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闕 鵲橋仙 第六迴 梟攀北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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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進赫連譽養傷的那所山間靜室,四周隱隱雲升霧騰,蒼鬆翠竹沙啞呢喃,枯藤老鶴逐風漫步,倒真個恍如世外桃源,人間仙境,沒半分煙火俗氣。魏青鸞暗嗤一聲,隨著赫連文華走入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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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內的光線極暗,令剛進去的人都有一種不適應的暈眩感。赫連譽靠在老藤搖椅上,周圍是兩個定神的香爐。他的臉分明是蒼老了;與魏青鸞幼時難以磨滅的記憶裏的那張有著桀驁狂放表情的麵孔相比,現在的溝壑和斑紋似乎都令人想要發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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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來不過彈指一揮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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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青鸞想起曾經在堯嶺上,齊紅fen唱的那首小調。反反複複,都隻是那一句詞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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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彈指間,紅塵十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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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覺間,他已隨著記憶中的曲調,輕聲唱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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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赫連譽微微睜開了眼。他看了看麵前的人影,眼裏似乎泛過一層濁白的光。他輕聲叫道:“徵儀……是徵儀麽?……”竟坐了起來,伸手來抓魏青鸞的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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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青鸞被唬了一跳,未想便向後退去;待到反應過來,不知為何一股氣便衝在胸口,大聲喝道:“赫連譽,我不準你——”噌地拔劍在手,卻被赫連文華緊緊按住了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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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夠了,二子!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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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青鸞感到赫連文華按著他手腕的指力漸漸放輕,終於無力地鬆開。垂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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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夠了吧……他其實……不也一直遭著報應麽,你看,他總記得魏伯父……”赫連文華喃喃地說,他的頭慢慢地低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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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住口!”魏青鸞大聲喝道,他摔開赫連文華企圖組織他地臂膊,走到赫連譽身旁,一把扣住他的脈門。卻陡然一驚,鬆開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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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滾燙的體溫混著錯亂衝撞的真氣。還有幾不可聞的脈搏聲,仿佛一個走火入魔卻在垂死掙紮的人。魏青鸞驚詫地看向赫連文華,此時王玄走過來說道:“主公這樣子已不是一兩天了,那是練‘聲動梁塵’與‘隋珠彈雀’的反噬。他平日總是獨力強壓下去,但那日被你刺傷後,便亂了經脈,成了這副模樣。”他看了看魏青鸞。苦笑一聲道,“魏四公子,得饒人處且饒人。殺人不過頭點地,這比死過十次地滋味還難受些。你也算是報了二十年的仇怨了,還有什麽不滿?”魏青鸞冷笑一聲,道:“他便是死上一百迴,也不足以償還欠在這世上地那些人命債!魏家滿門滅族時,你們怎麽不說‘得饒人處且饒人’?!顧家家主被遭酷刑。淚盡而死時,你們怎麽不說‘殺人不過頭點地’?!你們——”他話未說完,便聽得外麵喊殺聲愈來愈大,王玄急道:“魏四公子,這裏不是說話處了。文華殿下……若您還念著一點兒骨肉親情,便請帶著主公快走罷!鵂都是守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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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赫連文華看看魏青鸞。又看看雙眼無神的赫連譽,一時間更不知怎麽處。王玄連催帶催,而另外兩名長老已經不見人影,想來是外麵情勢危急。赫連文華深深歎了口氣,將赫連譽扶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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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青鸞靜靜地看著這一切,慢慢地說道:“我知道你的決定了。其實那年從顏家莊出來你就決定好了,為防人之口,還殺了鳳燈妹子,不是麽?我若攔你,我也是一樣下場。對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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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赫連文華大聲道。“那時我真的是……”他放軟了聲音,抓住魏青鸞的手道。“二子,你知道,我從沒想要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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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因為不管從小到大,哪一次比試,我不是讓著你!若真憑本領,你根本贏不了我!!”魏青鸞用力吼道,他猛然摔開赫連文華的手,衝出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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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名長老早伏在外麵,見他衝出,毫不留情地便重招出手,直逼而來。魏青鸞氣往上衝,但也知道此刻自己更不是兩位長老的對手,他邊打邊退,轉過山崖時,突然聽見身後一個聲音說道:“魏公子,快隨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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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青鸞一霎身,看見旁邊隱約一位白衣如雪地女子,正在山崖一個暗穴裏朝他招手。