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沫與王渝的這場論道,經由說書人之口,傳得世人皆知。連橋頭賣藝的都能學上兩句,還有不怕事的戲班子排過《音象橋》,把林沫與天津文人的這場舌戰用通俗白話唱出來,倒是捧出了幾個生角兒。隻是再精妙清亮的戲子,模樣再俊俏,到底是不能把那天生王侯的清貴傲氣描摹一二。何況林沫在音象橋煮茶論道,隨便什麽人來辯論,他都說上一二,連續三天,茶越煮越濃,話越說越狠,可偏偏不管是來看熱鬧的,還是特特來同他辯上兩句的,都不得不心悅誠服。


    水溶得知林沫也到了天津的時候,已經是第三天了。


    音象橋上照例被擠得水泄不通,在他來天津的第一日起,王鏞等就公開邀他去鍾鳴樓,在三殿下的見證下一敘。不過他也冷笑:“我就在這橋上,人來客往,風吹日曬,不然念書拽文就給那麽幾個人聽,誰都覺得自己說得對,也沒什麽意思。三殿下自己願不願意給文人爭論判對錯都難說,又何必拘泥。”他已是王侯之尊,青衣玉冠,隻帶些許仆從,煮茶點茶之時,動作行雲流水,從頭發絲到手指間兒都自成詩篇,語氣霸道,偏偏口吻措辭又疏離又客氣,動靜笑顰,當真應了那句翩翩佳公子。


    “要不這麽多讀書人,怎麽偏偏輪到人家封侯呢。”漸漸這麽說的人便多了。


    大抵這時代念過書的,都是一麵口上謙虛,一邊又悄悄地自詡文曲轉世,若是科考落榜,或是仕途不順,總是上頭識人不清,不辨珠玉。柳郎林候名聲大噪,一個錦繡文章鴻篇史書,身後留名,一個平步青雲高高在上風頭無兩。隻是別人說起來,大多也是“定是占了身世的便宜”、“若我有他拿運氣”、“都是俊秀公子哥兒,說不上攀上了什麽人”,這迴當著平頭百姓的麵兒,公開地說道德談時事,才叫人羞憤難看之餘,明白自個兒是有差距的。


    王渝本來也不過是小有名氣,得了虞斌的指使,借著水浮的心虛,把幾首歪詩湊齊了韻腳,傳得人盡皆知,心裏也正是得意。尤其是水浮顧忌著如今王鏞為刀俎他為魚肉,說話不敢太過。他便自以為憑三寸不爛之舌肅清頑主,把秦王門客說得啞口無言,正是沾沾自喜的時候,聽說京都總算派了說客來,也是大喜,誰料虞斌攔著,隻叫林沫來鍾鳴樓。原以為林沫就算衝著水浮被軟禁,也要乖乖上當的,誰知道他膽怯得更惜自己的命,隻肯大庭廣眾之下頂著大太陽同人說話。隻是派去的幾人都被說得找不迴麵子,王渝心裏暗想,這般也好,前頭幾個人鬥嘴皮子輸了,他力挽狂瀾,也算為主盡忠。


    然而真坐到了橋上,才覺得不妙。


    驕陽似火,林侯衣冠整齊,身後的小廝斂手而立,橋上沒半點遮陽的地方,等水頭沸未至,王渝已滿身大汗,狼狽不堪,瞧瞧對麵還是一張臉白得和玉似的,似笑非笑,挽袖為他斟茶時候的表情矜貴中帶了些許的不在意――簡直是在嘲弄了。


    水溶聽得手下來報,說是那邊已經說到了聖人之德,君子之道,一時沒忍住,也想湊過去聽,好賴被人攔下了,隻好叫機靈的小廝輪流去聽了迴來學給他聽。


    林沫倒是一如既往地不給人留情:“聖人言,三人行必有我師,君主號令天下,自然兼聽則明,聞天下之聲。然廟堂深遠,欲聲入高堂,身自踏玉階,故有選官之道。秦王有不逮,沫察之而告,王擇吾善者聽,為君臣之道。而閣下察,非異況而無從告也,此君民之遠。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說網]而欲上達天聽,自當通文章而考策論。”


    他幹幹脆脆地說,閣下屢試不第,要麽是文章寫得不好,要麽是策論做得不妙。文章考人的毅力和堅持,寫不好那是你沒努力。若是破題沒破好,那你眼力見識差,若是措辭粗鄙,那你書讀哪兒去了?要是是策論的緣故,那閣下還真不適合當官。總而言之,你考了這麽多迴了,還是個老舉人,要麽是個蠢蛋,要麽是個懶人。


    “這可是強詞奪理了。”水溶撫掌大笑。他這話無外乎是說,水浮有哪裏不對,自然有他們這些既不是笨蛋也不是懶瓜的人來勸,輪不到你一個屢試不第的失敗者來指手畫腳。這話既無理又無禮,可他聲音平緩,自帶一股上位者的盛氣淩人,於是那一派毫無道理的話也說得理所應當,叫人氣急之下,也隻能反問:“那照林侯的意思,難道平頭百姓也沒有議論國事的資格了?”


