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調跟著工作人員繞過那群正在瞎嗨的爵士樂手,走到了這家酒吧的後麵,也就是櫃台邊上的門那邊。


    原本傅調以為這個地方應該是工作人員的休息室或者存放酒水的一些地方,不過他沒有想到,這個地方居然是一個單獨的休息室。


    這個休息室雖然還延續著之前這家酒吧的裝修風格,但是在一些細節上的裝飾卻完全不同。


    在這邊增加了許多的隔音設備以及可以用來休息的長椅,中間的桌子也不是酒桶上麵加一塊木板,而是一張完全由不知名木頭打造的桌子。


    雖然整體看上去還像是那種鄉村酒吧風格的裝修,但是說實在的,這個地方其實更像是華國那些東南沿海地區老板的裝修。


    也就是他們用的椅子是那種沒有靠背的木頭,如果他們換成華國的那種方方正正的雕木椅,那麽還真的有一種一秒穿越迴華國的感覺。


    在這間屋子的角落裏則是額外放著一台鋼琴,立式的普通鋼琴,並不是在屋子外的那個大型三角。


    這間屋子的隔音設備非常好,當傅調走進屋子關上門的時候能夠非常清晰地感受到周圍聲音小了許多,甚至如果不注意聽都有一點點聽不清的感覺。


    而在這個屋子裏正好坐著一位頭發花白的老者。


    他的衣服並不周正,而是穿著一件非常簡單的白色襯衫,帶著巨大的蛤蟆鏡,端著一杯簡簡單單透明液體在那個地方慢慢抿著。


    看上麵液體的掛杯程度,很明顯並不是普通礦泉水,而是類似於白酒,伏特加,朗姆酒之類的蒸餾酒。


    他喝的也不多,一杯可能就是2cl的杯子,在那個地方抿了半天都沒有喝下十分之一。


    從他的動作看上去,似乎無比優雅,正如同所有人心中那種對於藝術家的猜想。


    特別還是老藝術家。


    隻不過……


    他見到傅調從屋子門口進來的時候,微微點頭,對著傅調身後的那位酒吧老板道。


    “老板,麻煩你了,多謝。”


    “不客氣,你們慢慢聊,如果有什麽想喝的盡管和我說,我都能滿足。”


    “那給我順便拿一瓶可樂吧,這個伏特加我還是喝不慣,真的搞不懂為什麽他們那麽多人這麽喜歡喝這種酒。”


    卡普斯汀聽到後立刻將手中酒杯放到一邊,鬆了一口氣,骨子裏的那一股優雅頓時消散了大半,看向傅調反而用類似於老頑童一般的笑容開口道。


    “傅,你也和老板說一下,等一下讓他一起拿進來吧。”


    “我就算了,來一杯礦泉水吧,不帶氣的,不要聖培露巴黎水,剛剛你給我的聖培露太酸了,來一個口味柔和一點的氣泡水就好。”


    “好的!”


    老板點了點頭,立刻專門離開,等傅調坐到卡普斯汀對麵的時候,老板也將傅調要的水以及卡普斯汀要的可樂端了過來。


    “你要的水,還有卡普斯汀先生您要的百事可樂無糖。”


    “你果然還沒有忘記我喜歡喝百事可樂無糖,可口可樂的無糖味道真的太糟糕了,如果有糖版本的可樂我還是推薦可口可樂,百事就是刷鍋水,但是不帶糖的版本,百事可樂才是王道!”


    卡普斯汀看著那還帶著冷氣的可樂瓶眼睛一亮,不等老板拿來起子,直接將其對著桌腳輕輕一磕,看的老板眼睛都直了,無比的心疼。


    “果然,還是玻璃瓶的可樂氣最足,味道感覺最好。”


    “不是,我的……”


    那位老板看著卡普斯汀半天說不出話,最終隻能歎了一口氣,揉著自己的腦袋走了出去,就當沒有看見。


    而傅調也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將放在桌上的那瓶礦泉水打開,隨便抿了一口,對著卡普斯汀道。


    “您找我……有什麽事情嗎?我聽我老師說,您好像是一位很厲害的爵士音樂家。”


    “爵士音樂家嗎?”卡普斯汀噸噸噸灌了一大口百事可樂無糖後,舒服地咧嘴笑了起來:“我可不是什麽爵士音樂家,說實在的,我隻認為我是一名非常非常普通的音樂家,僅此而已。”


    “嗯?”