眼見兩位長老就要追上,他不及多想,側身閃入洞穴中,便聽輕輕一聲,洞穴門口的石簾已闔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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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洞穴裏一片漆黑,那女子點燃了火折子,引著了四周的蠟燭,竟是一處洞天福地,禪心靜處。魏青鸞不及四下查看,急忙道:“多謝姑娘相救,不知姑娘是……?”那白衣女子微笑道:“魏公子放心,這裏是四長老也不能踏足的禁地。我聽人說,你是安少俠的二哥?卻當真長得不像。”魏青鸞想起自己臉上疤痕,也笑道:“墨瑕那相貌極好,我可不跟他攀比。姑娘看來是認識墨瑕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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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白衣女子笑道:“若不是他,我早在山道上、洪水裏丟了性命啦。我也不知道該怎麽報還他,見你處境艱難,便順手救你,也算聊解心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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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青鸞一愣,卻立即想起來,笑道:“原來……是何蓮何姑娘罷。”那女子一愣,道:“大家都說魏公子心思轉得極快,果然不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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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白衣女子,正是當時與安墨瑕、淩翎同行的女子,江湖上第一鑄劍師傅“劍膽鶴”何奇的獨生女兒,何蓮。但她怎麽會身在此處?魏青鸞不解地問道:“何姑娘當時不是隨我九弟迴了女山麽,怎麽又會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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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蓮朝他招手道:“這就說來話長。這鵂都,不久便要讓給龔巽地軍隊啦,魏公子還是盡快離開這是非地為好。我們邊走邊說。”說罷當頭領路,打開了一道暗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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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青鸞跟著她曲曲折折地走。聽她說道:“大家或許不曉得,我爹爹‘劍膽鶴’何奇,可不是一般的鑄劍師傅。當年天下第一地鑄劍師是前代重露宮九卿中的趙伊雲,但他不願替赫連譽鑄劍,因此被殺;我爹爹為了保著我們全家,便答應替他鑄劍。赫連譽還不放心,便要爹爹與他聯手。將我押去做了他義女,名稱上倒叫得好聽。叫做‘聖女’;其實呢你也看到了,就是鎖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關著。後來我大了,他為了給爹爹一點甜頭,便放我常去和他見麵,但他早給我種了淡定散的毒藥,若每一季不去找他求解藥,便會渾身發青。各穴道一齊瘙癢,最後自己被自己活生生抓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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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青鸞到吸一口氣,但何蓮卻像說故事一般帶了點俏皮。她引著魏青鸞走到暗道出口,推開一道縫隙,卻隻有點星光透進來,看來還沒有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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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快走吧,他們今晚估摸著也找不著你;你若見著你那九弟……”她頓了一頓,輕輕道。“便替我對他說,我很念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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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青鸞一愣,笑道:“這種綿綿情話我可傳不來!姑娘還是當麵和他說去吧。”何蓮窘得兩頰生紅,連聲道,“你……你怎麽這樣!不和你說了,你快走!”將魏青鸞向石門外推去。魏青鸞笑著邊走邊說:“何姑娘。若我見著了老九,便叫他來尋你可好?”何蓮一愣,住了步子,搖搖頭道:“不……算了。我怎見他?我現在是赫連地女兒……我聽說了,‘書風劍雨’的安家是被赫連滅的門。他若來找我,不被人恥笑麽?我有我地苦,他也有他的難。還是算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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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這話無意間卻觸到魏青鸞地痛處,令他怔怔地一時說不出話來。好半晌,何蓮再推他時,他才終於如往常一般笑起來。道:“是呀!何姑娘說的不錯。我有我的苦。他也有他的難。算了罷!強求不得。”他推開石門,大跨步走了出去。融進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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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先前約定的地點,淩翎靜靜地看著天邊第一縷魚肚白泛了起來,打算起身時,卻聽見有人叫他。轉過身,魏青鸞有些疲憊地站在他身後不遠,苦笑道:“你便多等一霎,又能怎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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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淩翎看了看周圍,並沒有大哥地身影。他微微歎了口氣,將手中一件袍子扔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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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穿上吧,這麽多年,我還頭一次見著二哥這樣狼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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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青鸞一笑接過,披上了身。他看看淩翎,笑道:“你不和我打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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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淩翎慢慢地說道:“我現在和你打,一招就把你送上西天了。多沒有意思。”魏青鸞苦笑道:“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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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淩翎看著他:“你接下來打算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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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青鸞想了想道:“找幫手吧。單我們挑不動赫連。還有,找到老四,若我沒猜錯,赫連該是和龔巽聯手了。接下來老三那邊可能比較難辦了……待我仔細想一想。你知道最近江湖上除了這裏還有什麽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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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淩翎思索片刻答道:“新五嶽派與老五嶽劍派要較個高下,似乎訂了日期,在半月後論劍。”