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溶這人,平日不說話,說起情話來還真沒幾個人挨得住。寶玉聞言怔怔地看過去,隻見燈光澄亮,北靜王微微側首,眉目低垂,正舉著茶盞輕吹了一口,輕煙還不夠濃烈,遮不住他溫和的眉眼,隻能叫寶玉越發地覺得這人不是自己所熟知的那一個。


    林沫這人,究竟有什麽好呢,北靜王也好,林妹妹也好,一個個地都離不開他,一副誰說他一句不好就要同人拚命的樣子。


    單顯楊迴了席上,有些不動聲色地神遊天外,水溶也沒在意,他隻覺得冷,然後又有點想見林沫,雖然他才分別了不到兩個時辰。隻是推杯把盞之間,卻見管事的站在鶴年軒外頭徘徊,便問了一聲:“怎麽了?”


    “爺,靖遠侯來了。”


    一時間,席上的三個男人,甚至連桌子邊上唱曲兒的小齡兒都抖了一抖。


    水溶的手指正攢在一隻玉鬥的杯麵上,再往下頭挪幾寸,就能觸碰到隔壁伺候他們喝酒的茗倌保養良好粉白如玉的手指,聽了管事的來報,隻得不動聲色地縮迴來,笑眯眯地叫人多備一雙碗筷:“泰隱口味跟咱們不大一樣,廚房再弄兩個菜來,他上迴要喝的梨花白還有?”


    管事的猶豫了半晌,湊到他耳邊悄聲道:“靖遠侯嫌鶴年軒太冷,說在您屋裏頭候著。”


    一迴了京裏,靖遠侯立刻就沒了在北狄的好養活,開始嬌氣得不像個男人,他妻子妹子也由得他折騰,甚至把他寵得不像話。


    單顯楊笑得尷尬:“靖遠侯不願意來同我們一道?”說是這樣,眼底的狠色甚至都有些遮擋不住了。他到底是南安王府一人之下的主子,從來也沒低聲下氣求過誰。如今誰都說靖遠侯身份特殊,便是皇子們都得敬他幾分,就連南安王,被他搶白了一通,也沒落著什麽好。隻是父王到底年紀大了,麵上擱扯不開來,他才來,想著有北靜王說和,靖遠侯麵子就算天大,也不會真拿王爺不放眼裏,誰知今日,還沒見著麵,就覺得京城裏那些說法,實在是太貶低了林沫的倨傲!


    水溶皺了皺眉,林沫不說還好,一說起來,他也覺得鶴年軒空曠得不像話。隻是客人還在,水溶又是一貫地左右逢源,就算真站林沫身後了,也沒有和別人撕破臉皮不給人台階下的習慣,於是便道:“我們就在這兒喝酒,他樂意就來,不樂意麽,我也拿他沒辦法。你伺候好了,他要是不高興,我拿你是問。”


    單顯楊顯然是跟水溶廝混了好些年的,說話也直:“好兄弟,這麽個人,難為你捧著了。”


    京城裏誰都知道北靜王和靖遠侯關係好,具體好到哪兒,誰也不敢說。不過單顯楊隻覺得自打有了林沫,水溶的不少舉動就不太像話了,故而如今嘴一張,就是一通嘲諷。


    寶玉聽了倒是心驚膽戰,他沒覺得林沫又多好,卻明白水溶很有幾分真心,不然也不至於對著他拉下臉來。


    單顯楊平日裏也不鑽營那些仕途經濟,同他在一起,雖然總是擺些架子,卻很叫寶玉覺得舒服,實在是不願意見他得罪水溶。


    隻是水溶卻沒多小氣,他甚至笑了起來:“怎麽難為?就靠那張臉,我就不忍心叫他生氣。”


    他這話說得倒沒錯,就是單顯楊也不得不承認。靖遠侯生了張被上天眷顧的臉,當年初來京師的時候,周翰林說的那句“狀元郎好顏色”,見過他的也都對他那張臉讚賞有加。其實真說來,林侯論眉眼比柳郎要遜色些,隻是柳湘茹到底身子骨弱些,即使拚命掙紮了停止著腰杆子,旁人看他依舊覺得身形孱弱如弱柳扶風,林沫大約就是憑著頎長筆直的身形叫那些拈酸的文人寫出那些溢美之詞來。何況柳湘茹素來不喜些人評價他的相貌,於是林侯那張臉就越發地經典。上迴還有人開玩笑,說本朝人已經懶得誇人家“貌比潘安”了,隻說了句“知道林侯爺麽,可長得不必那一位差”。


    北靜王自然沒有別人的好文采,不過他也隻需要說一句話就夠了:“看著他那張臉,我就覺得他說什麽都是對的。”


    說什麽都是對的的林大爺慢悠悠地等了半晌,確定北靜王今兒個沒開玩笑,想了想,大丈夫能屈能伸,他也隻得叫人帶路往鶴年軒去了。今天水溶的兩個客人,單顯楊他不熟,賈寶玉卻是知道的,水溶這人麵皮兒正經,裏頭就是個二皮臉,見著人家小哥兒長得俊秀點就連唿吸喘氣兒都帶著點勾引,林沫信他對自己真心,卻不信他真能管得住自己的眼珠子手腕子甚至下半身。


    於是南安王世子同榮國府的寶二爺又喝了兩盅酒,想想主人家還有算不上佳人的佳人候著,打算告辭的時候,就看到嫌棄鶴年軒的靖遠侯裹著一身大紅滾水貂毛邊兒的鬥篷,慢騰騰地踱了進來。