    傅調不解,安安靜靜地聽著卡普斯汀的說話。


    卡普斯汀隨意地開口道。


    “我從來就不是一位爵士音樂家,我也從來沒有嚐試去成為一位真正的爵士鋼琴家,隻是我在作曲中不得不這樣做,我對即興演奏並不感興趣,而沒有即興創作的爵士音樂家還談得上是爵士音樂家嗎?我所有的‘即興’都是創作好了的,用來改善我的作品,伱能明白嗎?”【備注1】


    “……”


    傅調沒有想到卡普斯汀過來的第一句話就是和他說這個,一時間沒有特別明白卡普斯汀他究竟想要做什麽。


    如果他並不喜歡即興的東西,那麽他為什麽喊自己過來?


    因為不管怎麽說,傅調是認為自己也算是一名爵士樂手的,他對於音樂之中的即興是非常在意的。


    正如同剛剛他的演奏那樣,如果即興的內容出現一些他不了解的東西,他會第一時間有一點點疑惑,然後試圖去理解它,將其加入自己的即興之中,而並非抗拒。


    結果沒有想到,卡普斯汀過來和他說的第一句話,就是表示了自己的抗拒,說自己並不喜歡音樂之中的即興成分。


    傅調隻是輕微點了點頭,等待著卡普斯汀後麵的發言。


    卡普斯汀倒是沒有多想什麽,隻是繼續道。


    “不過雖然我不怎麽承認我自己在爵士圈的地位,卻依舊有很多人稱唿我為爵士圈裏麵最懂古典音樂的,古典音樂裏麵最懂爵士的作曲家,二十世紀最偉大的爵士樂作曲家之一,我也不得不承認,爵士樂給了我非常多的靈感,正如同在外麵的石原廣美那般。”


    卡普斯汀指了指屋子外的石原廣美,然後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笑著道。


    “雖然人老了,但是你們在外麵的演奏我全都聽的一清二楚,知道你們在彈奏什麽東西,我不得不承認,你們給了我非常多的啟發,你們的演奏也很符合我對於爵士樂的審美,特別是你,傅!”


    “我?我的演奏嗎?”傅調一愣。


    卡普斯汀無比認真地點頭,對著傅調道:“對的,就是你的演奏,你可能並不覺得你的演奏如何,甚至覺得你的演奏太過於樸素,古典,沒有什麽新意在其中,但是對於我而言,我非常非常喜歡你的演奏,我喜歡的,就是你音樂之中的那一份古典,因為我也是這樣。”


    說罷,他起身走到一邊的包裹處,將自己的包裹掏了掏,從裏麵掏出一份樂譜,將其遞給傅調,隨意地開口道。


    “這個是我的作品,黎明(daybreak),一個……還算不錯的鋼琴作品。”


