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名流雲集,人人都豎直耳朵,正是賀淳華需要的環境。他也不推卻,坐下來侃侃而談。對於朱秀兒在仙靈湖扮演的角色,他隻字不提,隻說有村人暗中通報,給策應軍提醒。


    言情


    旁人見他措辭得體、儀態大方,都是暗暗點頭。


    賀靈川卻留意柯繼海。


    他跟賀淳華交談時,眼裏真就隻有賀淳華,談笑起來更是旁若無人。其他貴族聽到要緊處忍不住喝彩鼓掌,柯繼海就很不耐煩,轉頭喝斥。


    今日延席的主角明明是朱家和朱秀兒,都說客隨主便,可他這一來就反客為主,毫無自覺。柯大將軍好像是直來直去的脾氣,不在乎得罪人。


    朱曦言笑嗬嗬地不以為意,朱家的少壯們卻在撇嘴皺眉,心懷不滿。


    對於作戰方略、戰鬥過程,柯繼海問得細致,尤其是策應軍帶領全村老弱西逃這一段過往,他一聽就提出疑問:“賀大人仁厚,但婦孺行動遲緩,能把賊軍越甩越遠,想必留下了斷後的隊伍。請問這一部分損失多少?”


    “斷後的策應軍一共三十五人,馬十七匹,還有留下來幫忙的村漢十四人。”經曆那一晚驚心動魄,這些數字賀淳華已經爛熟於胸,“他們拖住賊軍近三個時辰。”


    “三十五人,拖延了三個時辰!”柯繼海動容,“好,其中必有悍勇者,賀大人千萬要重用。”


    賀淳華微微一笑,這才招賀靈川到跟前:“當時小兒請攖斷後,我很不舍。哪知這小子指揮得當,圓滿完成了任務。”


    他長歎一口氣:“他撤退時被盧耀射中墜崖,據說那箭能一發三擊,我們都以為他無幸理,我妻當場哭暈過去。哪知,嗬,他不僅沒死,還把隻剩半條命的吳紹儀救了迴來,否則那廝也不能歸降。這真是老天保佑。”


    “自救者,才有天救之。盧耀那套弓箭有來頭,乃是賊首洪向前幾件重寶之一,稱作‘鬼眼弓’,一擊不中,後麵還會自動雙擊。官軍在戰場上領教過它的厲害,我麾下就有兩名將官死在鬼眼弓下。能讓盧耀拿這弓射你,還射不死,小子不簡單。”


    柯繼海轉向賀靈川:“你年紀輕輕,有謀有勇,難得!不上戰場非好漢,你這次去北方大有用武之地,定要潛心磨礪,為我大鳶再添一名虎將!”


    王廷調賀淳華去夏州的用意,他這個沙場老油子一看就明白了,就是要增加對抗潯州牧年讚禮和北方妖國的軍力。賀家長子跟著父親,少不了仗打。


    賀靈川一點頭,鏗鏘有力:“承大將軍教誨,一定!”


    柯繼海就欣賞他這樣幹脆利落不說廢話的棒小夥,當下從腰間解下佩刀,遞給賀靈川:“寶刀贈豪傑。”


    “這如何使得!”長子還未說話,賀淳華立刻推辭。


    柯繼海不理他,把刀直接塞進賀靈川手裏:“此刀名為‘百辟’,已隨我二十二年,望你善用。”


    賀靈川大喜,雙手接過,鄭重道:“謹受之,必不負將軍所望。”


    柯繼海對一個十六七歲的鄉下少年如此器重,又讚英雄又贈刀,卻不將旁人放在眼裏,在座其他貴族就不太受用。尤其二十出頭的,聽他說什麽“不上戰場非好漢”,更覺刺耳。


    先前找賀家兄弟聊過的何塑即道:“我聽說吳迪將軍的長子吳赫,十三歲上戰場,十六歲就率兵活擒敵將,如今也在西北隨父征討東浩明。他正好比賀兄弟大個兩歲,莫不是我鳶國又要出一對難分軒輊的虎將?”


    平素圍在他身邊的幾個少年紛紛應和,其他貴族卻隻笑笑,沒有吱聲。柯繼海看了何塑一眼:“你是何人?”


    “我姓何,家父禦史台何昌琪。”其父為了避嫌,沒來參加朱家的夜宴。


    朱家人在邊上補充:“這位是禦史大夫三子何塑。”


    “可有功業?”


    何塑臉色一紅,隻能搖頭。


    “可曾進獻策論諫言?”


    別的十七八歲少年想向王廷獻言是天大不易,可禦史大夫之子,那就近水樓台了。


    何塑的臉更紅,呐呐道:“已向聖上提過幾篇。”


    但上頭批了“已閱”兩字就打迴來了。


    柯繼海嘿然一笑:“既沒有功業,又不曾被納諫,那就是看客,隻好作壁上觀。”


    這就是要他閉嘴,當著這麽多人的麵!何塑一張臉由紅脹到紫,生生吞下一口惡氣,卻在袖裏暗中握緊了拳頭。


    柯繼海這麽不客氣,宴席上一時落針可聞,人人無話。


    還是賀淳華打破了安靜:“我聽說浯州前線膠著,柯將軍為何此時返都?”


