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張承誌2005 年出版的遊記《鮮花的廢墟:安達盧斯紀行》中的同題文章,它並不是一本普通的遊記,它的舉意,“首先是對這個霸權主義橫行的世界的批判。其次則是對一段於第三世界意義重大的曆史的追究、考證和注釋。”(見書之“小引”第3頁)。售價38元,其中有很多張承誌親手繪製拍攝書寫的插圖,印製精美典麗。


    科爾多瓦,我多想寫上這麽一個題目:科爾多瓦時代。因為惟有它,惟獨說它是一個大時代,沒有一絲誇張。可是此刻看見的,隻是普通的一座城市。它隻是一座不大不小的城市。有古跡,更有高樓大廈,和別處不一樣,但也差不多。鼓動我去描寫的,是讀來的激動消息。從書上,或從考古的遺址。但記錄和殘存的古代,與視野裏的現實風馬牛不相及。就像我們已經尋不見開封還有什麽《清明上河圖》的碎片;就像我們即將看不到古北京甚至喀什噶爾的十九世紀的市街——在科爾多瓦逗留久了以後,我便陷入了懷疑論:究竟什麽是曆史?究竟存在過曆史嗎?曆史就是曆史資料嗎?盡管有遺址:堆砌的殘塊,重彩的拱門。經過實證的勞作,在考據和發掘之後它已被確認


    ——難道它就可以頂替鮮活的曆史嗎?科爾多瓦時代…… 你真的曾經存在嗎?


    不僅被懷疑攫住不得掙脫,我甚至落水於幻覺的深潭,已是沒頂,還在下沉。


    順著黃鏽斑斑的羅馬石橋,走到盡頭便是老城入口。如橋頭堡一般,這兒也矗立著一座羅馬式的凱旋門。我停下來,背後是瓜達爾基維爾的粼粼細流,前方便是古城科爾多瓦。凱旋門殘破不堪,青色的基座,與石質黃軟的羅馬橋不像是一種石頭。它似乎從遠處運來,但估計也在阿拉伯時期被大加修繕。資料上說,它 mezquita(清真寺)並列,是科爾多瓦的裝飾和驕傲之一。


    冬日的下午,汽車如水不停歇地穿過橋麵。這種故意讓公交車通過古橋、使罕見的文物逐日磨損的安排,惹人懷疑當局懷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一個獨行的遊客躲避著汽車,站在凹入的半圓橋欄裏。他眺望瓜達爾基維爾河,沒有與我搭訕。那人披一件黑紅兩色的摩爾袍子,遠遠地形單影隻。好像科爾多瓦古跡招人做深省狀;到了這兒,人就突然像中了魔症,陷入沉思。


    老城保存著安達盧時代的、密巷如同蛛網的布局——當人們興致盎然地說道科爾多瓦時,沒有誰指的是新市區,所謂科爾多瓦即是老城。和西班牙所有的城市一樣,這座大名鼎鼎的城市有個中心(centro),攢尖的小巷簇抱著一座主教堂。須知,這是能在西班牙排位前五名的一座主教堂,居民們稱它做拉·麥茲基塔,關於它的話後麵再說。這兒是全城的絕對中心,密密的巷子如溪流,匯入它如匯入中心的大湖,而這個湖的出口,西羅馬橋通向外界。


    心裏有些焦急。沒有奇遇也沒有抵達盼望的深處。沒有如西海固那樣的特殊遭遇,沒有碰上鑰匙般的人。增加了許多數不清的知識,但沒有大的驚喜和發現。而出發之前,事先讀過的兩大古跡,它們是科爾多瓦城的兩座鎮城之寶——其中一個羅馬橋,已經走過了。這座橋最初是羅馬時代的遺物,後來在伊斯蘭時代大加擴建,一共有十七個孔。橋身扭著幽雅的弧,鏽石黃斑累累。


    說幾句離題的話。自從那天在瓜達爾基維爾河上看到了這條美好的橋身弧線以後,我就開始迴味中國的元代石橋。雖然還沒有抽出時間,訪問幾位專家、仔細查些資料——但我猜,馬可·波羅看到的元朝,一定曾大受羅馬建築藝術的濡染。所以,比如浙江餘姚的元代石橋,還有北京通州的八裏橋 ——就與西班牙的羅馬橋似曾相識。它們都用優質的石頭砌築,也都有這種不易解釋的、異樣的弧線——我想聞名天下的盧溝橋也不會差的太多:它也應該是這種流脈的一個產兒。也許誰會說,它的橋身弧線拖曳的有所不同,但那正是羅馬石橋的迷人之處。橋身隨著河寬隨意扭轉、加長或改變坡度,兼之石築的質感,使它們有股說不出的韻味。


    大石橋,引導著參拜者走向科爾多瓦的入口。它跨過安達盧西亞著名的瓜達爾基維爾河,加西亞·洛爾卡有這樣的詩句:“為了帆蓬的船隊,塞維利亞有一條路”。他說的是一條水路,瓜達爾基維爾河。這條河對西班牙變成一個殖民帝國意義重大,它先作為內河通向塞維利亞,再從那個港口通向大西洋。瓜達爾基維爾(guadaiquivir)這個名字來自阿拉伯語al—wadi al—kadir,意即大山澗或大河。——這個語言例子,可以做一個科爾多瓦的開頭。它能引著人從橋頭開始,遍數塗天敷地的阿拉伯語借詞。而詞匯和語言,它們是一個爬上語言文化的腳手架。


    我很喜歡這種“問詞兒”的學習,它打開著一個又一個新鮮的領域。沒準兒,若想究明達安達盧斯的曆史—— 借助語言,倒是比相信記載或發掘遺址,顯得更紮實和更富實證。西班牙語被那個時代濡染浸透,居然有超過百分之十的阿拉伯語借詞。誰要是有決心窮究每一個詞類,對關鍵詞概括的每一個領域都深挖細品——他一定會一次次為文明的奇跡歎息,會一次次在新的天方夜譚裏沉醉。


    專家們的大部頭總結說:在今天,西班牙木匠的行話,大都是阿拉伯語。至於各種彩色瓷磚(眼下西班牙的高級瓷磚,正在北京的家居裝修市場占著最顯赫的位置)——乃是阿拉伯的文化遺產。資料中說:彩色瓷磚,在西班牙語中叫做azulejo,而形成它語源的阿拉伯語是al—zyji,在現代的收藏家看來,西班牙穆斯林的光瓷,僅次於中國瓷器。還有海軍軍語和國際海洋通用語:英語中的admiral(西班牙語中的almirante),海軍上將,來自阿拉伯語amir,長官。 aresnal,兵工廠,來自阿拉伯語dar al—sinah,工廠。cadle,海底電纜,來自阿拉伯語hadl,繩子——不勝枚舉,個個詞都提示著阿拉伯昔日的製海權。


