏·弗雷的男子買下了這塊地方。人們很快知道弗雷家財萬貫,是在城裏神秘發家的。他有四個孩子,還有一顆渴望永久定居的心。等到傳言風起,說弗雷其實是斯維特拉夫家的旁係後裔時,鎮上人們對他的讚許更是驟然達到了令人目眩的高度。不用說,他已經是半個本地人了,自然會效忠於帕格鎮,而非亞維爾市。帕格鎮上了年紀的人們都認為奧布裏·弗雷的到來意味著一個福佑時代的迴歸。他會像之前的祖先們一樣,成為對小鎮慷慨相救的朋友,在每一條鵝卵石街道上灑下恩澤與魔力。


    霍華德·莫裏森還記得母親一陣風般衝進霍普街他家的小廚房,帶來奧布裏受邀出任本地花展裁判的消息。母親種的紅花菜豆已經蟬聯三屆最佳蔬菜獎了,她真心渴望從她眼中代表舊時代浪漫的男子手裏接過那隻鍍銀玫瑰碗!


    3


    然而在這個關頭,如本地傳說中的情形一般,平地忽起黑雲,一位邪惡仙子即將登場。


    斯維特拉夫大宅終於易入如此令人放心的人手中,帕格鎮為之歡欣鼓舞,正當此時,亞維爾市卻在南邊大張旗鼓地建設公造住宅。帕格鎮的人們不安地得知,新的街道正在蠶食著城市與小鎮間的土地。


    人人都清楚戰後廉價住宅的需求大大增長,可是小鎮此刻正為奧布裏·弗雷的到來而歡欣,未免懷疑起亞維爾市的用心,一時之間議論紛紛。曾經確保帕格鎮自成一體的天然壁壘——河流和山峰——在瘋狂擴張的紅磚房屋麵前步步後退。亞維爾窮盡了每一寸領地來興建這些住宅,終於在帕格鎮教區的北界停下步伐。


    小鎮居民這才舒了一口氣,然而很快就發現自己高興得太早。坎特米爾小區剛一建成,就被判定遠遠不夠滿足人口需求,於是那座城市又投資買地,意欲進一步拓寬領地。


    在這個關頭,奧布裏·弗雷(對帕格鎮居民而言他仍是神話,而非凡人)做出了一個引發之後六十年積怨的決定。


    緊鄰新建小區的是若幹雜木叢生的林地,沒什麽用處,他便將它們高價賣給了亞維爾市政廳,換來的錢則用來修複斯維特拉夫大宅客廳裏彎翹的鑲板。


    帕格鎮人出離了憤怒。斯維特拉夫大宅的叢地原本是抵禦城市蠶食的要塞,如今教區古已有之的天然屏障卻要為貪得無厭的亞維爾人讓路。教區議會會廳爭吵不休的討論、投向報紙和亞維爾市議會怨氣沸騰的公開信、對當局者個人的忠告進諫——凡此種種,都沒能逆轉局勢。


    地方政府廉租房重張旗鼓,隻有一點不同。第一批小區修建完畢之後的短短間歇裏,市政廳發現還能降低修建成本。於是第二波興建浪潮的產物不再是紅磚房,而是鋼筋混凝土小屋。這片小區被當地人沿用所占土地之名,稱作“叢地”,低劣的建築材料和樣式令其與坎特米爾小區界線分明。


    到六十年代後期,叢地的鋼筋混凝土小區已經開始牆壁開裂、鑲板彎翹了。就在其中一幢裏,巴裏·菲爾布拉澤出生了。


    4


    盡管亞維爾市政廳信誓旦旦,說新小區的維護全由他們負責,但就如怒氣衝天的小鎮居民一開始就預言的一樣,帕格鎮還是很快就收到了新的賬單。雖說叢地多數公共服務和房屋保養都由亞維爾市政廳負責,但市政廳還是高高在上地將部分事務指派給了教區:人行道、照明、公共座椅以及公共汽車候車亭和公共活動場地的維護。