    那身量,簡直叫寶玉晃了眼,人近了,才晃過神來。


    他同林妹妹,還生得真有幾分相像。


    水溶卻鬧了個大紅臉――他認得林沫身上那件披風,裏襯子還是北靜太妃親手縫上去的,


    林沫居然裹著他的披風就出來了,實在是叫他無話好說。


    單顯楊和寶玉站起來見禮,林沫柔聲應了,與他們分主次坐下,他不出口諷刺人的時候簡直渾身上下都是閃著光的,水溶說他是天上高月,還真不算是情人眼裏出西施。饒是單顯楊對他成見頗深,見他側過頭來,輕抿著薄唇給他斟了淺淺一杯酒,蔥白的指尖簡直與白玉酒杯融成一色,也收起了滿身的刺,和和氣氣地同他幹了一杯。


    倒是想起了他今日是為何而來:“可巧見著了侯爺。本來想叫王爺替我父親同侯爺說道說道,如今倒也不用,我做兒子的替父親――”


    林沫伸手攔著了他:“原是我年輕氣盛,該我去向南安王賠不是才是。”


    他好說話得簡直不像林沫。


    隻是寶玉也長了記性,林沫現在對著南安王府,那是可有可無的,便是賣北靜王一個麵子,同單顯楊一起喝喝酒,說說話,也不是什麽難事,他這人既是那仕途經濟裏頭鑽營的俗人,這樣麵子上的活哪有做不下去的。可是自己問水溶的那話,要是叫他聽到了,指不定什麽不好的也就說出來了。


    說到了,這人也就是撿著惹得起的可勁兒欺負罷了,沒別的能耐。


    單顯楊目的達到,也不想逗留――水溶自打人來了,心思就明顯不在席麵上了,還暗暗地叫唱曲兒的陪酒的都下去,飯桌上冷冷清清的。林沫說是用了晚膳才來的,也就陪他們喝了幾盅,行酒令也是正正經經的,不是他們那一路,他也就覺得沒意思,沒坐多久,就要告辭。


    寶玉自然是跟著他一道要走。


    水溶叫人把他們送出去,才笑眯眯地問林沫:“好好地,怎麽想的起來到我這裏?”


    “我舅舅來信了。”林沫悶聲說。


    水溶手一顫,壓低了聲音:“這不可能!皇上最近沒有任何密令去漠河!”


    林沫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王爺,要真的皇上的每一道密令你都知道,現在你還有命坐這兒陪我喝酒?”他虛虛地指著東頭,“你要真那樣,我這會兒指不定在哪兒抱著你的畫像哭呢。”


    水溶被他笑得酒勁兒都上來了:“我死了你會哭?”


    林沫一停,笑嘻嘻地說:“信是舅舅前段時間擠出來的,現在才到我手裏,是說席賀原諒我的事兒,托我幫著找席菘曦――還給了我幾個席家暗哨的聯係法子。”


    水溶點了點頭:“看來他是真不知道了。”


    “也許這會兒已經知道了,在抱著席賀哭呢。”林沫又喝了一杯酒,覺得手腳冰涼,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水溶的手腕子,果真是溫熱的,於是也就不客氣地拽緊了。


    飽經風場的水溶有那麽一瞬間開始心猿意馬。


    林沫笑嘻嘻地,像是已經喝多了的樣子:“容嘉常替舅舅不忿來著,他覺得席賀家裏頭有妻有子有妾,舅舅卻要為了他挨打挨跪,簡直是再吃虧不過的買賣。”水溶迴憶起未來的小駙馬剛進京時候的那張圓鼓鼓的娃娃臉,也跟著笑了起來,的確是他會說出來的話。林沫又喝了一杯:“不過舅舅說,吃虧的是席賀。因為他原來不是這條道上的,一心一意的喜歡男人,對於他們這種人來說,不算是好事。”


    水溶覺得有些不自在:“你是在暗示我什麽嗎?”


    林沫原也不好這口,被他帶來這條不歸路的。


    可是靖遠侯的聲音卻隻有無奈:“舅舅對席賀,一直抱著愧疚之情。”


    水溶抬起頭來,林沫已經喝醉了,雙頰染上了難得的緋色,眼中醉意朦朧,眼角疲態盡顯。實在是難得見到倨傲的靖遠侯如此無力的一麵,他隻得握緊了手裏那幾隻冰冷的手指,試圖讓他們暖和一點。


    “若是將來,你我遇到這樣的事,我必不手軟。”林沫喝醉了酒以後,話明顯得多了,“你別給我傷心的機會啊。”


    水溶歎了口氣:“明明這麽狠心腸,何必還要再做出這樣無辜的樣子?”


    隻是這張臉,也實在是太適合這般祈求了。


    單顯楊顯然意猶未盡。這是他頭一迴見林沫,同父親、好友所描述得完全不同,那般鬆懈慵懶中帶著點清雅的姿態,叫他簡直覺得今日席上伺候的那個眉目更清秀的小倌都隻能算是能入眼。


    也許有人就是有這樣的氣度,叫人心甘情願地稱讚他。


    寶玉心裏也暗暗惦記著林沫方才難得的柔和。其實他見識過一迴,在湘蓮的兄長的墳前。林沫平日裏雖然說話和氣,但笑起來的時候,總帶著三分倨傲,叫他覺得不舒服。隻那會兒,微微偏著頭給柳湘茹上墳的林沫,隻一個側臉,就叫寶玉生出了些許憐惜之意。


    上天大約是真的眷顧他的。


    卻總不經意地拿走他別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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