    至於音樂術語領域,更是展示阿拉伯人貢獻的殿堂。琵琶。al—ud,經西班牙ud,變為英語lute。三弦,rabab,經西語rabel,變為英語 rebec或者ribibe,無疑它也是維吾爾雙弦樂器熱瓦甫的來源。由穆斯林傳入歐洲的樂器,還有在當今的摩登時代最走俏的吉他——這個詞原為希臘語,經阿拉伯語的qitarah,變成了西語guitarra,再成為英語的guitar。此外,諸如號角、銅鼓、豎琴,例子數不勝數,都是常見樂器和常用名稱,所以更使人感慨聞所未聞、更給人振聾發聵的驚歎。一個個著迷地排列著,我簡直覺得,滔滔而來的語言學證據,簡直是在建構一個令人頭暈的神話世界!……


    沉湎於語言是最引人入勝的,但是糾纏於語言又最使人疲憊。


    這種想著心事、滿腦子都是借詞、音位、詞語背後的文化,念念叨叨如在夢遊的辦法,真是不能推薦。我很快就走累了,時時尋地方坐下歇一會兒。


    遠處是陌生的新城區,高樓林立。遠處能看見一些參差的屋頂和高出眾樓平頂的那座主教堂——拉·麥茲基塔。它是語言旅行中最有趣的一站,雖然它並不屬於借詞範疇:它是天主教的“主教堂”,但人們卻稱它拉·麥茲基塔。而拉·麥茲基塔就 mezquita,清真寺。一聽就知道,它隻是阿拉伯語的母形(masjid)稍稍變了一點音。這是一個阿拉伯語的最常見詞。


    我坐在橋頭,偷竊一眼背後,那個黑紅袍子的獨行人已經不見了,河水空寂地流著。它是梅裏美小說中,考古學家初逢吉普賽女郎的大河,而我在這兒隻遇見一個不說話的摩爾。大寺雄踞背後,它是科爾多瓦第一號鎮城之寶——強人所難的科爾多瓦,又把人從語言一把扯到了建築學跟前。現在最早的和最壯麗的一件古跡,是科爾多瓦清真大寺。……一千二百九十三根柱子,像真實的森林一樣,支撐著清真寺的房頂。每個枝形燈架上點一千支蠟燭,最小的燈架上,點十二支蠟燭。……它今天通俗的名稱是拉·麥茲基塔,這顯然是阿拉伯語masjid(清真寺)的訛誤。


    馬蹄形的弓架結構,成了西方穆斯林建築的特點。這種式樣,在西方以摩爾式弓架結構著稱,無疑在阿拉伯人征服之前已經存在於西班牙;但是西班牙的穆斯林,特別是科爾多瓦的穆斯林把這種式樣用於建築和裝飾,並推而廣之。阿拉伯人的科爾多瓦還有一件新穎的貢獻,就是以交叉的弓架結構和可見的、交叉彎梁為基礎的圓頂體係。幾乎定規地采用馬蹄形弓架結構和圓頂,在穆代哈爾人手中,這種融合的藝術達到了很完美的程度,而且變成了西班牙的民族風格。


    我掂量著它的身架線條。


    政權易手之後,以前四麵八方一共十九個隨意進出的門被封閉,以至被日本作家諷刺說,頂破了波折美麗的、黃琉璃瓦屋頂的主教堂尖塔,是一個建築的“瘤子”。而它的堵死了十九個門的外觀,如一座監獄。想著這些我獨自笑了,也許日本人對美的和諧太敏感。我有石頭至上的傾向,它通體都是一種軟質的、棱角磨淡、印著水漶的黃石頭,這使得建築望上去異常雄壯。當然,對挑剔的完美主義眼睛來說,捅漏樸素的瓦頂的尖塔、堵死十九個門的外牆——添加的蛇足使得它不太難看;但它依然是一座使人凝神屏息的偉大建築。在中國,我暗自猜度著,大概唯泉州的一座花崗岩聖女寺,勉強能與它相提並論。今天我不進去。要在準備飽滿的時候,再正式邁入門檻。我不想飛蛾投火一般,剛到了這座城市,就徑直投向這座大寺。我望著它,估算著已知的消息分量。我甚至打聽好了:可以利用周日天主教的彌撒之際,混入大門省下票錢。我還知道一千二百九十三根著名的柱子已被砍伐刪消,如今剩下不足九百根。我把視線從大寺的影子挪開。雙腿先是疲乏,此刻已麻木了。老城裏悄悄塗上了一抹暮色。我得抓緊時間,隨便先找個地方看看。正是疲憊得隻想坐下的時候,聽到了一股流水般潺潺的音樂。我敏感地察覺它似是某種穆斯林音樂——於是尋著聲音,到了一個院落。門上寫著:阿爾·安達盧斯之家 casa de al-andalus)。我心中一喜。在今天,不用安達盧西亞一詞,而使用術語“安達盧斯”的人,除了幾個學究之外,大都是穆斯林的同夥。


    推開一扇幽幽洞門。


    微乎其微的音樂,忽藍又黃的燈光。這是一個專題解說安達盧斯的袖珍博物館。它精致無比,但人影寥疏。可能是昔日太璀璨了,反襯得現實孤寂單調。我有些冷,漫步到一個角落。


    一塊燈箱上亮著:造紙術的傳播。這個題目與中國有關,我想。四周有一些畫,酷似南陽畫像磚的拓片。我的耳邊娓娓傳來翻譯,我聽著,覺得這兒的說明文字用語特別,敘述幽雅——斷續聽著像一篇精致的散文,它不是博物館人員的手筆。看來,我撞進了一個等著我的好地方。


    當時我並不知道:這所小小的博物館,是大名鼎鼎的前法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改宗伊斯蘭教的著名歐洲理論家羅歇·加羅迪與他的巴勒斯坦妻子共同建立的。沒準兒斷續出沒在耳際的、關於造紙術傳播問題的說明,原文就是加羅迪的作品。他是我非常尊敬的一個人物。因為作為職業作家我深知,贏得些許世論騷動、給予文壇若幹影響不足為道。作家最難達到的成就,是給人以徹底的震撼。這種震撼使人原有的根基坍塌,給人生以新鮮的道路。被我喜歡的、重視的、留意的作家很多,但都不是震撼。使我感到震撼的知識分子,他是一個。


    關於加羅迪在科爾多瓦對人類大同的唿籲,關於他對遙遠的安達盧斯時代的三文化融匯(他還在羅馬橋的橋頭堡裏,辦了一個伊斯蘭、基督、猶太教三文化展覽)的介紹,以及這個沉重的理想,應該是一個更大的題目。那一天吸引我的是一個與中國有關的小題目:造紙術的傳播。


    —— 幽暗中亮著的說明牌上寫道:公元150年,中國的蔡倫發明了造紙術。十二世紀中葉,造紙術從摩洛哥傳入安達盧斯。科爾多瓦附近的某個小鎮,建造了歐洲第一個造紙中心。最後,造紙術經西班牙先傳進法國,隨後傳遍了歐洲。途徑是經由安達盧斯,而不是經由別的地方。並非如一些不負責任的書籍所言,是十字軍帶迴了造紙術。迴國後我讀了一點高仙芝和怛拉斯會戰的史料。由於腦子裏已經有了安達盧斯,我對唐朝的這次遠征,頭一次有了自己的感覺。怛拉斯,是唐代中國與阿拉伯——這兩支文明劃定勢力範圍、互相射住陣腳的一次決戰。既然戰役以唐軍的慘敗告終,於是中亞就跨入了伊斯蘭化的進程。