    連接帕格鎮和亞維爾的橋上布滿了塗鴉畫,叢地的候車亭全被損壞,叢地少年在遊樂場把啤酒瓶丟得滿地都是,還扔石塊砸路燈。有一條人行小道原本是遊人和散步者的最愛,現在卻淪為叢地少年時髦的聚會之所,不僅是聚會,霍華德·莫裏森的母親幽幽地說,“還要更糟。”清潔、修複和置換的擔子落在了帕格鎮政廳的頭上,亞維爾市撥出的款項從一開始就不足以應付為之花費的時間和金錢。


    眾多令人討厭的負擔當中,最讓人生氣和不服的就是叢地被劃入了聖托馬斯英國國教會小學的學區。叢地孩子們有權穿上令人稱羨的藍白校服,在夏洛特·斯維特拉夫夫人親手立下的奠基石旁的花園裏玩耍,在整潔的教室裏用刺耳的亞維爾口音高聲喧嘩。


    帕格鎮很快就流傳開這樣一種說法:亞維爾每個有學齡兒童、靠吃救濟為生的家庭都覬覦著叢地小區,很多人從坎特米爾小區跨過邊界混了進來,就像墨西哥人偷渡進入德克薩斯一樣。他們美麗的聖托馬斯小學——多少人即使去亞維爾上班也要迴鎮上居住,為的就是這裏的小班教學、拉蓋課桌、有年頭的石頭建築,還有鬱鬱蔥蔥的操場——即將充斥著小偷的孩子、癮君子的孩子,還有人盡可夫的女人的孩子!


    這幅噩夢般的圖景並未完全成真,因為聖托馬斯小學雖有眾多長處,卻也有不妙的地方:需要掏錢購買校服,不然就得填上一大遝表,證明確有資格拿補助金購買;需要拿到校車通行證,並且早起半小時以保證孩子準時到達學校。叢地的許多家庭都嫌這些障礙太麻煩,就送孩子去上一家不用穿校服的大型小學,那所學校正是建來吸收坎特米爾小區生源的。上聖托馬斯小學的叢地孩子大多與帕格鎮的同學們相處得不錯,其中一些還被公認為優秀的學生。巴裏·菲爾布拉澤就是這樣一路讀上來的,他一直是班裏頭腦聰明、招人喜歡的小醜,隻在提到家住哪裏時,偶爾發現帕格鎮家長臉上的笑容會僵住。


    盡管如此,聖托馬斯小學有時還是不得不接收個把公認性格暴烈的叢地學生。克裏斯塔爾·威登滿上學年齡的時候跟曾祖母住在霍普街,所以真沒辦法阻止她入學。不過,等她八歲時搬迴叢地跟母親一起住後,鎮上許多人都希望高漲,盼著她永遠離開聖托馬斯小學。


    克裏斯塔爾老是留級,她升年級的過程就像蟒蛇吞下一頭羊,無比紮眼,雙方都極不舒服。其實克裏斯塔爾並不常常在班裏聽課,她在聖托馬斯小學的大半時間都是特別指定一位老師一對一授課的。


    如同命運開的一個惡毒玩笑,克裏斯塔爾曾經跟霍華德和雪莉最大的孫女萊克西在同一個班。有一次,克裏斯塔爾照著萊克西·莫裏森的臉來了狠狠一拳,揍掉了她兩顆牙齒。兩個孩子之前就摩擦不斷,但萊克西的父母和祖父母並不認為這就能為克裏斯塔爾的罪孽開脫。


    由於害怕升入溫特登綜合中學以後,等待女兒的會是整班整班克裏斯塔爾式的人物,邁爾斯·莫裏森和薩曼莎決定把一雙女兒都轉到亞維爾的私立聖安妮女校,當起了一周迴家一次的寄宿生。孫女居然被克裏斯塔爾·威登逼得離開原本屬於自己的地方,這個故事霍華德逢人就講,以證明那片小區對帕格鎮壞得令人發指的影響。