    傅調接過他手中遞來的作品,慢慢看了起來,不由得有點一愣。


    這一首作品在他的腦中走過一段非常非常明顯的旋律,這個旋律就是一段很典型的爵士樂作品,典型到不能再典型,你隻是聽這個開頭你就能感覺到這個是一首爵士樂作品。


    但是正如卡普斯汀說的那樣,他寫作的作品,並不是爵士樂。


    這一首作品的感覺很爵士樂的同時,這一首作品在樂譜上呈現出來的東西,卻完全不是一首爵士樂應該呈現出來的。


    爵士樂之中最為顯著的一個特點就是即興,這個是爵士樂的靈魂。


    甚至有很多人都說爵士樂是即興的藝術,隻有即興才能夠表達出演奏者當時的全部想象以及他們在藝術上的魅力。


    而這一位被譽為古典樂之中最為爵士的鋼琴家,他的作品之中沒有任何一點點即興的成分在其中。


    可如果說這一首作品是古典作品的話……不管是哪個時期的人都不會承認這個是古典作品的。


    這一套作品的構建核心就是爵士樂,而並非其他的東西。


    看著這一切,傅調一時間不由得腦袋發懵,來迴看了兩三遍,最後看向卡普斯汀,開口問道。


    “這個……是爵士作品嗎?”


    “準確來講,是以爵士樂為創作核心邏輯的古典作品,你是不是沒有找到可以讓你即興的部分在其中?”


    卡普斯汀看到這裏,不由得笑了起來,然後無奈地搖了搖頭,指著自己的腦袋道。


    “我和你說了,我是一名作曲家,我不是爵士樂家,所以我不會讓即興的東西在我的音樂之中出現太多,並不是因為我不想這麽做,而是因為……我不能。”


    “啊?”


    傅調總感覺自己的腦袋可能有點糊塗,不由得重複道:“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卡普斯汀先生,您確定……您沒有說反?”


    “是的,我沒有說反,就是你想的那樣。”


    卡普斯汀打斷了傅調的話,笑著開口道。


    “我就是做不到,並不是我不想,隻是因為我做不到罷了。”


    “做……不到?”


    “嗯,我腦袋不行,這個地方。”卡普斯汀戳了戳自己的腦殼,笑著道:“這個地方不太行,是從小都不太行。”


    他沒有給予傅調說話的空間,直接繼續道。


    “沒有那麽多為什麽,其實對於我而言這隻有一個問題,那就是我沒有辦法創作出即興的作品出來,就是這麽簡單,雖然說我可以在演出結束後經過思考寫出更為完美的即興,讓所有人稱讚的即興,但是這個終究不是即興,而是經過我長時間思考才能夠寫下來的東西……”


    “所以,我就非常糾結,特別是對於你們這些爵士樂手,我是非常糾結的。”


    卡普斯汀起身,將屋子門稍微打開一些,讓屋外的音樂流淌進來。


    他聽著舞台的音樂緩緩道。


    “首先我非常羨慕你們這些爵士樂手,你們的腦袋非常的靈活,能夠當場即興出來那麽多特別漂亮的爵士樂作品,但是與此同時,我又看不起你們……”


    “看不起你們對於即興這項技能的浪費,明明會即興是一個多麽強的技能,但是你們卻用這項技能去即興出來一大堆亂七八糟,沒有任何意義,聽上去就等同於浪費時間的作品出來惡心人。”


    說到這個地方,他轉過頭看了一眼傅調,抱歉地笑了笑:“我不是說你,我是說部分擁有即興技能的人。”


    “我知道……”


    傅調點頭,往前走了兩步,走到了卡普斯汀的身後,同樣望著屋外。


    屋外的那群人依舊在展示著自己最新對於爵士的想法,各種各樣絢爛的音樂在這邊呈現,聽上去有些十分有趣,而有些,則顯得平庸。


    並不是所有人都是天才,就算這裏已經可以算的上是爵士天才俱樂部了,但在俱樂部之中,同樣有天才中的天才,與天才中的庸才之分。


    而卡普斯汀很明顯說的便是那些天才中的庸才。


    卡普斯汀端著手中的可樂瓶又是噸噸一口,用袖口擦了擦嘴後,轉頭對著傅調問道。


    “我剛剛的作品你已經看完了?”