    沒想到——紙,在這場大仗中扮演了比高仙芝更重要的角色。怛拉斯戰敗的唐軍戰俘中,有一些造紙的工匠。他們跟著阿拉伯軍,後來定居於撒馬爾罕。不久以後,撒馬爾罕成了一個造紙作坊的重鎮。穆斯林的中亞,也成了傳遞造紙術的廣袤內陸之橋。隨著穆斯林的人群,紙張和造紙術向著西方流動。白白的紙,薄薄的紙,奇異的紙,出現在大馬士革和巴格達的城堡。它並不止步,向著更遠的西方,順著馬格裏布的海岸,越過海峽登陸安達盧斯,當然,也沒有對歐洲吝嗇——東方的造紙術造福於整個世界。


    科爾多瓦的東邊,有一個叫shatibah(即jativa,哈蒂瓦)的地方,它就是十二世紀的造紙作坊。我想去那兒玩一迴,可是沒能如願。僅僅在郊外的麥地那、紮哈拉,就耗盡了餘下的時間!


    出了安達盧斯之家,剛剛推門低頭邁出門檻,突然看見前麵黑紅一閃,那個獨行人正離開這裏。我想,原來他也是來這兒參觀了,他肯定是個摩爾。猛地一隊摩托撕心裂肺地嚎叫著擦身而過。轟鳴震顫在心頭,好一陣不能消去。我們又溜溜達達起來。試運氣一般,在老城尋找古跡。


    大學在哪兒?應該有一座著名的科爾多瓦大學。順著人們的指點,我們打聽著,轉進了白粉塗過的小巷。一直走到盡頭,白牆上有一個小小的木牌:怎麽看也不像大學招牌,但又隱約有大學這個字。我們不死心,敲開鄰居的門打聽。鄰居搔搔頭說:是的,有時候這兒有幾個摩洛哥人出出進進。也許這個小院子,雖然牌子上寫著大學,其實是他們辦的學校?我爭辯說:不,我尋找的科爾多瓦大學非常巨大!在大學的門口,有幾個石獅子在守護著。——當時,科爾多瓦與君士坦丁堡巴格達齊名,是世界三大文化中心之一。科爾多瓦大學裏,除教義學係和法律學係外,還有天文學係、數學係和醫學係。注冊學生幾千人,這所大學的畢業生,獲得掙錢最多的官職。……


    我問:您知道嗎?那石頭獅子在哪裏?


    人們驚詫地迴答:你問萊昂省?那在北方。而這裏是安達盧西亞!


    我閉上了嘴。萊昂(leon)的含義也是獅子。我感到了麵前現實的冷峻。顯然,在今天的安達盧西亞,那幾頭守衛大學校門的石獅子子虛烏有,已成荒誕。但是記載如同《史記》一樣權威。不僅那幾頭勾人幻想的獅子不是虛構,“大學門口的銘文是這樣的:世界的支柱隻有四根:哲人的學問,偉人的公道,善人的祈禱,勇士的功勞”。難道一切都已化為泡沫了麽?離開那條小巷,我累了,不願再去郊外的大學區考古和尋覓。


    愈是著名的大學者,就愈在他們的著作中連篇累牘地強調:科爾多瓦久負盛名,科爾多瓦享有國際聲譽,科爾多瓦讓整個歐洲驚歎,科爾多瓦在中世紀高舉這文明的火炬。在那所我找不到的大學裏,課程包括教義學、法律學、醫學、化學、哲學和天文學。伊比利亞半島和其他國家的基督徒和穆斯林的學生,都像鳥兒一樣投奔到這裏。它可能還保持這經學院的模式,但是時代使它不可遏止地學科繁盛。國王擴大校舍,特意用鉛筆引來泉水,用拜占庭工匠的細木鑲嵌裝修內壁。國王還出高俸從東方聘請教授,其中有享有盛名的曆史學家、文學家和語言學家,並不限於宗教學者。大學裏經常舉行公共集會,朗誦詩篇,學術講演……


    也許該停頓一下,梳理一下可能混亂的概念——


    科爾多瓦:古代和現代的城市名,八至十一世紀在伊比利亞半島建立的倭馬亞係伊斯蘭王朝的首都。


    安達盧斯:阿拉伯人對穆斯林占領的西班牙的稱唿。但這個含糊的地理概念的範圍,比今天的西班牙要大的多,它不僅完全包括了半島西緣的葡萄牙,而且時時囊括摩洛哥之馬拉喀什以北土地。


    安大盧西亞:西班牙南部大省區,幾乎全境都在昔日安達盧斯包含之內。


    摩爾:中世紀歐洲尤其西班牙對來自北非的阿拉伯或柏柏爾人穆斯林的稱唿。這個稱唿多少含義蔑視的味道。


    哈裏發:阿拉伯語的一個主要含義是繼承者。用以八世紀以降之伊斯蘭世界時,意指先知穆罕默德的繼承者,即世俗世界的國王。這個詞用於世界東部時,詞義延伸為聖職的或門派的傳人、徒弟、學生。


    圖書館和大學是一對雙胞胎。每逢盛事,它們就會結對興盛。科爾多瓦的皇家圖書館是在九世紀創建的,到了著名的國王阿布杜·拉赫曼三世時期,它被大規模地擴大。而後來的哈克木二世則更是一位愛書家——他派遣的索書使,竟然一直遠走亞曆山大、大馬士革和巴格達,遍訪市肆,搜求善本。費盡心思搜羅的書籍,據說達四十萬冊之多,其中有大量詩集,而且多盡圖書館庫存。如此國君捐贈私藏,自然科爾多瓦圖書館馳名天下。科爾多瓦的書籍市場在西班牙首屈一指,甚至有了這種說法——當某一位學者死了,而敗家子後代盤算著變賣他的藏書時,書一定要運到科爾多瓦去,才能找到買主。可以想像的是:蔚然的讀書之風一定會導致國民文化的水漲船高;而不可想象的是——不少研究者斷定:在當時的安達盧西亞,幾乎沒有文盲。他們還補充說:一些私人,包括婦女,都各有自己所珍藏的圖書。我猜他們藏的多半該是文學書,特別是詩集。