    “閣下大概,”林沫抬眼看了眼已經氣急敗壞的王渝,“的確不大會破題。”


    圍觀的已經有不客氣的笑了起來。


    好在林沫也就刻薄了這一句,便又慢悠悠地說起平頭百姓能對秦王這樣的人物的失誤做點什麽。他倒是說了不少,聽起來又誠懇又客氣,隻是要是沒被他那溫和沉穩的聲音騙到,把他的話揉碎了聽就明白,其實也還是告禦狀上報禦史的那一套。不過他一句接著一句,沉穩篤定,環環相扣,說到最後,隻叫人心曠神怡,倒也並沒有心思細細地咀嚼每一句話。


    隻是說完了王渝,他最後倒也是說了一遍:“我奉陛下之命而來,既擔了欽差之名,自然也敢徹查虞斌大人所言之事。三殿下並非聖賢,自然也有犯錯的時候,若他當真冤枉了吳敏峰,自然有別的說法。虞斌大人一邊說殿下冤枉了人,一邊又不叫殿下出來同百姓說個明白,他到底是什麽個意思?”


    林侯煮茶,舌戰天津文生,也算是這麽些年來難得的盛況了。自柳郎離去,他便算是年輕一輩中難得的出挑人物。家世學問擺在那兒,自然不缺少吹捧的人,也不乏瞧不慣他自以為能取而代之的。音象橋名自《道德經》中的“大音希聲,大象無形”,他又是一盞清茶謝敵友,這麽個好機會,誰說贏了他,不說揚名立萬,起碼聲名大噪是不成問題了,於是每日聚在橋上的觀眾,從原先的路人,倒更多是小有名氣的書生了。


    這世上,念了書的人容易自己思考,但是相對應的,很有可能,書讀多了,就會對比自己厲害的人心生盲從。此時聽了林沫說的話,也忍不住思考起來,虞斌之舉,說是要為吳敏峰伸冤,可是連他們這些舉人、秀才都有法子告到京城去,你堂堂天津總兵,一邊大刀闊斧地要清君側,一邊又委委屈屈地喊冤枉,確實有些不像。


    “請替我告知虞斌大人,三殿下縱有過錯,如今也不過是他上嘴皮子碰下嘴皮兒,幾個吳家老仆的口供就算是證據的話,我手底下隨便調教兩個人明天去大街上喊他虞大人大逆不道,難不成也是真的?倒不是我做臣下的包庇三殿下,不過對簿公堂,也要開誠布公著來,如今天津百姓為我林某人做個見證,隻要三殿下到我麵前來,如何審,審出什麽結果來,我自然毫不遮掩,一一告知天下。如今,得了這句話,虞大人總該放心?”


    這話怎麽聽怎麽不對了,簡直是要昭告天下虞斌在軟禁水浮,水溶忙叫人去喚他:“快讓他迴來,就是大庭廣眾,也不安全的。”


    “王爺,林大人是奉旨而來,身邊自然有皇上的人――”手下勸阻道。他們是私自出京的,無論如何,避開皇上耳目為上。


    “都什麽時候了!”水溶瞪了他一眼,“我不放心泰隱,跟著他的事情還少幹過麽?”


    得嘞,又是個賀禮的借口。手下人也沒法,擠進人群堆裏,給守衛亮了自己的腰牌,叫他幫自己傳了句話。沒一會兒就見林沫轉過身來,看了他一眼,也算是相熟了,問了一聲:“你們北靜王也來了?”


    傳話的自己也尷尬:“王爺有要事與侯爺相商,還請侯爺移步。”


    “不必,我說要在這兒坐到虞斌大人出來給這事來個說法為止,北靜王有什麽要說的,也不必叫我大太陽下頭東奔西走的,一道來當著大家夥兒的麵兒說清楚就是了。”


    自家王爺的本事他是曉得的,平時就不是什麽說一不二的人,一旦對上這位林侯爺,那更是隻有聽話的份兒。傳話的下人也是無奈,隻好原話報了迴去。過了好一會兒,才見水溶帶著十幾個人,搖搖晃晃地走上橋來。


    “王先生還有什麽要問的?”林沫偏過頭來問王渝。


    王渝正臉一陣紅,一陣白,欲行退下,水溶已經一揮手,身後的衛兵把他團團圍住,五花大綁了起來,他不覺奇道:“你們好大膽,光天化日――”


    “我好大膽?膽大包天的明明是你們吧?三殿下不在鍾鳴樓,說清楚,你們把他藏在了哪裏?綁架當朝秦王,我活了三十多年,沒見過你們這樣的膽量!”水溶喝道。


    滿橋震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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