    他也摸清柯繼海一點脾氣,幹脆直問直說。


    “唉,還不是為了催湊糧餉。”柯繼海臉上的笑容漸漸沉重,“我聽說王廷派往南方四州的稅官滿載而歸,收了幾百萬兩稅銀上來。”


    “東浩明在浯州堅壁清野,一粒糧食也不給我們留。今年浯境秋糧豐收,早被他們安排妥當了,田間地頭無餘糧。為了求餉,我和吳將軍已向王廷派了十二迴加急傳書,可過去這三四個月,我們隻收到兩次糧草。好在攻破百定城以後,還能續上些吃喝。”


    “若非情況緊急,我何必厚著臉皮迴國都討錢討糧?”他幽幽歎了口氣,“前線已經欠餉三個多月,一天的口糧現在要撐三天。再不發放,將士打仗都沒力氣。”


    在場就有官員道:“王廷不是不想發,今年可太難了。臥陵關先遭反賊、後遇洪災,春夏秋幾無收成。那一大片曆來是豐糧區之一,占到全國糧收三成,今年不僅貢不上糧,還要國家反過去賑災。”


    義軍和官軍在臥陵關你來我往長達數月,拉鋸戰打得一塌湖塗,然後又一頭撞上水患,產糧區成了災區,王廷為此撓破了腦袋。


    朱曦言也歎道:“石桓城的糧價已經上漲了四成。糧食一漲,其他的無不跟漲。家仆說,就連蠟燭都貴了。”


    “可巧,我在王廷聽到的也是一堆叫苦。”柯繼海搖頭,“我們負責前線打仗,後勤籌餉是官員的份內事。我不向王廷要錢,還能向誰伸手?官兵可以餓肚子打仗,但馬匹怎麽辦?不吃麥麩豆餅,光啃地草可跑不快載不重。”


    那官員一臉沉重:“其實,石桓人家裏也是節衣縮食,支援前線。負責前線物資轉運的曹大人,我聽說他都幾天沒合過眼了。”


    賀靈川下意識看了看桌上的珍饈佳肴。


    賀越忍不住道:“東浩明早有準備,他自己兵強馬壯、城堅糧足,就打算和官軍打持久戰。一旦官軍耗不過開始撤退,他就要反守為攻。”


    “是這個道理。”柯繼海點頭,“東浩明縱橫沙場幾十年,這些他都懂。一旦攻守易形,官軍沒能守住北邊的雞心崗,東浩明就能在那裏登船直入洪川,石桓城與國都又危矣。”


    眾人色變。前次叛軍拿下臥陵關,就把石桓城的居民嚇得不輕。一旦叛軍從風陵渡乘船,順著洪川往下遊走,幾天內就能抵達石桓大開殺戒,中間沒遮又沒攔。


    在場的貴族,有些聞訊舉家外逃,直到聽說吳迪、柯繼海大敗叛軍,他們才又返迴石桓。


    那種心驚肉跳,誰也不想再體驗了。


    有人就問柯繼海:“將軍返都,成果如何?”


    “求來的,不過杯水車薪。”柯繼海沉沉歎氣,搖了搖頭,“東浩明部不同於洪向前這種烏合之眾,其精銳還要勝過官軍,非朝夕可以剿滅。斷糧最耗士氣,隆冬時節軍中衣被又不足,每天都有人凍死凍傷。我也不怕說實話,照這樣下去,最遲明年開春就得後撤去雞心崗。”


    那也不到三個月了。


    “雞心崗已在構建防禦,挖深溝、壘高牆。但就我所知,那裏的地形容不下十幾萬大軍。”


    朱曦言看眾人臉色,也知道時機差不多了,遂咳了一聲:“前線將士搏殺,我家也要略盡綿薄。這樣,我朱家願意籌捐軍糧五萬石,馬料五千石,送交王廷軍需,由他們急派前線!”


    賀越偷偷掐指,頭腦運算飛快。時糧價格為八百文一石,那麽朱家大概要花四萬兩銀子買糧捐送前線,這還不包括草料錢。


    周圍一片議論聲。


    東道主朱曦言都表態了,其他人撫著自己的小心肝算了算賬,發現給前線將士花點小錢,讓他們頂住東浩明的鐵蹄,總比後麵家破人亡劃算。


    於是有幾家德高望重的皇親也紛紛解囊。


    他們身份比朱曦言更加尊崇,出手可不能比他寒磣。最多的一家承諾捐出十二萬石,其餘的從六萬石到九萬石不等,還有馬料、衣鞋、被褥。


    有他們帶頭,在場的世家和官員也隻得硬著頭皮跟上,心底暗道晦氣。今晚出席朱家的洗塵延已經送了一份禮,沒想到柯繼海柯大將軍候在這裏,還要管他們收第二份錢。


    這麽多家都要買糧,石桓附近的糧價還不得漲到天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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