    詩的熱烈流行,是又一個迷人的科爾多瓦傳說。聽說,阿拉伯語是一種特別的、有著詩的魔性的語言;凡是沾了它的熏陶的民族,從少女到老翁人人都愛作詩。我覺得這個觀察極具靈感,因為我們的維吾爾兄弟就是這樣——至今自治區的維族主席到了節日,都要在《新疆日報》的頭版發表一首頌揚盛世的柔巴依。原因很簡單:維吾爾語也經過被阿拉伯語洗練的階段。這個關於阿拉伯的語言詩性的說法,在安達盧斯更有過宏觀的證明——王朝的代君主,無一不是詩人。宮廷裏豢養著桂冠詩人,隨國王出征和消閑,隨時準備吟出國王出題的下聯,一如我國的主流作家。(當然,風流演化新類,摩爾國王-角在今天往往衍變為西方的“漢學家”;而應對的角色,也進化為——先猜透了手握話語大權老外之下聯、再絲絲入扣地先拋出上聯的,做異類狀的作家或精英。)


    科爾多瓦有一個鮮花小巷,都說它是猶太區。賣旅遊紀念品的小店鋪一座挨著一座。當年的科爾多瓦,不僅是受歧視的猶太人的投奔處,而且是他們發揮才智的大舞台。我想找誰聊一聊,但是人們都各忙各的。一個小夥子(他可長的不像猶太人),正在給吉他調弦。人家要彈唱掙錢,而我沒有這份寬裕。那麽怎能追著人問——這猶太區究竟是古代的還現在的?聽說西伯來語法的術語是從阿拉伯語法翻譯過來的?你知道嗎,書上說穆斯林的西班牙是西伯來語法的誕生地?……毫無辦法。交流的時機,不惠及於我。


    剛出了小巷,便猛地栽進汽車的轟鳴。摩托,堵車,鬧嚷淺薄的現代市區。薄暮中能看見那刺破樸素瓦頂的教堂尖塔,除此之外再無其他。你難道能變成一個警察,拉住一輛發出恐怖噪音的摩托?你難道能先罵那野小夥子是一頭毛驢,然後問他是否知道拉封丹的毛驢?他當然不知道,他隻知道美國電影。最後罰他站在路口,用阿拉伯語背誦可愛的寓言《凱利萊和迪木奈》?它曾被阿方索十世命令譯成西班牙語,後來經過拉丁語、波斯語輾轉譯成法語。它就是大名鼎鼎的拉封丹寓言,包括那著名毛驢的原型。


    ……


    ——在風雪交加的嚴冬,我吃不吃這些香甜的、僅有的甘草呢?


    不吃它我太餓了,不吃它我會餓死的。


    若吃它草就不夠了,沒有了草會發生饑荒,我會餓死的。


    甘草啊,不吃你我會餓死,沒有了你我也會餓死。我究竟是吃你呢,還是儲存著你不吃?


    哪怕你是嗟來之食,哪怕你是盜泉周粟,若不吃了你,我就餓死了。人若是餓死為鬼,還有什麽清潔和文學!


    不,甘草,我要對你堅壁深坑,以備荒亂。你看大兇之兆比比皆是,人如牲畜人互相食的末世已經逼近。到那時,能存剩殘活的,一定就是儲存了甘草的。


    啊,愁死我了,吃,還是餓著?是餓死,還是吃掉?我左轉右搖,頭暈腦漲,兩堆甘草旋轉著變成了一堆,而繼續左顧右盼,甘草又漸漸化作左右兩堆光影,旋轉如飛,嗚嗚尖鳴,如火星的環帶,人陀螺的花紋。


    這個思路傳達了拉封丹以後,固定在了驢子的選擇這一命題之上。我想這個寓言對中國人不具備諷諫的意義。因為在餓字當頭時,中國人不會猶豫太久。不管是為道德,為愛情,還是為祖國。他們一般說來是吃了再說主義者,沒有食生活的禁忌。


    大概我隻在兒童時代接觸過拉封丹寓言。所以,在科爾多瓦,在大寺的外牆之外,靠著瓜達爾基維爾的河岸琢磨古老的寓言,是有趣的。——說不定,它的阿拉伯語原本裏,那頭驢子並非選擇於兩堆甘草之間,也沒有對一堆甘草唏噓不已。它可能獨自一個離開了,扔下了草,消失得無影無蹤。無疑在那個兇年,它這麽做就是選擇死。但恰恰為這樣的行為,才能給世界續寫新的寓言。它讓人猜測因果,讓人吮咂含義,讓人傾聽遺言。我想那才是穆斯林的思路,因為那才像他們的行為。眼前隻是現實,不是歉收的兇年,也沒有甘草和驢子。隻有熱乎乎湧來的聲浪,隻有不好也不壞的現代科爾多瓦。隻有製造噪音的狺狺摩托,隻有衝毀道路的泛濫車流,隻有樓、車、人,隻有噪音、疲乏、心煩。不僅不存在拉封丹和他的驢子,而且什麽都不複存在,什麽都看不見了。


    三繞兩轉,又迴到了大寺前麵。陰暗的街上,參差亮了幾盞橙黃的燈。我不想就這麽進去。我舍不得就這麽一進了事。站在外麵,隔著大門的鐵柵欄,我遠遠瞧著裏麵的橘樹園。不,不必急著進去,我想。我圍繞著大寺慢慢踱步——我喜歡用“大寺”稱唿它。傅雷譯梅裏卡《卡爾曼》,言及這座名刹的敲鍾人時,用的就是“大寺司鐸”一語。那麽我也選擇曖昧,不明言它的宗教所屬。橘樹園是它的外庭,一張入門券要六個半歐元。我猶豫了一陣後決定:到最後離開科爾多瓦之前,再正式參觀大寺。在那個日子之前,我還能在這個——看一眼滿地古跡、看兩眼巨細皆無的曆史名城,獨念著資料的咒語,躲閃著汽車和摩托,尋尋覓覓地再走些角落。


    婦女的文化風貌,往往是文明和社會精神的尺度。安達盧斯層出不窮的著名風流女性,使後人豔羨和驚歎。比如1087年辭世而去的、才貌雙全的女詩人韋拉黛,是科爾多瓦的公主。她在家裏建立了後世望塵莫及的最高詩歌沙龍。大臣和文學家為了爭奪她的愛情,或者攻城拔地,或者一卷留名。史家說,就在她的前後,追隨著這種阿拉伯的風習,謳歌美麗婦女的詩歌潮流,浸漫了西南歐洲的文化土壤。那個潮流再也沒有終止。直至今日,雖然值得謳歌的美人愈來愈少了,但“讚美”,依然是文學大河的一道主流。就這樣,書籍和詩歌,它們不但作為人們求知和抒發的手段被傳習,而且居然演變為社會的時髦,成了寶貴的時代風尚。詩是時代放飛的鴿子。詩在那個時代滑翔;一本大著的結論是詩,一過興亡的告誡是詩。惟有詩的含蓄和內力,能包容人們企圖傾訴的東西。惟它的暗示表白,傳達了那個時代的世界觀。百戰煉磨的曼蘇爾(他曾北伐五十次之多,五十次從甲胄上掃落的塵土填於墓中)於1002年逝世。敵方的史書恨恨地記載說:“阿爾·曼蘇爾某年逝世,葬於地獄。”而他的朋友則在墓碑上刻下這樣的詩句:


