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沫的擔憂不無道理。


    這是一個太過容易給武將定罪的年代。隻要哪個有兵權在手的,同京師哪家權臣皇子相處過密,做皇帝的就有理由擔心他們要動些別的心思。雖說水遊早早地就被排除出了那個爭奪大統的圈子,連他自己都明白毫無指望,但誰知道他父皇會不會懷疑席家呢,水溶這招就做得毒了,他把證據往水遊那兒一攤,叫水遊自己去揭發,一來絕了皇帝對趙王的猜疑,二來,也叫那些喜歡胡思亂想的人明白,皇帝可不是因為疑心席家,就隨便安了個罪名上去。


    隻是難免有人覺得趙王這是鳥盡藏弓。水遊當日也是問水溶,“為了穩固軍心,父皇或許不會把席頔裏通外國的事兒全說出來,到時候他的罪名可就是行刺你與泰隱,屆時,大家如何看泰隱?”


    如何看?無外是嫉妒、猜疑,和越發接近真相的對他身份的議論。


    水溶立刻憂心忡忡起來。


    “小皇叔,別怪侄兒沒提醒你,你原先最疼的那個侄兒,他可不是我。”水遊苦笑著問,“他要是真覺得泰隱有資格擋他的路,你準備幫誰呢?”


    新歡舊愛,擱誰都要想破了腦袋的問題,叫水溶想也沒想就給作了答:“自然是看得到又摸得著的那個。”


    水遊是個清醒又精明的人,他知道席頔不是個能做事不留破綻的,叫水溶抓住了一個,自然就會有更多的出來。他既然不能拿水溶怎麽樣,自然也隻剩下唯一的一條撇清自己的路好走。


    不過,總算有人能從無所不能的秦王殿下那兒搶走了東西,哪怕是他棄之不用的,這個認知仍讓趙王覺得有些痛快。


    搶了秦王的人的靖遠侯卻遠沒有那麽輕鬆。他自然不會責怪水溶的自作主張——這原來就是北靜王的職責所在,如何行事更是他的自由。無論如何,北靜王府那樣強大又密集的情報網,這次好歹是用來為國效力的。林沫雖然會為舅舅擔心,但還不至於遷怒水溶。


    這大約是他這個既不體貼,亦不溫柔的情人唯一能做的。


    貼心又溫柔的北靜王迴了府上,想著要先去給太妃請安,順便再抱抱自己的兩個閨女,如今長大了一點,玉雪可愛,兩張一模一樣的小臉蛋笑起來簡直能叫他這個當爹的忘了自己姓什麽。可是剛要換衣裳,就聽到管事的來報,南安王府的世子同榮國府的寶二爺來了,現下在書房等著王爺呢。


    寶玉倒曾經是北靜王府的常客。水溶那時候知道他姐姐要當貴妃,加上寶二爺也委實生得好,便起了些別的心思,時常邀人來家裏頭品茶作詩,寶玉也是個見了漂亮的人就走不動道的,一來二去的,險些擦槍走火,要不是那會兒水浮事兒多,林沫又初來乍到的總給他使絆子,他還真沒資格在這兒嫌棄人家煩。


    不過南安王世子倒是稀客。


    水溶換了衣裳,先遣人去知會太妃一聲他已經迴來了,便起身去了鶴年軒。北靜王府也養了一群請客,平日裏無所事事,北靜王附庸風雅的時候出來負責提點難看到不行的建議來襯托王爺的英明神武文采飛揚——林沫嘲笑了他不知道多少迴。比如說這時候,就是那群人出場的時候了。


    鶴年軒這麽個老氣橫秋的名字當然不會是他取的,寶玉先頭提過一兩次,說了句“這和王府裏頭其他地方可真不像”,叫水溶一句“不管像不像,橫豎它就是”給輕描淡寫地掠過去了。倒是林沫頭一迴來時,笑眯眯地盯著牌匾上的三個大字看了好一會兒,才慢悠悠地說:“王爺拳拳愛子之心,天地動容,我不喜歡同拿人錢財的人說話,換個地兒吧。”


    五間的大屋子,中間也沒個格擋,四周圍隻有兩三個大架子,擺著各色古本書籍,還有個梯子能往樓上去,亦是一堆古本。


    因為全是書畫,鶴年軒裏頭也不敢生火,除了平日裏客人實在是多,也就春夏時分邀人坐臥此處,看書彈琴。想來管事的也知道這情況,倒也沒把他們往別處去。


    水溶笑了起來,踏進門去,果真見單顯楊與寶玉二人坐在炕上,正對著一幅九美圖評頭論足,兩三個伶俐的小姑娘站在一邊伺候著,不知這二位說到了什麽,逗得小丫頭們滿臉通紅,不知所措。


    “今兒怎麽有空來我這裏?”水溶問。


    見了主人歸來,他二人忙起身見禮,水溶連聲道不用,親自扶他們坐下,又看了看正煮著的茶,湊上去嗅了嗅味道,便坐正了身子:“寶玉倒是常來,不過顯揚還真是稀客,來找我有什麽事?”