    5我的名字叫紅


    帕格鎮的憤怒由明焰逐漸變成了暗火,怨憤似乎安靜了些,但是能量絲毫不減。原本寧靜美好的叢地變得肮髒墮落,小鎮居民心中憤懣不已,將它逐出屬地的決心從來不曾動搖。邊界仲裁委的人來了一撥又一撥,地方政府的改革推行了一潮又一潮,可是卻沒帶來半點變化,叢地仍然歸屬帕格鎮。新來小鎮的人很快就會明了,要想獲得帕格鎮當權派人物的歡心,對那片小區的憎惡是一張不可或缺的通行證。


    不過現在——距離老奧布裏·弗雷把那塊要命的土地拱手讓給亞維爾市已經過去了六十年——六十年來人們持續努力、出謀劃策、請願陳情,四處搜集情報,在專門委員會麵前慷慨陳詞——終於,帕格鎮的仇叢地派來到了勝利的門檻前,隻是這門檻似乎還有些搖晃。


    經濟不景氣,逼得地方政府不得不提高效率、精簡重組。亞維爾市議會的一些高層人物預見到,在國家政府收緊的政策下,這塊墮落的小地方的日子會更加不好過,還不如連根鏟除,讓那些難纏的居民迴原選區去,這樣對自己的選舉前途倒還更有好處。


    帕格鎮在亞維爾市議會有自己的代表:市議員奧布裏·弗雷。這可不是促成了叢地建成的那位奧布裏,而是他的兒子,“小奧布裏”,他繼承了斯維特拉夫大宅,是一位商業銀行家,平時在倫敦工作。奧布裏願意承擔一些地方事務,其中有一絲贖罪的意味。當年父親對小鎮犯下的無心之過,他想要彌補。他和妻子茱莉亞為農展會捐款、擔任發獎嘉賓,參加地方各項專門委員會,每年還舉辦一場聖誕晚會,受其邀請者簡直羨煞旁人。


    每次想到在將叢地退歸亞維爾這樁經年累月的要務上,自己和奧布裏是如此親密的盟友,霍華德都感到又驕傲又高興,因為奧布裏的生意很上檔次,叫霍華德不由得心馳神往、由衷敬佩。每天傍晚熟食店關門以後,霍華德就會把錢櫃的抽屜抽出來,細數裏麵一枚一枚的硬幣和汙漬斑斑的紙鈔,然後放進保險箱。而奧布裏則不一樣,他坐在辦公室,鈔票從來不經手,可卻推動著驚人數目的財富在各大洲之間流轉。他是財富的主人,讓財富翻倍,運氣不好的時候就坐視它們消失,不改大將氣度。對霍華德而言,奧布裏近乎神一般,哪怕來場全球性的經濟崩潰也無法令他的形象矮小一分。每當別人責怪奧布裏一類的人讓國家深陷泥潭時,這位熟食店老板都會不耐煩地反駁:情況好的時候怎麽不見有人抱怨呢?這是他百說不厭的觀點。他給予奧布裏的敬意,高得如同後者是一位在廣受批評的戰爭中負傷的將軍。


    與此同時,作為一名市議員,奧布裏能接觸到各式各樣有趣的數據,還能與霍華德分享有關帕格鎮令人頭疼的衛星小區的種種消息。本地多少資源投給了叢地破落的街道,而沒有得到一星半點的迴報,兩人都一清二楚。他們還知道,叢地沒有一幢房子是住戶自己買下來的(而時至今日,坎特米爾小區的紅磚小樓則幾乎都被私人購入囊中,整修得漂漂亮亮,幾乎難以辨別出昔日的模樣:窗台伸出了花架,門口新修了門廊,屋前的草地也修剪得整整齊齊)。他們甚至了解,叢地居民近三分之二完全靠救濟金過活,而有相當大一部分人進過貝爾堂戒毒所。