    時勢不再造就如此人物


    如他保衛西班牙之國境


    常勝將軍以詩助名,亡國之君更不例外。後來被油畫和文學描繪不已的、歐洲東方題材藝術的最熱點、被驅出西班牙半島的穆斯林失敗者、大悲劇人物末代國王波阿布迪勒,當他為家國的淪亡不禁太息流涕,哀傷至極時,他的母後卻在一旁冷冷的吟道:


    汝不能做男兒灑血疆土


    可盡興學婦人揮淚失聲


    比起被市井文人吮咂不已的皇帝野史,十一世紀科爾多瓦哈裏發穆爾台米德的軼事高人一籌。一天,他與一位大臣在瓜達爾基維爾河邊散步,見河水在風中漾動漣漪,便口占一絕,要大臣接續下聯:


    風拂去河水爍爍如鎖連環


    史載那位大臣也是位詩壇高手。但正在大臣腹稿遲疑之際,忽聽見河邊一個女人的聲音。一位洗衣姑娘漫不經心,隨意應聲,出口吟道:


    若揭來凜凜如冰恰是鐵衣


    君臣大驚,趕快看時,是一個《天方夜譚》套語中所謂“把月兒的美麗賜予她的安拉應倍受讚頌,而倒黴愛上她的人卻惟有發狂一徒”的女子,她就是後來的王後伊耳貼馬德。應該補注一句的是,上麵所引的已在吟玩中觸動,精確譯文還要再看方家。這首雙句詩似乎特別受到青睞,譯者們不但難棄難舍,而且引譯時還紛紛磨詞造字。各家譯品,小有出人。若馬堅譯《阿拉伯通史》,此詩譯為“在河麵上微風織成鐵衣,但願能揭下來做戰士的武器”;而連載於日本岩波書店《世界》雜誌的《安達盧西亞風土記》,則消減戰士、意想鐵冰,日譯文大約可再譯為:“臨風之川爍爍之鎖子甲,尚能更美若即此而凝凍”。如此的選詞摘字不辭勞苦,其實都是為了一個伊耳貼馬德。這是值得的;為著她以一女子之身,所達到的象征。與唱和的君王為伴,下文會提到,她日後還要製造浪漫的傳說。


    我不禁懷念科爾多瓦,它簡直像一個理想!世上有哪一座城市能因為書和詩歌,而被如此渲染傳說?夜深了。我已經神情恍惚,想入非非。但是若想結束科爾多瓦的詩書傳奇,還得引用如下一則軼事:


    —— 我旅居科爾多瓦期間,經常去逛書店。想找到我特別感覺興趣的一本書。最後,我找到一本書法秀撥、裝幀漂亮的寫本。我很高興地出了一筆價錢,但是別人出了更高的價,我屢次都被別人搶了先,以至於出價超出了正常的限度。於是我對拍賣人說:“這個競賣者已經把這本書的價錢抬高得超過了這本書的價值,請你讓我跟他見見麵。”於是他帶我去見一個衣著華麗的人。我走近他,對他說:“願真主保佑我們的教義學家的健康!如果這本書對你有特別的用處,我願意讓你買去,因為出價已經超過限度了。”他的迴答是:“我不是教義學家,我也不知道這本書的內容是什麽。但是,我剛建立了一所圖書館,我很重視它,為的是在本城最顯貴的人物中間誇耀。我的書架上還有一個空處,我看這本書的大小和厚薄正好能把那個空處填滿。我看見這本書的字體很好,裝潢也美,我很喜歡,出多大的價錢我毫不在乎。因為我——感謝真主——是一個財主。……”


    前往麥地那·紮哈拉的前一天,我了卻了看科爾多瓦大寺的心願。


    它的名氣太大,以至無知的文章說它是“西班牙的麥加”。你在科爾多瓦市區,雖然能看見印 mezquita的路標,而在現實中卻看不到清真寺的存在。參觀券上印著的解說矛盾而有趣:“科爾多瓦主教堂(原清真寺)”。參觀券印成淡色,似對參觀者都熱衷於古代和摩爾、淡漠今天與基督的狀況,微含嗔意。沒有借助天主教的彌撒,我們平靜地買了六個半歐元一張的門票,走進了這座天下傳名的古跡。橘樹園此刻已把我擁人懷中,傳奇的橘子樹環繞著我。在這種時候人又能做什麽呢?除了可悲的照相!……


    我進了寺。我留意到:人們一旦跨步進門,表情就莊重了。或者是由於臨近了文明的壯觀,從他們臉上甚至能看出一絲榮譽感,好像文明的名氣和輝煌,使人須臾就發生了變化。科爾多瓦大寺。……雖然已經數不出一千二百九十三根柱子,但紅白色的馬蹄拱柱子,依然像真實的森林一樣。


    遐想著,視野中出現了一個黑紅的人影。他在大寺正麵站定,緩緩地抬起了雙手。我熟視無睹如被催眠——突然,一個寒戰我驚醒了,這個人,他要幹什麽!… …說時遲,那時快,黑紅的袍子已經俯身行禮。我拔腿朝他跑。幾乎就在同一個瞬間,兩個警察從地下冒出來一般出現了。無聲無息地架起他的臂膀,他也無聲無息地被托了出去。似乎有一兩個遊客對警察置疑,但一切都在瞬間發生和結束了。


    無法隻是旁觀而已。踱著步望著奧深的寺,來迴地看著傳流的人,我們迴味了剛才的一幕。應該也做點什麽。看準時機,我們走近大寺的米合拉布,攤開雙掌,為冥冥中的一切逝者祈念。那一分鍾可真漫長;說實話,我怕腳下的地裏又冒出兩個警察。但是沒有,含蓄的方式是可行的。


    踱開那地場好久之後,心還在怦怦地跳。


    餘下的時間都消磨在對建築的欣賞之中。離開大寺時,心情大約是滿足的。無論如何,我還是打算對西班牙式的寬容表示讚賞。比較著中國的形形色色,我對保留了大清真寺的馬蹄拱架、米合拉布、古蘭銘文的行為,不能不感到油然敬意。而且,拉·麥茲基塔——他們也沒清除這不順耳的名字。


    “嗚嗚—— 嘟嘟——叭叭!”我被驚醒,雪亮的白光直晃著眼睛。原來一輛黑汽車正對我怒吼。頭暈眩了一陣以後,我明白了:是自己堵住了巷子。已是一隊汽車拍著隊,一齊對我按著各色的喇叭。刺耳的吠吼、轟鳴、怪叫響徹夜空。我突然怒不可遏。我猛地轉身,對準了排頭的黑汽車瘋狂地吼叫起來。我聽見了自己聲音中的絕望。若是有個幫手,比如若是能約上那個黑紅袍子,我一定會砸了這萬惡的汽車。而此刻我隻能拚竭底氣,頓足搖拳,不擇用語——


    “哇——xxx!哇!xxxxx——”