    單顯楊陪笑道:“王爺說得還真是,我也是個無事不登三寶殿的,王爺事務繁忙,我也不敢常來叨擾。”


    “就知道你有事。”水溶先說給他聽,“我可不一定幫得上忙。”


    “要是連王爺也幫不上忙,我就真不知道該給誰說去了。”單顯楊道,“王爺知道,我父親是武將出身,要他帶兵打仗那不用說,隻是這朝堂上的規矩禮數,他是一點兒也不通,這不,前幾天不就惹惱了靖遠侯?王爺是知道我父親的性子的,他雖說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哪裏扯得下麵子,現在就和靖遠侯尷尷尬尬的,大家看著都不像樣子。”


    水溶仰頭大笑起來。


    單顯楊也是個沉得住氣的,也就慢慢地等他笑完。


    好在水溶也沒說別的,隻道:“那天虧得是我沒在,不然我還得抽了鞋底板去打你爹兩下呢,好歹我也在戶部幹了半年,平白被他搶了話說去,擱誰誰都以為他那話是說戶部人吃幹飯呢?”


    他這話帶著三分責備,七分親昵,單顯楊也笑了起來。


    “你迴去叫你老子寬心,多大點事。靖遠侯要真是這麽小肚雞腸的人,也不至於叫皇上這麽賞識他。”誰知道水溶下一句話就把林沫摘得幹幹淨淨,也沒透露出一點要給他們說和的意思。


    單顯楊心裏暗罵了一聲,麵上卻不顯。


    寶玉抿了抿唇,心裏暗暗失望。


    單顯楊說的那些朝堂上的事,他完全沒興趣,隻是路上聽了一些,知道是南安王隨口一句話,叫林沫給當了真,很是計較地給了南安王一個沒臉,隻是不知為何是單顯楊先來說和,更沒想到水溶竟是完完全全地偏了林沫那頭。


    大失所望之下,他連自己來時賈母吩咐他的話也忘了說。


    好在不提林沫了以後,北靜王照樣是從前那個叫人如沐春風的年輕郡王,與他們說起北疆的風土人情來,還留他們用了晚飯。


    虧得是茗煙怕罰,偷偷提醒了他一句,叫他反應過來,趁著單顯楊離席去解手,悄悄問水溶:“王爺,林······靖遠侯的妹妹過生日,聽說是太妃主持?”


    賈母那日裏計較了半天,心裏琢磨著,十五歲生日可大可小,可偏偏黛玉是大辦,那席麵上沒個尊者主持可不行。皇後地位尊崇,這酒席既然擺在林家,她自然沒辦法出席,就是叫個人替她行事,隻怕也不夠格。長嫂如母,靜嫻無論身份地位品級,倒是最合適不過,不過她身子重要,出席與否還難說,因此也就動了心思。容白氏······聽迎春的意思,也不會太出頭。再者說了,也沒有這樣的規矩,姑娘還沒嫁呢,未來的婆婆給她操持生日。


    林家在京城也沒有其他的心思,也沒聽說林白氏要千裏迢迢地趕過來,故而賈母心裏琢磨著,也沒別的人了。


    雖說那次林沫扯下了臉來,但如今兩家也漸漸有了年禮往來。想是林沫到底也是要當父親的人了,漸漸懂了事。先前鳳姐還在他們家住了那麽久,靜嫻給賈薇送禮從來不吝嗇。再者說了,黛玉來京裏這麽些年,她可從來沒虧待過這丫頭!


    這樣的場合,能做個出頭主持的,也沒有壞處。賈母自忖一把老骨頭還能動彈,也願意為孫女兒多勞累勞累。


    誰知叫鳳姐去說,鳳姐卻隻是叫苦:“老太太,這話說的,得她們來求您,您好順理成章地給應下來,哪有我們自己去請命的道理?”她這話說得倒也實在。隻是賈母左等右等,卻聽了風聲,說是北靜太妃應下了這差事。


    北靜太妃!


    論身份,她自然也夠格給皇後的義女、靖遠侯的妹妹主持及笄禮,但她與林家,關係也沒這麽親近啊。


    好在南安太妃說了,也就是聽說。


    賈母如今倒也學乖了,也沒叫人直接去說,先是叫寶玉來探探太妃的口風,又叫了鴛鴦來,親自去送幾套小孩兒、女孩兒的衣物去林家,問問侯妃的意思。


    那衣服料子、做工都是她親眼看著做的,都是鮮亮的活計,就算如今黛玉成了貴女不穿別人家的衣裳,看著那些料子,也不該阻著打小一塊兒長大的鴛鴦。


    不過這種事當然不會直接問姑娘家,鴛鴦借口代表鳳姐去探望靜嫻,一邊不動聲色地說:“想不到林姑娘——改叫帝姬了,一晃眼都這麽大了,林大奶奶如今身子不便利,姑娘生日的事兒是林大爺在操持?”


    靜嫻歎了一口氣,等鴛鴦緩過神來,才緩聲道:“你迴去請鳳姐姐來我家坐坐。”把這事兒避開不提了。


    如今水溶聽見寶玉問,也就笑了笑:“寶玉呐。”


    “恩。”


    “我從前以為泰隱是天上月亮水中冰花,如今好容易成了我自己手裏的一盆珍寶,他的妹妹,就是我的妹妹。”


    “往後這話,不許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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