    “看的差不多了。”傅調老實地點頭,緩緩道:“寫的很厲害,如果讓我來即興出來的話,我感覺如果不是當天發揮特別好,靈感爆棚,我完全不可能寫出這樣的作品。”


    “哈哈哈,靈感爆棚,這句話說得好。”


    卡普斯汀笑著拍了拍傅調的肩膀,並沒有迴到自己的位置上,而是直接坐到了鋼琴前,手指直接落下。


    一個很有趣的主旋律走了出來,隻是一聽便讓人聽得出來。


    這個就是爵士。


    他並沒有看向傅調,就這麽彈著鋼琴緩緩道:“傅,並不是今天才聽過你,而是在之前還沒有來巴黎的時候就已經聽過你的事情了,當時沒有留心,讓我真正留心起來的,便是之前在留聲機雜誌上看到你信息的時候,我才第一次認真認識了你。”


    “而第二次對你的認知,便是在剛剛的表演上,你被hiromi她拉著在舞台上演奏的時候,我那個時候才算真正意義上對你有了一些認知,知道你是一個什麽樣的人,一個……和我心中想的差不多的鋼琴家。”


    “如果讓我用一個合適的詞語來形容你的話,我絕對不會用爵士鋼琴家這個詞來形容你,畢竟你的音樂之中那種古典的氣質太過於濃厚了,你更像是一位古典鋼琴家,而並非是爵士鋼琴家,即便你對於爵士的即興非常有趣也一樣。”


    他的身體隨著自己手中的演奏而不停地晃動。


    如果不是他已經將樂譜丟到了傅調的麵前,一個非常完整沒有任何即興成分在其中的古典樂譜,傅調可能真的會以為他正在即興。


    畢竟他說過他完全不會即興,他所有的一切都是想好後才去演奏的。


    他一邊搖擺著,一邊隨口道。


    “你的爵士之中古典的氣質太濃了,對於其他人而言可能會有那麽一點點老舊的感覺,但是我感覺完全不是這樣,你在古典爵士之中進行了非常有趣的創新,這一份創新簡直讓人驚歎,古典爵士就那麽一點點簡單的東西你居然可以創作成這個樣子。”


    “隨著驚歎一起而來的,便是……貪婪?期待?希望?我不知道這個應該用一個什麽樣的詞匯去形容,但是我很清楚我想要什麽……”


    “傅,我想要你!”


    伴隨著最後一顆音的落下,卡普斯汀轉頭看向傅調,笑眯眯地開口道。


    “傅,這並不是開玩笑,而是認真的,我想要你!我想要你來詮釋我的作品。”


    他轉身繼續演奏著他的其他作品,一邊彈奏一邊說到。


    “我聽過很多很多的人演奏我的作品,比如柳德米爾·安戈洛夫,比如馬克·安德烈·哈梅林,再比如其他的一些人,最近我聽你們華國的王佳也彈奏了一下我的作品,這些人怎麽說呢……”


    “他們的音樂之中,那種古典的成分太濃了,就算他們全部都是以炫技為長,很多錄音作品都是為了炫技而去炫技的那種,對於爵士也有所了解,可是他們的音樂之中幾乎沒有任何我想要的感覺,包括我自己在內,也是如此……”


    他看著自己的手,不知道為什麽,氣息突然有了一絲低落。


    “我不擅長即興,所以我都是將我的音樂全部寫下來再來演奏,聽上去像是即興,可是終究不是即興的那種感覺,我寫的很是古典,而我創作作品的根是爵士,有很多很矛盾的地方,包括我自己的錄音我其實都不算特別滿意,隻能說還不錯,勉強符合我的想法。”


    “所以,傅,我有一個請求,如果你可以的話,有時間的話,那麽我希望你可以來試著彈彈我的作品,給我一個我滿意的答案,作為迴報,我會將我對於爵士的一切理解,全部交給你。”


    他抬起頭看向傅調,緩緩開口問道:“你願意嗎?”


    “……”


    傅調看著手中的樂譜,感受著上麵的內容,一時間不知道如何迴答。


    他想了許久,看著麵前頭發已經花白的男子,最終歎了一口氣,緩緩點頭。


    “我願意。”


    【備注1:這句話來源於fanfaremagazine,2000年93-97期對卡普斯汀的采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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