    雪亮的車燈嗖地滅了,街角頓時墜入黑暗。我感到了汽車緊張的唿吸。它裏麵的人害怕了,沒準他們覺得遇見了恐怖分子。深夜的科爾多瓦街巷,一下子靜了下來。


    去麥地那·紮哈拉那天心情不愉快,有一種考古隊員的灰色情緒。是發掘之前已知謎底空空、但必須照例把土挖完的那種無奈。從走向郊外,走向它的時候起,這種情緒就籠罩著我。我明白必須出城去,如果繼續在科爾多瓦老城轉悠,我會被虛無主義俘虜。明明記載著但又看不見、明明完全變了但又就是它——那種心情,實在讓人受不了。不如幹脆去遺址;我知道,我保留著考古隊員的一種特殊職業感覺,麵對遺址比麵對書本踏實的多,隻要看到遺址,人就會安心了。


    科爾多瓦的最大遺址,是麥地那·紮哈拉(medina al—zahra)。接著上文提及的韋拉黛公主和王後伊耳貼馬德,第三個文明的女兒,是不出場的美人紮哈拉(馬堅譯為宰海拉)。這個女姓名字的含義是“鮮花”,如先知女兒法蒂瑪的全名就是fatimat al zahray,應該全譯為法蒂瑪·紮哈拉。麥地那·紮哈拉的廢墟,位於科爾多瓦郊外的一條山脊上。千古的瓜達爾基維爾河,就在山脊的北側,滋潤著蓬勃起伏的橄欖林,一字流過。


    已經說過河名來自阿拉伯語al—wadi al—kabir,它是阿拉伯——西班牙語中的轉變方式,是wadi al—guadal,意思是河流或者山澗。這個形式可以記住備忘:在伊比利亞半島甚至拉丁美洲,一切前綴有“瓜達爾”的河名或地名,都源於它。沿著這條河岸,我多少次一邊踱步一邊詫異。比起它的風景和水量而言,它的榮譽實在太高了。或許是諸如黃河等大河慣壞了我,使我總是低估了安達盧西亞的幹旱以及瓜達爾基維爾河對灌溉農業的意義;我總想:它不過一條淺水河流而已,卻得到這麽大的名聲。


    對於喜愛水與河,喜愛農作物——特別是喜愛葡萄、橄欖、無花果等神聖作物的古阿拉伯人來說,瓜達爾基維爾的視野令人大飽眼福。遠離田園的都市宮廷,是不完美的生活。人若享受,必須選擇果樹環抱、清流淙淙的地方。一般說來,古城名都的郊外部分——離宮別苑的枯榮興衰,是國力和太平的蓄積嬗變的結果。如果說,安達盧斯的三大或五大國王裏有一個是阿卜都·拉赫曼三世的話,那麽,他為寵愛的美妃紮哈拉修建的郊外宮殿麥地那·紮哈拉(鮮花之城),就是他功勳的紀念碑。


    這種伊斯蘭世界的偉大國王送給所愛女性的紀念碑式建築,已經成了一種迷人的模式。無獨有偶,還有一個與紮哈拉宮互成一對的、美麗的伴兒,那是印度穆斯林時代的泰姬陵。或許她倆的命運正相反?至少知名的程度是相反的。若沒有泰姬陵,恐怕世人不會留意曾有一個莫臥兒帝國和一個穆斯林時代。時代已無影無蹤,而紀念碑矗立著,泰姬陵指示著腳下的時代。而麥地那·紮哈拉呢,人們能從拉·麥茲基塔,或從豐富的曆史典籍中聽說她,然後再尋覓到郊外,登臨她荒涼的腰裾。時代尚存蛛絲馬跡,而紀念碑卻頹滅了。


    君王贈予愛妃以一座建築——它們留了下來,成為時代的碑銘。隻不過,莫臥兒的泰妃陵至今還矗立原處被人類讚歎不已;而麥地那·紮哈拉卻已經失蹤了,隻剩一片礫碎石。誰願意聽你說,紮哈拉廢墟比它的姊妹、比泰姬陵更有意味?誰能相信你說,當鮮花之城還沒有變成廢墟時,它象征的是人類文明的頂峰?如今的河左岸上野草叢生,荒原上隻有西班牙考古學家的複原作品,嗅不到一絲古代的氣息,更不用說泰姬陵孿生姐妹的氣息了!


    作為一個退役的考古隊員,我對西班牙同行的遺址複原,總不心存微詞。他們真真假假的複原,雖不敢說已經偏離了曆史的規矩,但或許是更多地隨著美術的思路。這使得我到過的不少遺址都有些失真。另一方麵,在處理豐滿的曆史時,他們的色調是冷淡的,缺乏一種透視的熱情。


    考古學需要的是最好的心理狀態,就是在挖出來之前,根本不相信有過什麽曆史。如果完全否認它的存在事情就好辦了:咦,這一排大理石雕的柱子是怎麽迴事?那個金子鏤刻的大魚盆呢?還有這幾百級的台階,這白玉的噴水浮雕,紅白石頭的雙層石拱,這綿延於山脊走勢之上的,密密麻麻的地基、半頹半倒的石牆、鏤著阿拉伯文經字的碎石頭……它們屬於哪個年代?能說明什麽?


    有了這樣的平常心態,考古就可以開鏟了。但最後的悖論無法抗禦:讓碎石渣子徹底複活為鮮花嫩草是不可能的,讓人因不見的形象而激動,大約也是不可能的。哪怕麥地那·紮哈拉的遺址上,布局如圖的讖,石塊碎渣冰涼,即使它千真萬確是真實的,那個時代和那座迷人的宮殿依然死了,它不複存在,包括在人的心裏。你必須承認它的滅亡,不能把對它的幻想,變成對它的強求。鮮花殘了,餘下廢墟,如今即便是考古學家也未必對它有所體會,即便是穆斯林也未必知道它的包蘊了!……


    據說耗時二十年才把此宮建成。由歐洲人特別由斯拉夫人組成的三千奴隸禁軍,駐守於紮哈拉宮內。它的大理石料來自突尼斯甚至意大利,金像、石雕、石柱子來自迦太基、羅馬和君士坦丁堡。但事到如今不該再奢談科爾多瓦,真是的或者說可觸摸的,隻有剩下的這一座廢墟。


    順著瓜達爾基維爾河第三流向,我們下了公共汽車。在一條走近它的土路旁,有一處飼養鬥牛的牧場。一些行將赴死的健美公牛,在草地上三兩不群,時而昂起漆黑的牛頭,盯著我不動。


    心事重重,前夜又剛聽到一場弗拉門戈。一頭牛,隔著鐵絲網,一動不動地凝視著我。我突然興奮,停下來拉住鐵絲網,陪著它站著。我因為讀多了希提,腦子裏擁塞著史料。於是就模範聽來的調子,對公牛吼了一段加西亞、洛爾卡的詩句:


    (哪怕……我知道……所有路徑,)


    (我也……到不了……科爾多瓦!)


    我四顧一望,瓜達爾基維爾的曠野無人蹤影。那漆黑的牛一動不動,使我不覺間毛骨悚然。我嘎然閉嘴,聲音倏然消失了。


    你因什麽而毀滅?