魏青鸞一拍手叫道:“好!就是這個。翎兒,我們等這邊稍料理下,便去那裏。”淩翎點了點頭,口邊打了個唿哨,一輛馬車從遠處地禿樹林子裏駛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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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青鸞笑了笑道:“不愧是翎兒,想得周到。”躍上了馬車坐下,這才覺得自己渾身四肢百骸便像是要散了架似地吱嘎響疼。淩翎冷著臉不說話,半晌擠出一句:“我知道你之前那些芥子,都是為大哥鬧地。”魏青鸞笑了一聲,也不反駁,隻岔開話題道:“翎兒,你那山莊裏有空廂房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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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淩翎不明所以,答道:“自然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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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借我一間,我要哭他一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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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赫連文華扶過赫連譽的臂膀,將他從藤椅上攙起來。周圍一圈人提著包裹,倒不顯得慌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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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爹。”赫連文華叫道,給赫連譽披了件厚厚的毛毯。明明眼下還是伏天,他的身子卻冷得像剛從冰窖裏撈上來似的。不由得歎了口氣,暗道自己此刻便是想要恨他,也不知從何恨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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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華……文華……”赫連譽口中喃喃地喚著。赫連文華慢慢地將他伸出的手握住了。“我在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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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赫連譽的臉上,漸漸浮現出一股欣喜,他地神采似乎迴來了些,勉強撐起了身子站定,道:“文華……對不住。這麽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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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麽多年,你也知道!”赫連文華猛地站了起來,旁邊的藥碗被震得嘩琅琅地打轉。他看著頹然衰老的父親,和當年那惟我獨尊、有弑仙殺鬼之氣的江湖梟雄早有了天壤之別。他歎了一聲,終於又扶停了碗,坐倒在旁邊,“離了鵂都,你要帶著這一大家子人往哪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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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赫連譽笑了笑,卻問道:“文華,你在重露宮時,去過重予的屋裏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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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赫連文華被他問的一愣,勾起往事,心中卻已有些痛得麻木了。他茫然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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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屋子裏桌案上左手邊,有一個碎去半邊地湍溪墨海,對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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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赫連文華一愣,點了點頭:“你去見過?”那墨海碎了半邊,埡口鋒利,葉重予還囑咐過他不要用手去碰,怕被割傷,因此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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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赫連譽微笑自語道:“果然……他還留著。”對赫連文華道:“你幫我把那藤椅旁櫃櫥裏的東西拿來。”王玄急道:“主公,再不快走……”赫連譽大聲道:“去拿來!”王玄不敢再作聲。赫連文華伸手一探,櫃櫥裏並沒有別的物事,隻一塊重若磐石的墨海,用綢布小心包好放在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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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赫連文華拿了出來,打開一看,果然是碎了半邊的,卻又似乎與葉重予桌上那塊正好相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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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玄道:“主公,東西我們已經替您收拾好了,請快點下山,山下馬車也已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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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赫連譽瞪他一眼,道:“別的東西我都不帶。帶著這塊墨海,便足夠了。”說罷強自撐開步子,向山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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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赫連文華懵在那裏,他頭腦中亂糟糟響成一片,卻又依稀記起當年懸崖邊上,誰向誰伸出了手,結成了不會脫開的生死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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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公,我們這一走,究竟是要向何處去,還請示下。”四長老急忙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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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露宮。”赫連譽慢慢地說道,“我要去堯嶺重露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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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赫連文華默然無語,隻是走到他身旁,將他那日漸單薄的身軀攙扶住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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