    6城市與狗


    霍華德腦子裏永遠印著叢地噩夢般的景象:紙板糊起的窗戶,上麵還塗滿髒字髒畫;少年們抽著煙,在常年破爛不堪的公共汽車候車亭裏鬼混;天線鍋遍地安家,麵朝天空,形同猙獰的金屬花朵裸露出的一顆顆胚珠。他常常反問道:這些人為什麽就不能整治整治,把這地方弄得像話一點?——為什麽就不能每家從微薄的收入中拿出一點,湊錢一起買一台割草機?但從來不會有這種事:叢地隻會坐等鎮政廳、選區、教區來清理、修複和維護,坐等別人伸手給予、給予、給予。


    隨後霍華德又會迴憶起童年時住的霍普街,家家戶戶都隻有一塊小小的後花園,大不過一塊桌布,可是包括母親在內的大多數人家都種上了紅花菜豆和馬鈴薯。在霍華德看來,隻要叢地居民有心,就完全能自己種起新鮮蔬菜來,能管教好戴頭巾、亂塗亂畫的壞小孩,能團結起來除塵迎新,也能把自己打理幹淨找份工作。沒有任何人攔著他們。於是霍華德隻好得出結論,過眼下這種生活,是他們自己的選擇,而這片小區令人心驚的墮落氛圍,則是居民們無知懶惰的外在標記。


    帕格鎮則完全相反,在霍華德的心裏,它因為道德的光輝而熠熠閃耀,就好似全體居民的靈魂都投射在鵝卵石街道、小山坡和美不勝收的房屋上。對霍華德而言,這塊生他養他的土地已經遠遠不止是一幢幢老房子,那條淙淙流過、綠樹蔽岸的河流,修道院莊嚴的剪影,也不止是廣場邊掛起的花籃。小鎮於他就是一個理想,一條生活的正道,在全國其他地方紛紛墮落的時刻,小鎮依然堅守陣地,是不屈的小小文明。


    “我是帕格鎮人,”他會這樣告訴夏天來的遊客,“生於斯長於斯。”表麵上是說自己多麽平凡,背後卻是給予自己無上的褒獎。他出生在帕格鎮,也希望死在這裏,離開的想法一生都未曾有過。他隻願看著這裏四季交替,樹林和河流隨之改換容顏,小廣場春天繁花似錦,聖誕雪花閃耀。這之外的世界還有什麽風景,素來不會令他心動。


    這一切巴裏·菲爾布拉澤都看在眼裏,還說出口過。他隔著教堂會廳的桌子,麵對霍華德的臉哈哈笑著說,“你知道,霍華德,在我眼裏,你就是帕格鎮。”霍華德麵不改色心不跳(他總是對巴裏的玩笑話兵來將擋),迴答道,“我把這話當作至高的誇獎,巴裏,不管你本意如何。”


    他是有資本笑的。此生最後一樁野心,實現之日已經近在咫尺:叢地退歸亞維爾,這事兒看上去已經板上釘釘了。


    然而,巴裏·菲爾布拉澤在停車場猝然倒地之前兩天,霍華德從可靠渠道得知這位對手棄所有交戰規則於不顧,給當地報紙送去了一則故事,講的是在聖托馬斯小學上學,對克裏斯塔爾·威登來說是怎樣的護佑。


    如果這篇文章寫得沒那麽嚴肅,那麽想到克裏斯塔爾·威登居然被捧到讀者麵前,作為叢地與帕格鎮成功融合的佳證,霍華德簡直要覺得滑稽。不用懷疑,菲爾布拉澤肯定親自教過那女孩什麽能說什麽不能說,所以她滿嘴髒話、課上沒休沒止地搗蛋、欺負得其他孩子哭紅了臉,還有她母親多少次失去監護權——這些事情肯定會湮沒在謊言的背後。


    霍華德相信鎮上其他居民都是有頭腦的,但他擔心報紙這麽一攪,會惹來一群對真相一無所知的好事改良家。他的反對立場既出於道德原則,也不免有些私心:孫女在他懷裏抽抽嗒嗒的情形還曆曆在目,他還記得她缺了牙齒,剩下血糊糊的牙槽,也還記得自己安慰她,答應要牙齒仙女三倍償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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