    是因為自己的腐敗,還是因為敵人的強大?


    青灰色的、巨大的石牆半頹半立。數不清的建築坍塌著,遍地瓦礫。地麵上散亂的碎板破塊上,間或能看見忍冬的花紋,拚嵌的圖案。


    這個遺址的複原作業,也許可以評價說,大體能算恰到好處。一般說來,我總覺得的西班牙的古跡維修,給人修複過度甚至狗尾續貂的印象。而麥地那·紮哈拉不同;這是一處單純的遺址,他們把痕跡隱藏的很巧妙,好像隻堆起了坍塌的,而很少主動複原。還好,我緩緩鬆了口氣。哪怕根本看不出昔日繁華,也別把你們的藝術強加給我。


    多數建築殘骸辨不出原來的用途。隻是碎石、斷壁、瓦礫,簇擁著遺址中心紮哈拉宮殿的殘部。徘徊了半日,夕陽西斜了。遠處瓜達爾基維爾河,在濃黑的林帶裏,跳閃著粼粼的一條亮光。


    中心的宮殿殘部經過了點綴的修補。被集中起來的美,突兀地聳立在高台。我覺得這一處修補還算含蓄,隻是點睛似的幾處,宣喻著昔日的輝煌。


    就這樣,琢磨著人家的考古水平,我們走過一麵又一麵或者沒有倒塌或者後來扶立起來的牆,走過一些細膩的摩爾式浮雕,走遍了斷續蜿蜒的遺址。


    這就是鮮花之城。


    當年哈裏發把這筆錢,用作贖迴戰俘的費用。後來征戰順風,沒有俘虜可贖了,他就用這筆錢給愛妃紮哈拉修造宮殿。鮮花之城所用的大理石料,以及數不清的石柱子、石盆和黃金雕像,是翻山跨海從迦太基、羅馬、君士坦丁堡遠途運來的。數以萬計的工匠工作了二十年,才把這座花園建成。在紮哈拉宮金壁輝煌的大廳裏,據說哈裏發簽發詔書,接見使節,拜占庭帝國以及各基督教王國的貴族王公,北部的加利西亞國王或納瓦拉的女王,都曾親身至此,或致敬誓忠,或請求仲裁。


    希提寫過這麽一個軼事:


    有一次,科爾多瓦下雪了,潔白的雪花扶搖飛舞,霎時間天地潔白。這個罕見的景象,使哈裏發的愛妃伊爾貼馬德驚喜不已。大概在她度過孩提的故鄉幹旱缺水,她從未見過下雪吧,伊爾貼馬德沐著雪花,欣喜難表。雪融了,她對美景無常感到傷懷,於是便央求國王:若您有真主賦予的權力,就該使這景色年年重複。哈裏發胸有成竹。對於水和植物,阿拉伯人有一種發芽於幹旱沙漠的、喜愛得潛心入骨的興趣。他顯然對植物的花期,花的顏色勢頭都深知三味。他下令,在科爾多瓦郊外,沿著山坡河岸,種植大片的巴旦杏。


    轉瞬又是一年,隨著季節的暗語,潔白的巴旦杏花,在麥地那·紮哈拉四周的天空中,飄飄灑灑,輕揚低落,橄欖樹沾滿了白雪,瓜達爾基維爾河落滿了白雪,青色和棕色大理石砌就的宮殿內外,從台階到拱門,都塗上了夢幻一般的白雪。


    可以品味得出:滿山種樹的故事,和酒池肉林故事的滋味不同。就像鮮花之城和頤和園之間,有著什麽質的不同一樣。伊爾貼馬德――就是那個身兼洗衣婦和女詩人的伊爾貼馬德,她是敏捷地吟出了新句呢,還是勤勞地跑去照顧巴旦杏樹?


    沒有記載,如今的宮殿殘疾遠近,也沒有一株巴旦杏樹。雪白的杏花,如花的白雪,宛如真的融化了一樣,無影無蹤,無聲無息。


    廢墟寂靜。


    那是難以想象的古代。它的奢侈使人不敢相信,它的夢想也令人不敢想象。在奢侈與夢幻中——哪怕這奢侈中包含著對自然的親近——畢竟人和精神都遭到了銷蝕。當科爾多瓦如太陽般照耀歐洲的時候,它的締造者們卻失去了英雄氣。在前定的衰老過程中,他們病弱不起,最後走出了曆史。


    古代被大火吞沒了,無聲地頹坍湮滅。燒焦它的業火並非來自敵人之手。照例的、和平的富裕之後接踵而來的分歧,蔓延成了內部的戰亂。據一般的通說,點燃罪惡的,是一些穆斯林的手。它莫名地、野蠻地擲出火把,於是珍寶就燒成了灰燼。有人指責北非的柏柏爾人,說他們是燒毀紮哈拉宮的罪人。也有人不這樣看,認為天下大勢的力量消長,早決定了這十一世紀的圓明園在劫難逃。


    風尖銳地掠過曠野。


    麥地那(medina)這個詞,不僅是“市鎮”。它一定共生著迷宮般的平麵布局,喧囂活潑的生活方式。那些擠緊的斷垣頹牆,那些莫名的連袂小屋,也許它們的簷下,曾住過迦太基的商人、猶太的藥學家、羅馬的瓷磚匠人。還應該有過黑白黃各種膚色、說著不下十種語言的女性。


    可如今什麽也看不見。在大使廳的大理石台階下麵,不知是被風還是被人打掃得幹幹淨淨,找不到哪怕一塊生鏽的鐵片。


    誰能相信,一切就曾經發生在這片廢墟上?誰能相信浴室書店曾在這裏鱗次櫛比,誰能相信歌女哲人曾在這裏低吟淺唱?


    考古學的深處,是想象力的學問。但我走過它繁複的街道時,整個遺址連同它遠近的瓜達爾基維爾原野,都靜靜躺在一派綠色的死寂裏。想象絕望了,我不能看懂它曖昧的布局。


    你毀滅了,因為你自己。


    有一個人影一閃而過。我吃驚地追上幾步,它形單影隻,怎麽我覺得它像是那個多才的伊爾貼馬德?再定睛注視時,人影不見了。我追到了一個低凹處,是一個五排或七排開間的牆基。人影又出現了,我凝神細看。不是幻影,不是王妃的孤魂徘徊,是一個瘦削的男子。看清那身黑紅兩色的摩洛哥袍子時,我失聲喊了起來:就是他!……這是一處辨得出原貌的、小巧清真寺的遺址。石牆半埋半礫,一排房基如棋盤的格子。我從高處,扶著鐵欄杆俯瞰著它。而那一個人,他並不理睬我的聲音,隻顧一間一間的踱著。我的眼睛隨著他,也逐個辨出水房、大殿。他最後站定不動了、我也同時認出了——那兒是朝向麥加的米合拉布。是個小寺,可能是一座宮廷用的小寺。黑紅袍子低著頭,凝固一般的站著,一絲不動。我感到心靜如水。金黃的秋日斜陽,把那個人的黑紅袍子,還有四周的石塊瓦礫都塗上了金屬的色澤。


    我不敢打擾那人,雖然我需要和他交談。雖然我知道此一刻過去,我將永遠與他失之交臂。黑紅的長襟低垂著,他有一種不容輕薄的氣質。看來,昨天他在大寺禮拜的行為,沒招致太大的麻煩。也許,五百年來一直有人這樣做。但是向時代挑戰,是不能被容忍的。凡在那座早已是主教堂的廳堂裏表演摩爾的人都遭到了嚴懲。他是誰?一連兩天,我如一個偷窺者,目擊了他詭秘的行為。


    喂,兄弟,你是一個操守嚴謹的信徒呢,還是一個行為藝術的表演者?


    或者,你隻是……失去的大時代的戀人?


    俯瞰之下,小寺的格局曆曆在目。


    這是一座經過發掘和清理的、麥地那·紮哈拉的小清真寺。它可真是袖珍玲瓏。小小建築非常耐看。愈是看得懂它,就愈是忍不住端詳不已。一間,兩間,水房,朝向的壁龕——米合拉布。它的石料考究,煙熏火烤之後,大理石和花崗岩的色澤晶瑩如舊。太有意思了,我猜不出,這究竟是一座衛兵雜役的梢麻呢,還是一座禁宮嬌妃的禁寺?但是——我寧願把它想像成紮哈拉妃本人的專業小寺。


    可以辨認的、毫無疑問的隻有它的朝向。我對準了它,朝麥加方向望去。前方是巍峨隆起的、安達盧西亞的赤裸群山,在晚霞中,呈著一座暗重的顏色。視野裏,一切都無音無字,如宇宙的暗示。


    安達盧斯不複存在。那些雄主美妃,那巴旦杏和女詩人的遺骨,此刻就埋在這裏。他們化成了一堆灰燼瓦礫,他們拋棄了一切奢欲光榮,如水入海,如海枯竭,如今一語不發,安息在這裏。


    那個人不理睬我。在米合拉布前佇立良久之後,他獨自離開了。在暮靄中,他的背影搖著袍服的黑紅,石礫在腳下嘎嘎作響。


    科爾多瓦(cordoba),人怎能描寫它呢?


    人怎麽能描寫科爾多瓦!它簡直囊括了一切領域和範疇。你可以把整個西班牙和葡萄牙,都看作它的遺址。cordoba,你不能想象他是一座城市。你不能想象它是古代一個王國的首都。它被記載得愈細致它就愈是不存在。此刻我就在它的中心,但我不能解開矛盾,能協調現實和曆史於它一身。


    本來用不著我寫。其實,雜誌重排希提(philip k. hitti)的《阿拉伯通史》就是。希提的偉著《阿拉伯通史》(history of the arabs),人們真該對它熟悉些。它是馬堅先生的精美譯筆,1985年被慧眼識寶的商務印書館分上下兩冊印出。那部依門別類、從思想到製度、從建組到音樂的千數百頁的史料闡述,是極有說服力的文學。由於所述事跡過於神妙,文筆在書頁上灑墨成花,一部學問成了一部美文。它使我大開眼界,至今百讀不舍,掩卷感歎不已。


    我隻是挑了些通俗的數字軼事。我還完全沒有引用涉及下述巨大題目的部分。它們是——曆史學、科學史、世界地理學與大遊家、天文與曆算、數學(尤其是零號的傳播)、植物學(尤其是橄欖、無花果和石榴),當然,至今整個伊比利亞半島的農村都塗著那時的綠色,灌溉,水渠——“農業是伊斯蘭饋贈給西班牙的永恆禮物”。還有藥物學以及外科醫學、大規模的翻譯運動(尤其是把亞裏士多德從阿拉伯文譯迴歐洲)、溝通東西傳統的哲學、一神教世界觀體係的發展……


    科爾多瓦,充其量我隻能對著曠野悄然唿喚它的名字。千真萬確,它隻是一個傳說,是虛幻的海市蜃樓,是超逸了常識的神話。


    它消逝了,由於強大的前定。


    希提最後這樣總結:


    穆斯林的西班牙,在中世紀歐洲的智力史上,寫下了最光輝的一章。……在八世紀中葉到十三世紀初這一時期,操阿拉伯語的人民,是全世界文化和文明火炬的主要舉起者。古代科學和哲學的重新發現,修訂增補,承前啟後都歸功於他們。有了他們的努力,西歐的文藝複興才有可能。……


    無論對於穆斯林世界,抑或是對於歐洲而言,這個時代都不僅確實存在過,不僅異常重要,而且餘香至今繚繞,引誘人們爭說傳奇。科爾多瓦——愈是在它的大地上徘徊良久,我就愈對描寫它不抱幻想。自古典時代以來,它吸引了多少支筆!洞察的和淺薄的,迷戀的和投機的,鵝毛的和電子的,一路迎著滾滾的著述,我躊躇著還是來了。我倚著一株橄欖樹坐下,攤開一頁白紙。瓜達爾基維爾粼粼波動,我心裏升起清醒的悲觀。但這悲觀是甜的;是一種沉浸在細部想像之中的、沉湎迷醉的感受。


    有一塊浮雕的圖案,吸引了我的注意。


    沒有形體,沒有具象,依然是那充斥的花紋,如讖的曲線,它要表達什麽呢?我不覺著了魔,不覺被它吸引著,一直沒有走開。良久之後,在主觀的凝視中,我認為,那是花紋纏繞的枝杈,拱擁著一棵幸福的樹。隻是它寄身的牆,已經半截塌碎在一堆石塊裏,無人挽救。


    這麽詮釋可能是對的,我想。在科爾多瓦傳奇的核心,在麥地那·紮哈拉,在這麽著名的廢墟上,一定留著一個密碼,一個解讀的關鍵。它如一把思路的鑰匙,給想像力以合理的向導。就是它,在森林般簇擁的熏牆燒跡裏,在一麵石頭的斷牆上方,正中處的浮雕,是一棵生命樹。


    它傳達著一種悲憫的宗教語言。生命樹,它是失敗者的反省,是歎息者的遺言。它不易察覺地懸掛在這曾經輝煌繁華無度的宮殿一隅,如一個隱藏的憑吊者,在悄悄地對往來的世界獨自祝願。我在凝望中和它融化成了一體,漸漸既弄不清它是誰也弄不清自己是誰。我們的命運如一個迷。創造的貢獻遭到了懲罰,而腐化和僥幸卻收獲了褒獎。站在麥地那·紮哈拉的遺址上,我感到強大的無常。我們毀滅,因為我們自己。最終人們還是要從頭做起,一次次仰望它——居高臨下啟示我們的生命。


    我歎息著,緩緩走開。但心有不甘,又迴頭看它。生命樹沉默著,纖美而柔弱,勻稱而神秘。一縷最後的夕陽射在它的枝蔓上,頓時那些紋理條條凸立清晰。隱蔽的它突然豐滿了,花如迷路,葉如果實,滿足地浴著溫暖的晚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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